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蜷缩与开放

发布: 2011-5-26 20:46 | 作者: 阿舍



        虽然之前发表过两个短篇小说,但我真正的写作是从散文开始的。为什么说真正的写作?简单地讲,是因为散文,我才开始意识到文学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问题。而根据自己对散文的最初认识,它从内容到形式上的无形与自由,一开始,散文就使我真正体会到了写作的快乐。

        于我而言,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散文写作完全是一件向内、不断向内的开掘,而只有不断地向内,我才得以窥见那些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的种种事物的若许本质。事实上,这种说法既不新鲜,也非我的独创,而且我相信,凡是那些在“新散文”写作中有所成就的散文作家,都对散文写作这个“向内”的动作心有灵犀。而我自身,除了继续沿用这个说法外,似乎找不到更简洁、更精确的表达了。

        因此,越是接近散文,我越是坚定地认为:散文就是一种无止境“向内”探寻的行途,一种透过“自我”之眼贴着肺腑地述说,一种从混浊到清晰地认知过程,一种由局限进入无限的漫长进程。而每一次“向内”地努力与尝试,都会让我确信:只要你的感官足够强大和深入,只要你的“自我”之眼足够明亮、自信和有耐心,你就能攫取更多事物的意涵与真相,哪怕每次只有很少的一点点。而今,回顾这个进程,会看见自身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姿态,更多时候是一种蜷缩、幽闭的形象。是的,正是因为这种蜷缩的姿态,使得我对自身的散文写作感到疑惑,甚至开始产生微微的厌倦。“如果能使自己的眼睛与心灵变成博尔赫斯笔下的‘阿莱夫’那样”——我这样对自己说,并暗暗渴望。虽然每个个体都是一个无限的小宇宙,但是,如果个体总是以隔断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进而放大自身的方式来表达自我,那么,这个被表达出来的自我是否还具有被普通阅读的可能?或者,这个个体是否还有以书写的形式来进行表达的必要?是的,突然有一天,我不愿意再以这种蜷缩的姿态来表达自身了,我渴望更多的事物进入我的心灵、进入我的语言。

        如果世界在我们眼中有所改变,那也是因为我们对世界的渴望有所改变,是我们的眼睛、身体和心灵在改变世界。当我改变面向外部世界的姿态,外部世界也改变了它曾经对我转过身去的背影。这样,曾经一度难以为继的写作,才因为渐渐开放的姿态与心灵,进入一日日安静下来、以及更加寂寞的境遇。也是这段时期,我开始进入小说的写作。

        能够代替作者说话的唯有作品本身,评论家甚至写作者本人往往都会言不及义,或者言之过甚。但是说出散文写作之于我的重要性,我却觉得十分必要。就好像一个事物的母体,我的全部写作全都基于散文自由自在、难以中断地表达,语境、语感、语言、姿态、叙述、立场等诸多趣味和标准,都仰赖于散文的锻造而成形,以至于许多时候,我几乎会把我的小说看成是从散文身上抽取的丝线,以至于我从不愿意将这两个文体划割得太清晰。

        说到小说,我则更要小心翼翼了。因为对我来说,如果散文写作更接近于一种本能、自在、感性地抒发,那么,小说显然如同一种更理性和更冷静,如同权术一般的技术活儿。散文是让写作者永远坦率地承认:那完全是他本人的视角。小说则显得诡计多端,它让写作者可以假装自己拥有无数个全知的视角,并且可以在各个视角之间跳来跳去。

        基于此,我对小说总是有着三分畏惧,就好像站在一个堪称“巧夺天工”的大师的身旁,任何投足举手,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透露出自己的生涩和肤浅。那些仰赖于散文的锻造而成形的叙述与腔调,似乎一来到小说中就生出一种生份和拘谨,而行至今日,依然还是跌跌撞撞的样子。

        由散文而小说,于我而言,就好像从一件事物的内涵来到它的外延,因此,写作时的思维取向便有了角度的变换。当一种向着事物内部的探寻完成了量的积累之后,质的转变会促使一个写作者尝试着离开这个事物,在更广大的一个背景里,确认它的存在方式和状态,它与其它事物的关系,它与世界的关系,以及导致它的存在和变化的内因与外因。虽然散文同样可以以其自身的方式讨论这些问题,但是相比来说,小说在这些问题各个层面的表达上更有优势。

        我常常陷在怎么写小说的困扰中,因为宇宙之大、世界之复杂、人性之深微已经在告诉我,你可以一百次地重复你的主题,但最好不要重复一次你的写法。

        在怎么写小说这个问题上,我和许多小说写作者一样,一直在找寻一条适合自己并且独属于自己的方式。而在这期间,一度使我犹豫、并进行反复尝试的事情便是如何“写实”的问题。

        坦率地讲,虽然曾经努力尝试着“写实”,但在心底,我一直是排斥这种表达方式的。事实也证明,我写不好任何一篇“写实”的小说。就如同一个人的身体本能地排斥一种食物、一种气味一样。

        这里,我所说的“写实”,是指在小说中演绎一种切切实实显现在人们眼前的故事,一个人的死亡,小人物的生存际遇,人与人之间的误解与伤害,幸福的得失,时代的变化等等诸多能够眼见为实的经验与具象,它们更多表现为一种“结局”,更多是一种外力导致的“结局”。显然,这种“写实”的方法,并不符合我对小说的期望,也与我对事物的认知有所出入。我总是认为:人们眼见为实的种种“结局”,或者说“故事”,不应该仅仅是外力的结果,更多时候,推动“故事”或者导致一种“结局”的本质原因,在于人心与人性。而“人心”与“人性”的抽象性决定了它们作为一种“虚事物”的真实存在,而我对于小说的理想,正是将这些“虚事物”坐实成一种确凿无疑的存在。因为,在我看来,这些“虚事物”,才是文字该去展示给世人的“风景”。正是在对这些“风景”的描述或者取舍中,一个写作者的立场和情怀才能得以真正展现。而事实上,这个“风景”的面目十分虚幻,它其实就是写作者之所以要写作的原因,它是人的种种困境,生存的、精神的困境,但也是艺术的理想,以及人的理想。

        我的另一个排斥“写实”的原因是,跟声像制品相比,语言几乎丧失了“写实”的优势,而一当语言失去了这种优势之后,语言的魅力才变得无可替代,因为语言在时空中的转场速度是最为轻便和迅疾的,语言对事物的触及永远是更多维的、更无限的。

        然而,意识到一个作家的写实能力何其重要与伟大,是在我读到雷蒙德·卡佛小说的时候,我指的不是卡佛对那些活色生香的、确凿可见的种种细节的描述,而是他如何揪出生活里那些一触即溃的虚幻的物质——情愫、感触、察觉、体验,这些东西有的时候轻得就如同不存在,如同穿过手指的一粒尘埃,但是卡佛却在漫不经心地叙述中突然一把抓住了它们,并将它们令人震惊地放大,进而使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我们都是这样被抹去和被改变的。从马歇尔·埃梅,到胡里奥·科塔萨尔,从爱伦·坡到米洛拉德·帕维奇,如果要继续谈到这些文学大师们之于我在小说写作中的启发,那么,这篇创作谈接下来将会变成一连串的人物名单,所以,必须就此打住。但我又不得不进一步承认,与拿着自己的作品说东道西相比,谈论这些小说大家令人着迷的小说要有趣一万倍。

        文字或许就是我所说的那个“虚事物”,她如同一个真实的幻梦,许多时候能够带着我出入于生活,而每一次在日常与写作之间的往返,又带给这个真实的幻梦以愈渐广大的疆域。

        2011年4月 于北京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