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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楼十二号

发布: 2011-12-17 10:14 | 作者: 林达



        1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墨尔本了,想到它,内心总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感情。那一年,我从悉尼去墨尔本,为谋一份至关重要的职位。职位之所以至关重要是因为我预感到人生又将面临一次重要的抉择。寻找职位成了我为生存寻找理由的关键。那段日子,为应付纷繁沓至的面试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文件,我住进了墨尔本市区一幢黄色的小楼。我搬进黄楼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黄昏的城市温暖而又雍慵,黄昏是平静的一个标志。令我始料不及的是,紧接着黄昏之后发生在黄楼的事,竟与谋职本末倒置,而最终演变成一件永远的心事长留在记忆深处。
        2那是一个极具戏剧性的黄昏。黄昏降临那一刻,我无意中记住了许多事,或者说记住了一个紧接一个的场面。我首先记住的是那个黄昏,黄昏的太阳起码有摄氏三十二度。三十二度的太阳行走了一天之后,疲惫而又炽热。
        黄楼通往房间的那条楼道很长,懒洋洋的阳光撒满了楼道口,成了黄昏来临的证据。我第一脚踏进楼道,立刻感到潮湿之气拔地而起,犹如走进一座地牢。我拖着皮箱在楼道上缓慢地走,拖出一阵阵响亮的声音。这时楼道尽头一个女人迎面走来,高跟皮鞋敲在水泥地上,同样声音响亮。女人似乎正走在青春的顶峰上,高耸着胸脯,走得挺拔而又飘逸。我们同时在楼道中央相对的两扇门前停了下来。这个细节很重要,这两扇唇齿相连的门为我迅速走进另一个故事提供了全部可能性。当时女人把手伸进包里掏钥匙,却把一把硬币掏散在地上。女人弯腰捡地上的硬币时,转过头用中文对我说,你好。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得出我讲中文,我朝她点点头。女人身上穿一条红色的吊带丝裙,一蹲下,红色的丝铺满一地。女人捡起硬币时又回过头朝我笑笑,我发现,女人十分美丽。
        许多年后,我依然能够记得那个女人的模样,事实上她一刻也没有从我记忆中离去,她留在我梦的深处,变成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女人经常冷不防无声地从我梦中走出来,首先走出来的是那条美妙绝伦的腿,然后是腹部、胸部,最后是那张目无表情的脸。女人的身体线条像流水一样,没有一点菱角。女人赤着脚一步跨出我的梦境,然后一步一脚轻盈地踩在男人身上,飘然而去,留给我一个同样美妙绝伦的背。
        我从来看不清女人的正面,我想她不会哭,不会笑,每次出现只有体味和脚步的声响。她的出现又每次都与黑夜有关,黑夜是她出场的特征,挥之不去。她出现一次,我总有一种期待。我不知道我具体期待什么,但知道它肯定是一样东西。我好像期待这个女人继续活着,不管她怎么活;我还期待她死了,这个女人好像对我说过,谁都想自己有用,但不知道应该有什么用。
        3那天夜里,脚步声骤然响起。我翻阅了当时的日记,那是一九九五年三月十四日星期三。
        一切都发生在黄昏之后。首先是远方一条狗汪汪叫,叫得固执而又忠诚,紧接着楼道口一阵粗重而又急速的皮鞋声,声音由远而近,在黑夜里声声清脆,声音在对面的房门前停下,没有片刻犹豫,紧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那个夜晚极为安静,除了那一阵肆意的皮鞋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如无意外,这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可是在接近午夜的时候,脚步声再次响起。我先听到那双高跟鞋的声音,接着有人从房间里追出来,脚步仍然粗重而又急速,在两种杂乱的脚步声行将消失在楼道尽头的时候,我听见一个本地口音的男中音喊一个含糊不清的中文字:青。
        不一会儿,又有脚步声响起,这一次却有别于以往任何一次,声音轻盈而又缠绵,像一只肥大的穿山甲在大摇大摆地行走。穿山甲在对面房门停下来,犹豫再三,又朝原路折了回去。
        一个晚上,我被脚步声搅得心神不定,黄楼外部的衰败与它内部所迸发的勃勃生机极不协调,我弄不明白这些午夜响起的脚步声与青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我屏息凝神试图听出这里面的寻常和不寻常。在脚步声全部停下来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房门。
        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第一次看清这张脸:这张脸上的每个器官都完美无缺,嘴唇微微往上翘,那双眼清晰如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美妙绝伦的脸。女人冷冷地说,你都看见了。我头皮一阵发麻,我看见什么?那些男人?
