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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

发布: 2011-11-24 16:29 | 作者: 刘利



        1
        在拉梅拉(危地马拉边境城市)过边境以后,她坐上了去圣克瑞斯塔布(墨西哥历史名城)的车。
        这是辆老式的公共汽车,窗玻璃尽管是封闭的,但还不是变色玻璃。阳光过强的时候,要放下白色的纱帘来遮挡。“只希望这辆老爷车的空调系统现代一些,不要在夜里寒凉侵袭的时候,供暖系统只发出一股车子后面厕所的气味”,她默默这样想着,看了看前后左右的乘客。好像都是旅行的人,来自不同地方的游客,肤色有深有浅,但是没有墨西哥人。这趟车要行驶十六个小时,午夜过后到达圣克瑞斯塔布。她要到那个城市看它举世闻名的教堂。之后她会从那里转车,去墨西哥城。
        她随身只带了一只小手提包,里面是两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如此而已。她上车以后按照车票上的号码找到她的座位,随意将手提包放在膝盖上。她看上去好像很疲倦。在车子启动以后不久,她开始陷入睡眠。
        高大的仙人掌科的植物,巨树一样一颗一丛地耸立在戈壁的沙砾中。它们的头顶和身体中间开出炫灿妖艳的花朵。那些炫灿妖艳的花朵在阳光下忽然变成狰狞的面庞。阳光一时暗淡,黑夜降临,苍穹的星辰熠熠闪亮。高大的植物拉长了巨大的恐怖的阴影。接着星空慢慢旋转起来,他们好像在天上旋转着跳舞,韵律节奏严明地,象铃声响过以后慢慢起动的旋转木马。
        她似乎在梦中被什么磕绊了一下,头轻轻碰触到窗玻璃上醒过来。有一股阴凉的风,不知从哪里的小窗吹进来。窗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放下来,她发现她膝盖上的包已经滚落到脚边,她又看到包的旁边还有一只什么人掉落的彩色斑斓的印第安人式的耳坠子。她扭转脖子再一次前后左右看了看邻座,她旁边的座位上是一个胖胖的女孩,白皙而健壮,应该也许是个美国人。前排座位上是两个中年女人,后面座位是一对年轻夫妻。看来都是长途旅行的旅行者,都前仰后合地在打瞌睡。她随随便便地想到,耳坠子也许是前面座位上的人落下来的吧。
        窗外依旧是正午,阳光从早上就一成不变地照着,一如既往。她看上去依旧很疲倦,需要睡眠。昨夜在拉梅拉客栈的经历再次象恶魔一样潜伏进她的梦中,马上被她拒绝排斥驱逐在梦境之外。她小手指的指甲好像被人斜斜地剪了。在睡眠彻底笼罩之前最后尚余的清醒的一刻,她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
        2
        一个小男孩在哭。
        “五十比索,五十比索啊……”
        在街上一个暗淡的角落里,一个看上去还没有十岁的小男孩在对他自己哭泣地絮絮叨叨。
        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随便看了他一眼。他小小的身体,胸前背挂着一个小木箱,箱子里放着香烟、打火机、口香糖、手纸巾……这样一类的小玩意。在墨西哥各个城市的闹市区的大街和小广场上,在长途汽车站内外和饭店旅社的附近,充满了这种学龄前的小男孩。他们卖香烟,不是一盒一盒地卖,而是一支一支地卖,口香糖也是,手纸巾也是。打火机是卖整个的,不过也是为给买上一支或两支烟的人义务服务的。他们不偷不抢,都是些规规矩矩的孩子。
        “他们是不是也卖别的?”有时候,在车站里等车,出于无聊,她会望着他们往来奔走的小小的身影,“比如毒品之类的?”不过不大可能。那些看上去还很稚幼的小男孩经营的“生意”过于小本。他们好像也很可靠,如果一个乘客——墨西哥人,犯懒,坐在座位上——在车上或在候车室里,将五比索交给一个小男孩,叫他替他到五十米外的一个卖热狗的小吃摊子上去买两个热狗的话,几分钟以后,那个信仰上帝的天主教的小信徒,大都会小手里捧着两只撒上鲜红番茄酱和焦黄启酥的热狗,一路小跑地回来。一只热狗两个比索,两只还剩下一个比索,这个比索就是这个小跑腿的酬劳。他们绝不会拿着五个比索从一开始就跑掉。他们家里再穷再艰难,也会把这些孩子从小就教育培养成最笃信上帝的子民。
        所以她熟悉这种小箱子,在墨西哥,熟悉这种她在车站和街道、广场上见惯了的小男孩。这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成串的泪珠从他漂亮而稚气的大眼睛中流下来。他有些肮脏的小手不停地奋力地在脸上抹着。
        “好吧。”她正想去换钱,五十比索,不过只是六七欧元。她想帮一下这个孩子,让他不要再哭了。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西班牙话,她听不懂。不过她可以明白他的钱,五十比索应该是让什么人给偷去了,也许是骗去了。不过她不大相信后一种可能,五十比索,对一个十分钱二十分钱卖一支香烟,五分钱卖一块口香糖和手纸巾的小孩来说,应该是天文数字吧,也许是他一个月或好几个月的收入。怎么弄丢的呢?从哪里一下子有这么多的钱在他身上呢?即使是个小骗局也不过从六七欧元……她拍拍小男孩的头,另一只手牵起了小男孩的手。
        “Casa della Combio ?”
        她用西班牙语向那个还在抽抽噎噎的男孩子说。
        小男孩牵引着她,走到第四个街口的拐角处的一家专门管换外币的换钱所。小厅里灯火通明,里里外外被金属栅栏围了好几层。她将旅行支票从窗口递进去,换出来一叠整整齐齐有大有小的墨西哥钞票。她拿出一张面额五十比索的纸币,交给那个满脸泪痕未干的小男孩。他对她说着感激的话,说着上帝和祝福。在他转身离去之前,他好像是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右手,拉出她右手的小手指,用小手摩挲着她被斜斜剪掉的指甲,他仰着头望着她的脸,对她继续说着什么,好像是告诫的语气,很大声的,一连重复了好几遍,是西班牙语,她不懂。
        小男孩侧身穿过开得缝隙很窄的自动门和金属栅栏,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自动门重又合上,严丝合缝,铝合金属在日光灯下反射着灰白的光。
        3
        市中心的小广场上人声熙攘,灯红酒绿。
        即使是在午夜过后,通向小广场的各个步行街上和一家家大小店铺、餐馆和酒吧里,也依旧人流如潮。
        小广场上绿荫环绕中,被镂花的金属丝笼覆顶的茶亭建得高高的。茶亭里和台阶下周围的空地上,当地上了些年纪的墨西哥人,服饰整齐地随着轻慢的音乐成双成对地迈动着舞步。白天太热了,一天里真正的生活似乎是在入夜以后才开始的,在白天里,人们办公、上班、开车、走路似乎总是在瞌睡,在阳光过于强烈的照射下的白日梦里恍惚地瞌睡。
        “我叫罗伯特,”
        她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突兀地自顾自地向她伸出手来,以一种象熟人一样的口气自报家门。她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墨西哥人,但是是一个白人,也许只是拉丁美洲人,来自拉丁美洲的别的国家,说不定和她一样,是一个旅行者。他讲着西班牙话。她觉得如果她不向他伸出手去是不礼貌的,而且她不知道如果她不向他正在等待她的手的手回报似的伸过去,她又该怎样动作。如果这是一个不礼貌的人,她会马上转身走开。
        “我叫波拉纽。”他握着她伸给他的手,再一次自我介绍。
        “哦——”她并没有介绍自己。
        然后他们就一起在夜色中并肩站着。
        他的身材好像不高,对一个男人来说。所以看上去他好像和她一样高。他的白边眼镜在夜色中闪着光。变幻的霓彩灯光映在镜片上,余光里看上去,好像有红色的火焰从眼睛深处开始跳跃着燃烧起来一样,接着两只眼睛、眼眶和眼镜全都燃烧成一片熊熊的火海。
        
