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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远方

发布: 2009-2-13 08:46 | 作者: 金仁顺



       凌晨五点半,我去车站接孜枚。这差不多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天气预报为零下23度。
      
       此刻,天还没亮透,从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气是淡淡的紫色。
      
       除我以外,还有几十个接站的人,全缩在厚厚的防寒服里,有一个中年女人的脸蛋好像两个冻柿子,颜色像,质地看上去更像。她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手里举着一块招待所的牌子。
      
       从广播里传出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说火车正点进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冰冻的气氛缓和了一点。又过了一会儿,几个穿制服的女人从值班室走出来,一人把着 一个出口站定后,呵欠打得整张脸都撕开了,也不用手挡一挡。接站的人全都聚集到旅客出口的栏杆边儿上,头从帽子里伸出来,脖子抻得长长的,往出站口的方向 打量。
      
       出站口仿佛一张扁扁的,巨大的嘴巴,伴随着广播声开始往外吐人,先是几个,然后是一大群,脚步声轰隆隆地朝出口处涌过来。
      
       我站在人群后面,背靠着一根廊柱,同时盯着两个大门,以防孜枚从我的视线里漏出去。
      
       我和孜枚有五,六年没见了。她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她要去厦门发展。此后的几年她一点消息都没有。三天前,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在东北,回厦门前想见见我,如果我方便的话,她将从我所在的城市飞回厦门,这样一来,我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我对孜枚说,“你一定要来,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
      
       我的肯定反而让孜枚犹豫不决似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你真的欢迎我吗?”
      
       “当然,我们再不见面的话,我快要记不得你长什么样儿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大声地冲话筒里面喊了一句,“快来吧,臭丫头。”
      
       孜枚笑了,“好吧,我去。”
      
       放下电话后,我又回到写字桌前继续校对一篇小说,我坐了半个小时,连一页纸都没翻过去。孜枚的身影在那些黑字中间隐隐约约地抖动,好像正从文字里面走来,又好像刚预备从文字里面离去。
      
       上初中三年级时我得过一场病,休学了半年后,回学校复读时我插班到孜枚所在的班里,和她坐同座。孜枚穿着一件款式和质地都很新潮的衣服,拉链从后面一直拉 到领子上。可能是她浅巧克力色的皮肤,或者是她嘴唇的那种丰满,孜枚给人以异样的感觉。多年以后我才找到词来形容孜枚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她很性感。
      
       我们的班主任叫徐文清,是个瘦瘦的,很寡相的女人,总是梳着直楞楞的短发。我从来没看见她穿过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徐文清在管理学生方面有一套独特的办 法,她认为只有保证了纪律,才能保证成绩。初三年级的教室是一排平房,徐文清的脸常常出现在某个窗子边儿上,往教室里面打量。如果哪个倒霉蛋儿上自习课说 笑打闹时被她抓住了,肯定是要挨上两个耳光了。
      
       每天放学前,徐文清都把犯了错误的学生叫到黑板前面来站成一排,这种时候班里变得鸦雀无声,抽耳光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响亮。徐文清的脸上泛起红润,眼睛比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加明亮。我们都猜想徐文清那么热衷情于抓纪律,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打人的需要。
      
       我插班还不到半个月,就发现徐文清不喜欢孜枚,而且似乎到了恨她的程度。她看着孜枚的眼神儿就好像她是一个多么下流的人似的。
      
       有一天我在操场上遇见徐文清,她很亲切地叫了我一声。
      
       我站住等她。
      
       徐文清走到我面前,她比我只高半个脑袋,但她身子里好像灌了铅,或者铸了铁,很有重量感,压得我不敢抬头去看她。
      
       “最近我经常看见你和曲孜枚一起上学放学了。”
      
       “有时候——”
      
       “你怎么能和她那样的人一起上学放学呢?”徐文清的口气变得不太高兴。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很温和地望着我。
      
       “曲孜枚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以后离她远点儿。”徐文清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这件事我从来没对孜枚说过。后来我知道徐文清差不多跟所有与孜枚走近的同学说过类似的话,孜枚知道这些事儿,她恨徐文清恨得牙痒痒。
      
       但是,也不能说徐文清的话没一点儿道理,孜枚的确是个很另类的女孩子。我在高中时代所经历过的震惊,差不多全是通过孜枚带来的。那时候孜枚已经在一所技校 读书了。技校和工厂联系得比较多,课程也不只限在书本内,技校的学生每个月都有机会到工厂里实习。在我看来,孜枚已经过上非常社会化的生活了。她给我讲的 很多事情也证明了这一点。
      
       有一个星期天,孜枚来家里找我,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了口,表情神秘地问我,“你知道吃什么样儿的药能打胎吗?”
      