        4三月十五日,星期四
        那个女人就叫青。
        第二天,我在楼道又碰到那个女人,女人说她叫青。说完交臂而过,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水味,香水味混杂不清,像某种无法把握的东西。我转过头去,青的背影拖着一身柔软的长裙,光着脚,飘然而行。
        中午我在厨房煮面,青就一直站在那里。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我。我问她,吃不吃面。青说,什么面。我说,中国面。青说,不吃。我吃面时,青就坐在我旁边。青说,她想吃家乡的青鱼,肉是脆的,牙齿磨在肉上面,很舒服。青眯着眼,讲了一串有关鱼肉的感觉,刹那间满脸都是对食物的向往。青一会儿又说,你几岁了?还未等我答上话,青又说,她今年二十二岁,说完“噗哧”一声笑出来。二十二岁有什么好笑的,为此我迷惑了一个上午,同时使我迷惑不解的是,青坐在沙发上时永远斜着身,这个姿势很奇怪,远远跨越了二十二岁这个年龄。我说,二十二岁很好。青说,是吗。说着站起身。青离开厨房时,那双银色耳环叮叮咚咚,十分悦耳。
        那天晚上,穿山甲又来过了。除了穿山甲那一次缠绵而又犹豫的脚步,再没有别的声响。夜里我安然入睡,我把那些早先出现的纷乱的脚步,全都归入那类争风吃醋的恋爱故事,故事隐隐约约,没有头尾,我觉得妙不可言。那天导致我安然入睡的,还因为应聘的事进展顺利,一切迹象表明,事情都会如愿以偿。
        晚上,我一夜无梦,我不知道夜里都发生过什么,或许有,或许没有。第二天出门时,我看见楼道尽头,青正与一个男人面对面站着。青从口袋里拔出手,昏暗中,青那只雪白的手在男人的衣领上灵活地拨弄着,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看见青五只雪白柔软的手指。
        5三月十六日,星期五。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黄楼。夜色正浓。
        黄楼门口站着两个男人,黑暗之中,他们互相打着手势在争论什么。等我走近时,他们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我隐约听见他们一个在说,这跟你没关系。另一个说,你懂个屁。接着我看见一个人肚子上好像挨了一拳,那个人的腰明显弯了一下,可脚一步也没有移动。那个人慢慢站直身,伸出食指和中指,示意对方再来,接着又是一拳。
        我惊魂未定回到房间刚坐下,楼道响起了脚步声。我猜想那一定是门口的其中一个人回来了。我听见青用英语对男人说,没事啦?男人没有答话,半响儿才说,喝酒吧。那天晚上对面的碰杯声绝耳不断。
        第二天一早,青一见到我就问,昨天睡得好吗?我没有答她。青又问,你为什么不穿漂亮衣服?我说,我不漂亮。青点点头。我不知道她听懂我的话没有。那天,青坚持让我穿上她那件红色的丝裙。丝裙套在身上那一刻,一种异样的体味和香水味一下子笼罩全身。青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我问,你看什么?青说,她看她自己。我吃惊地看着她,青那双眼,大而目中无人。
        中午我出门的时候,看见青一个人坐在黄楼的屋顶张望,大朵大朵白色的浮云在青头顶掠过。我在下面大声叫,你在干什么。青说,没什么,她只是想知道站在这个高度可以望多远。青从房顶爬下来时对我说,她很长一段时间弄不清左右,青说她其实对方向的悟性极高,弄不清的是左右这两个极为相似的字,如果有人对她说向左转,她心里明白这个指令,她不明白的是哪边是左。
        青那天站在门口时还莫名其妙对我说,你应该去找个配偶。青在说配偶两个字时,闭了一下眼。我不知道青为什么会讲出配偶这种字。我开始咯咯笑,笑过之后又觉得可疑,青的话一直在暗示某种东西,甚至不惜虚构一些情节来证明自己讲的话。那些脚步声和那些男人,我开始怀疑我先前的那些猜测。我对青说,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青看着我,摇摇头:你很想知道?