        尘世的幻景
        一切的世尘
        都不过是幻影
        
        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样几句话。
        “你到过圣地亚哥吗?”他忽然又突兀地问她。
        “怎么?”她一时好像没有明白。
        “我来自圣地亚哥。”他果然并不是墨西哥人。
        “我到过那个城市。”
        “圣地亚哥之夜,你知道吗?”爵士乐一时音响大作,小号的尾音拉得长长的,直冲夜空,马上萨克斯风也开始铿铿锵锵,呜呜咽咽,现场演奏的音乐格外刺耳地取代了先前播放的舞曲,一下子刺穿搅动了人群。人们换了一种步伐和节奏,整个人群好像一下子全都受到惊吓一样蹿腾着跳跃起来。整个广场,整个世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们都在这一刻蹿腾着跳跃着行进。
        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而且,她很疲倦。
        他忽然拉过他刚刚握过的她的那只右手,迅速地从西装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一只笔,那是一支名贵的签字笔,因此划在手心上也格外流畅。
        “圣地亚哥之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再一次重复道,她看了看她那刚被他划上深蓝字迹的手掌心,
        “Roberto  Bolano ”
        这次他写出了他的全名。
        4
        我的右手如今让我变得惴惴不安。
        一切好像都只是阴影。造成阴影的形体本身却让你无从找寻。
        我重又告别了一个城市,乘车上路,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去。
        又是经过了许多白天和黑夜,又是一个白天过后,又一个黑夜降临。这一个和那一个有什么不同。很多时候,我早已疲倦而麻木。到处都是疲惫而麻木的人们。墨西哥人,和来墨西哥旅行的人,白人,深肤色的人,和我一样,或和我不一样的人。
        夜里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长长的纱幔轻微地随风鼓动,月光和淡蓝的夜色也映进来,星空透过窗子望去梦幻而古老。
        “你有孩子吗?”旁边一个刚刚认识的法国女人在和她聊天。
        “一个女孩。已经八岁了。和她父亲正在卡利比岛上渡假。”
        “哦。”
        “她的父亲是个美国人。”
        她说“她父亲”的时候,声音的表情好像有一种优雅的遥远,好像远在天边,远在另一个星球上。她猜想他们并不是在一起的,也许甚至从未结过夫妻。他们爱情的露水结晶,那个孩子,也许只是一夜情或几夜情的产物。当然这只是一种直觉。她由此想到她心底里的事情,便闭口不再作声。
        那家青年客栈真的非常好。也是在坎空(墨西哥的一个海滨度假城市)等车时,一个德国女孩告诉她的。“真的有星级饭店的水准。又浪漫又奇幻,美妙极了。”西班牙风格的老建筑,天井庭院,房间里的家具、床位、洗手台、壁柜、镜子却设计的象是在太空飞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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