上一篇 | 下一篇

浮云 (序,一)

发布: 2009-2-20 00:27 | 作者: 张慈



       开场白
      
       写小说要有悬念。不然趁早别写了。悬念是一种野心。
      
       缺乏悬念的才华等于鸟儿没有翅膀。
      
       我也不想写这麽个没意思没悬念的故事。但是,最近我心中浮出一种青春时代才会有的恨,针对着一个特别的人。我恨其人已有许多年。我开始恨此人是在1982年。我对他的恨早成为我生活的一部份动力,或说大部份动力,驱逐我非活下来不可,非写不可。这种恨,能不能说是人生的一种悬念?人将痛苦的记忆踩在脚下是为了勇敢地活下去,而不是为了和谐地活下去。
      
       悬念成其为悬念,是因为在人类精神世界中,有太多的秘密和命运的悬念。悬念调动懒人更调动勤快人,让人活跃起来,开始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同时还有一些梦幻,不真实的感觉时刻伴随着。
      
       就如同我在爱琴海边的OIA城度假时,看见的一朵白天的大浮云:它长得跟我在19岁那一年的某个夜晚看见的一模一样。
      
       天空上,那朵云的形状是边际滚绕的阿拉伯文字,云心是床新棉絮,在变成千疮百孔的破棉被前的暂时新棉花。它的精神性有点无情,可称法西斯浮云。
      
       天黑后,OIA的天空仍然是暗蓝的,夜云仍然是暗白的。这城市的特征就是蓝白两色,所有的纪念品也是蓝白两色。希腊,就跟我的爱情一样,只有两种颜色:蓝天与白云。
      
       1982年。
      
       微微的风,浮云在夜天中舞动。
      
       我不能睡觉,将窗户大开。在夜色中,有一种真实在吓胁我:十九岁了,床还空着一半。
      
       我的情欲啊它成了一朵云,在心灵的黑暗处折磨着我,咬着我的骨头。
      
       和每个早晨一样,我在青春的空虚中睁开眼睛。
      
       迎门敲来一个声音,响得很。这声音是粗鲁的。多少年过去,一个时代过去,当我在记忆中听到它,它仍然是粗鲁的。
      
       我找一个姓张的,叫西的。
      
       你是谁?宿舍里有人问,问得很斯文,就像鲁迅心情好的时候下手的文字。
      
       我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走了,离开了昆明,回瑞丽了。我是他的战友,我叫阿阿阿,我来替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还书。
      
       张西就是本人。一个异想天开的女子,因为个子太高,找不到男朋友。一个多情的女子,肯定一切事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的命。我不会问为什么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的脸是晕人的靶子,他看到了就打了一枪。
      
       他是一个军人。他的帽子上缀有一颗红色五角星。那是一种现实政治符号,不是现实艺术符号。代表红星菩萨兵的意思。中国已经解放了,它变得老套。
      
       他可能是运动员,因为他皮肤黝黑,个子高,很精神。神态和气热情,跟我们校园里普遍戴眼镜,行走优雅,个头矮小气质傲人的男生不一样。讲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没有悬念。
      
       黑哥就住在离我很近的北较场,属于借调工作,从基层部队调到射击场作暂时教练。他的来历我不关心,我不知道当时我关心什么,什么都关心又什么都嫉恶如仇。北较场是晚清官府的行刑杀人场。后来是昆明军区的射击场。他是射击队的教练,可以不穿军装出门的那种兵。他是一个干部战士,混到如今很不容易。他身高1.84米,头小,腿长。
      
       他二十四岁,白族,讲普通话。
      
       他第一次约会我时,我一下午就没怎麽抬头,他在右,我就迈开大步地往左走。
      
       我觉得他很高。
      
       如果搂他的脖子,就会有上吊的感觉。
      
       就会在极乐中濒临死亡。
      
       我听他讲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我回答他时也讲普通话。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些秘密成为青春时代独特的故事。我的故事是云南年轻一代儿女的自卑故事,我们不肯再讲方言土话,我们宁肯操着拧舌的北方语言,一种我们到了二十多岁才学会的正规官方通用语言来交流,与此尽显与众不同,时髦高尚。
      
       他来找我的次数多一些。我害怕到北较场去。那些悲伤渺茫的灵魂在北较场的附近锻炼,上班;它们以浮云的形状出现,时常争辩,猜测,闹得满天不宁。有害的是,它们吸引我们去看它们。只要我抬头,就能见到高空的云朵,缀在云南酥红的天上,唱着歌,唱着歌,唱着歌。
      
       他起初不怎麽喜欢我。我就不断地创造自我。减肥瘦腰,借外语系的女生的衣服穿,上高跟鞋,将头发用剃胡刀削薄。创造自我的过程就是启蒙的过程,在某中气氛里不断地锻造自己,发现自己,不会再停止。这就是我们的道路,从少女到未来的一种状态的道路,通向非常可怕但是平衡自己的远方。
      
       于坚在校园见到我,嘿嘿笑:昂,老张,你长好看了嘛。咯要男朋友,我挨你介绍一个。
      
       不要。
      
       昂,此时不要何时要,你这种人也是!
      
       我问他说:你对我的印象怎样?
      
       他:老实说,你鼓头鼓脑的。但我会在诗里把你写得跟我的吉它一样漂亮。
      
       他露出嘲讽的笑声,哐哐哐走去。
      
       我也不欣赏他。耳朵听不见,大舌头。但这些外表的缺陷,很肤浅又很致命的缺陷,是我们成为文学青年的基本条件。我和他的友谊全世界都差不多:就像生命的一个美梦。
      
       我越来越瘦,进入我一生的鼎盛时期,我有丰碑容貌和游泳健将身材,我很肯定会有归宿了,有人会爱我。就像我后来进入中年后的精神修练,我知道了我有灵魂,我还知道了它会到哪儿去。我最肯定的是我死以后我的灵魂它有地方去,而且自己会到哪儿去。所以我不害怕了。
      
       有一天我和于坚站在滇池边的西山上。看五百里的滇池中,两条船迎面而驶。从远处看两条船几乎相遇,但又错开,向不同的方向驶去,在兰色的水面留下吸引人的涟漪,久久散不去。我笑起来,咬紧嘴唇;于坚抓牢他自己的肩头,他也笑起来。
      
       我们发现了一种现象。友谊,爱情,各走各的时候,会留下一种美意。
      
       人们会渐渐相知,吸引,到达一个境界,忽略外型,将初级阶段的外表的缺陷人为地变成另一种互相欣赏。但又因更深的原因,宿命的原因。需要很多年后才会现的原因,人们分裂,各自走散。但将成为老不死的爱将一直老不死,将成为死不掉的恨将一直死不掉。
      
       我在这本小说里,主要讲的就是这麽一种风月无边的悬念。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