       我呆怔了一会儿,很快把目光移到她的肚子上。
      
       孜枚笑了,“不是我,是帮别人问的。”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爸?他是医生。”
      
       “烦他。”孜枚撇了下嘴,说起别的事情来了。
      
       孜枚的爸爸名声不好是出了名的,他经常与女病人发生婚外情,在挑选情人方面,标准随和得让人难以接受。孜枚的妈妈管不了丈夫,一有事儿就对着孜枚哭哭啼啼。
      
       高中一年级那年的暑假,一天下午孜枚匆忙地跑来找我,她穿了一身运动服,还有球鞋,怒冲冲地对我说,“我要去打一个人,你敢不敢跟我去?”
      
       “打谁?”
      
       “我爸又和一个女的搞到一起去了。还想和我妈离婚。我要去教训教训那个臭不要脸的第三者。”
      
       以前我从没有过打人的经历,但孜枚把话说出来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换上了运动鞋和牛仔裤,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孜枚带着我,一路飞快地蹬着车子,来到一家饲料加工厂。那个女人在这家工厂里当会计。孜枚在找我以前,已经做 过调查了,那个女人三十多岁,没结婚,有点胖,平时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我问孜枚她长得什么样儿,“就是一个贱货的模样。”孜枚说。
      
       我们在饲料加工厂外面等了整整一个下午,那天的太阳非常毒辣,把地上的土全晒成了粉末状,我们站在马路边儿上,汽车开过去后,卷带起一阵雾状的尘土,落到我们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鞋上。我的手心被渗出来的汗弄湿了,粘乎乎的,而嗓子眼儿里却干得冒烟。
      
       我和孜枚反复商量着打人的事儿。需要我做的事情很简单,那个女的骑车或者推车走出单位大门后,我只要上前拖住自行车就行了,孜枚认为她自己足够对付她的。 孜枚的腿又长又直,以前在校体育队受过训练,初中三年她一直保持着年级五千米长跑冠军的头衔。我们预定的目标是把那个女人打得面目全非,让别人一看见她的 脸,就明白她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挨了揍。
      
       我和孜枚那一下午让太阳把头皮都晒疼了,也没见到想等的人,后来我们向从工厂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打听那个女人,他说她得了感冒,没来上班。
      
       我和孜枚推着车子往回走,孜枚的脸色很难看。走着走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她可能没得什么感冒,呆在家里与我爸爸鬼混呢。”
      
       我没说话。整个下午神经绷得太紧,这会儿一放松下来,全身上下有一种懒洋洋的痛疼感。
      
       我看见孜枚从人群里出来了,她没怎么变,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和肤色很配,紧身的皮夹克竖着毛领。她边走边和身旁的年轻男人说着话,他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提箱。
      
       “孜枚——”他们检过票从出口出来,我叫了一声迎。
      
       孜枚对着我绽放了一个笑容,走过来抱了我一下,她的脸颊贴到了我的脸颊上,身上的皮革气息和车厢里沾染到毛衣上的烟味儿冲进我的鼻子里。“你的脸比冰块还要凉。”孜枚说。
      
       “给我吧。”我从她手里把一个背包拎过来。
      
       孜枚转身从站在身后的男人手中把提箱接了过来,冲他笑着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那个男人的目光恋恋不舍在孜枚的脸上咬着,“有空打我手机。”
      
       “好的,再见。”孜枚冲他挥挥手,拉着我往外走。
      
       这会儿,天光已经大亮了。
      
       “你的朋友吗?”我问孜枚。
      
       “不是,在车上坐卧铺时正好对面。他献了一路的殷勤,下车还帮我拎箱子。”孜枚低声说。
      
       “你本事挺大的嘛。”我笑了,拦了一辆出租车,招呼孜枚坐上去。
      
       “忘了徐文清说过什么了?勾引男人是我的特长啊。”
      
       “你还记得她啊?”
      
       “永远也不会忘。”孜枚的嘴唇上抹了银色的口红,在这样的早晨,她不化妆的脸孔看上去冷冰冰的,像个病人。
      
       “你还不知道吧?”坐进车里后,孜枚说,“徐文清的丈夫死了。就是那个胖乎乎的,戴着眼镜的小个儿男人。听咱们班长说他上街买菜,一辆大卡车从他身边开过去,车上装的圆木没捆好,卡车转弯时甩出来一根,正好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当时就把他砸死了。”
      
       “这么巧?”
      