        那天晚上不约而同来了几个人。这些清一色的男人席地而坐,他们看电视,假装看书,抓痒,剪指甲。青穿着那件深红色长裙,异常夺目地坐在灰色的人群之中。那天只有天气一个话题。我看见青在谈到天气时,脸色十分好看,腓红的双颊像刚刚沐浴过春日的雨露。青说,天气越来越热,还有一颗星星要撞地球。男人们点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眼里流露出某种向往,这种向往由于场的制约,而无法一泻千里。我感到客厅里面有一种浓烈的凝聚力,力,执着,赤裸,势不可挡。青又说,如果地球真的给撞上了,这最后一次,人人平等了。大家纷纷说是,没有人对将有一颗星撞地球有任何异议。直到晚上十点,终于有人看表,说时候不早了。男人陆续离去。我想那些男人显然是为做什么事而来的,但什么事也没做就走了。后来我问青,那些男人来干什么。这个问题当然很愚蠢,答案其实早就在那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明知故问。青对我说,她不知道那些男人来干什么。我说,你肯定知道。青转过脸,盯住我说,你说我知道什么?
        6三月十八日,星期日。
        直到这一天,我才弄清楚,偌大一幢黄楼,只住着青和我。
        我开始怀疑那些夜晚,以及与这些夜晚有关的一切事情。我发现这里的夜其实都不尽相同。
        晚上,我被叮叮咚咚的玻璃杯声响吵醒。我走下床,轻声开了门。对面的门只关了一半,门缝里面,青和一个男人在碰杯,青一下子仰起头,把酒全倒进嘴里。酒从嘴角边流出来,顺着脖子流下去,一直流进衣服。青喝酒时,不时高喊一声:再来,你跑不了。这句话时常冷不防脱口而出,把人搞得人心惶惶。男人一把拉过青的手,又倒满一杯。我一直怀着惊恐注视着这一幕,我对这种喝酒的游戏充满疑惑,而对游戏背后的规则又感到绝望。我知道接下去一定是一个人灌醉另一个人,然后开始另一种游戏。这有点像一幕葬礼,不同的是,它可以不断上演。
        那天夜里,我借故两次走过青的房间,每次都感到那种相同的震憾。第一次是午夜,青的门仍然半敞半掩着。我走过时,青安静地躺在地板上,双眼已经闭上,那件被酒湿透的上衣紧紧贴在身上。青躺在地上,胸脯一起一伏,戏剧效果过于逼真,我感觉到我胸脯也开始急剧起伏。那个男人呆坐在青身旁,一言不发。
        我后来无数次想像过一只粗壮的手搂着青柔软的肢体的种种情形。夜晚借助夜幕的暧昧为人从事各种勾当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本质的一种交易,喝酒是另外一件事情。
        我第二次走过时,天已经大亮。青正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她又伸手去给那个男人整衣领。整衣领成了青送行的一个特定记号。青一只脚踩在大门外,另一只脚仍然留在楼道的阴暗处,青保持这个姿势在那里站了很久。我从青身旁擦身而过,闻到一阵香水与烟草的混合味。青当时瞪着眼看着男人,鲜红的嘴唇蠕动着,好像要讲什么。我看见男人轻描淡写地扯动了一下嘴唇,一下子转身走了。我对事态突然这样发展感到意外。我从厨房出来时,男人已经离去。青正蹲在地板上把玻璃瓶捡到一个盘子上。我走过时,青正好抬起头。我说,你早。青朝我点点头,青昨晚肯定没睡好,浮肿的眼暗示了这一点。青说,你今天出去吗?我说,对。青又说,你很想得到那份工?我说,对。青朝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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