       “可不是。徐文清现在是寡妇了,身份变得多时髦啊,我原本打算找机会当面向她表示祝贺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今天上街时我们顺便去趟邮局吧,往我们的母校给我们敬爱的徐老师发一封贺电,再送给她一束鲜花。”
      
       “算了吧,她对你再怎么不好,毕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孜枚笑微微地说。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当年孜枚也是这么说的,为她妈妈赌着一口气。
      
       那个下午我们空手而归后,孜枚自己又去那个女人的单位堵过她两次,都没遇上。有一天在街头倒碰上了,她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
      
       孜枚骂了一声“破鞋”就冲了过去,一巴掌煽到她脸上,还顺手扯住了她的一绺头发。那个女的起先被孜枚打懵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了。两个人动起 真格的来,孜枚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她的嘴角被那个女人用头撞出了血,脸颊上还被打青了一块。那个女人的同事以拉架做借口,从后面抱住了孜枚,让那个女人 趁机在孜枚的肚子上踢了好几脚。
      
       孜枚打不过,就喊叫了起来,把那个女人和她爸爸的臭事当街抖落了个干净,床上床下的毫不避讳,惹来了一大堆人看热闹。那个女人不敢恋战,抡圆了手臂在孜枚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然后和同事一起离开了。
      
       孜枚捂着肚子,在地上蹲了半天才站起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孜枚看见一家五金商店门口站着一个留寸头的小伙子,衬衫白的像雪一样,下摆掖在洗得 发白的水磨蓝色的牛仔裤里。他穿得一本正经,眯着眼睛看人的表情却有股吊儿朗当的劲头,一支烟叼在嘴上,来来回回地动着。
      
       孜枚扶着停在路边的一辆自行车站了一会儿,那个小伙子笑嘻嘻地朝她走过来,“你挺勇敢的啊,这么瘦还敢一个打两个。”
      
       孜枚没说话。
      
       那小伙子凑近到她的身边,低声和她商量,“你给我做女朋友吧。我来替你打架,你想把她打成什么样儿我就把她打成什么样儿。”
      
       孜枚没理他,转身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自我介绍说,“我叫小于。”
      
       孜枚捂着肚子,在一家饭店门口站住了。那家饭店的大门上镶着两块大玻璃,阳光反射到上面,像镜子一样亮。孜枚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于站在她的身后,两手插在裤兜里,表情很友善。
       孜枚盯着镜子里的人,问道,“你真能替我打她?”
       “没问题。”
       “打掉她的两颗门牙。”
       “行。”
       “打肿她的脸。”
       “行。”
       “打她个鼻口窜血。”
       “行。”
       “把她的头发再拽下来一绺。”
       “行。”
       “打死她。”
      
       小于盯着孜枚的脸。她是认真的,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打死她我们也别想得好儿。”
      
       “你干不干?不干就拉倒。”
      
       “打个半死行不行?”小于问。“打两次,每次都打她个半死,合到一起也差不多算是打死她了。”
      
       孜枚犹豫了一会儿,说,“行。”
      
       “你们不一起睡吗?”孜枚在我的两室一厅里四处看了看,她注意到每个房间里各有一张单人床。
      
       “我们感情不好。”我开玩笑说,用电壶煮着咖啡。
      
       咖啡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冻僵的身体慢慢地缓过劲儿来,又变得柔软了。“小于怎么样?他也在厦门吗?”
      
       孜枚走过来坐在餐桌边,“我们离婚好几年了,我这次主要是回来看儿子的。”
      
       我盯着热咖啡上面白雾状的蒸汽,“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
      
       孜枚笑了笑,用勺子在咖啡里搅起一个漩涡。
      
       第一次见小于时,他站在我们家门前的一棵树下面,个子不高但很挺拔。烟头上的那一点红在夜色里特别醒目。孜枚和我在房间里聊了一个多钟头,她没告诉我有人在外面等她。
      
       孜枚从我家里出来后,小于把外衣脱下来搭在她肩上,冲我笑了笑。我没看清他的五官,但他的那个笑容令人难忘。
      
       我对小于的最初印象和孜枚一样,看他不像街头混混,倒像个大学生,还有一股大学生身上缺少的洒脱劲儿。
      
       我高考那年,小于带着孜枚出去旅游,回来后,孜枚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和父母翻了脸,搬到小于家里和他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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