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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事

发布: 2011-5-12 22:45 | 作者: 肖江虹



   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孟子
        一
        松柏爹是个干脆人,连死都干脆得让人心服口服。昨天傍晚,铁匠还看见他神气活现地背着手从自家院子边经过。今天一大早,就听见松柏老娘站在院子里呼天抢地高喊:“松柏他爹,卸门板咯!”
        卸门板在无双镇是对人死了的别称。人落了气,要乘身子还有点热和劲儿,迅速卸下大门板,在堂屋里用两条凳子把门板支上,将逝者移到门板上停放好。亲人要抓紧逝者还没有完全僵硬,洗擦穿衣,捋直手脚,遇上腰弯背驼的逝者,还要在身子上放上沉重的物事,将身子压直,免得入棺时碰天磕地。
        松柏老娘站在院子边喊完一嗓子,就趴在土墙上嚎哭。孙子穿个裤衩挂着两吊清鼻涕从屋里出来,拖拖拉拉走到松柏老娘身后,扯了扯奶奶的裤腿。松柏老娘低头看了看孙子,哭得更厉害了。哭了一场,松柏老娘渐渐升起来一些埋怨,开始是埋怨松柏两口子:丢下个嫩苔苔,就进城了,过年回来跟住店似的留几天,狗日的些,整天就知道找钱找钱,娃娃连爹妈都不认得了。接着就埋怨松柏爹:挨千刀的,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汤,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说没了就没了。
        往远处看了看,村里几条懒洋洋的小路上还是光溜溜的,没一个人影。松柏老娘有些慌了,折进屋,掀开被褥探了探,松柏爹没有了耐性,热气渐渐散去了。松柏老娘又慌慌地折出来,对着远处喊:“松柏他爹,卸门板咯!”
        时间黏稠得要命,松柏老娘像扔在烙锅上的一条泥鳅,在院子里直溜溜转。眼睛不时往远处瞅。孙子没能看出奶奶的焦虑,依然一副春光明媚的模样,撅着两瓣屁股往围墙上爬,奋斗了几次没能成功,就伸开双臂,腆着脸过来要奶奶帮忙,形势判断错误了,屁股上挨了两巴掌,白屁股成了红烧肉。娃娃委屈了,遍地打滚。要搁以前,松柏老娘早就祖宗长祖宗短的赔不是了,今天没这个心情了,眼睛只盯着远处的小路。
        还是慢,啥子都慢,松柏老娘发觉连风过来的脚步都是慢腾腾的。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个村子就变了,变得慢条斯理的,人们说话慢了,走路也慢了,炊烟起来得慢,日头落得也慢,好像连庄稼都长得慢了。
        小路上终于出现了两对老胳膊老腿,铁匠老口子,像俩蜗牛。渐渐地,几条小路上都爬满了蜗牛,老的嫩的,前前后后,一步一步往松柏家这边爬。
        铁匠两口子刚进院子,悲伤就扑面而来。未亡人哭得呼天抢地,铁匠老婆过去挽起松柏老娘一只胳膊,说些人死事大,后事要紧之类的话。悲伤归悲伤,方寸没有乱,松柏老娘一步一步移到铁匠身边,把一把起子递过来,泪汪汪地看着檐坎下那扇大门。铁匠哦了一声,颤巍巍地走到大门边,仰头看了看,心悬了起来,太高了,咳嗽了两声,想把背直起来,腰间一阵酸麻,七十年的日子把腰背压弯了,捋不直了。铁匠折进屋里,端出来一条凳子,凳子不高,刚到膝盖沿儿,可铁匠觉得横在面前的是座大山,努力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叹了口气,铁匠就开始回忆能把大锤抡出一朵花的日子。
        “年轻几岁肯定能上去。”铁匠无可奈何地看着松柏老娘说。
        松柏老娘仰起头,风撩着她的白发,那门确实变高了,和松柏爹成亲时,她也这样仰着头看过这扇门,那时没觉得有多高啊!
        娃娃们脚快,蹦跳着进到院子来,把一帮老骨头扔得远远的。嫩苔苔脸上都是难抑的兴奋,日子总是那样沉闷,终于有机会欢天喜地一盘了。在这些乡村孩子的眼里,只有过年时爹妈们从遥远的城市带回来的稀罕物能让他们高兴一回,过完年,某天一觉醒来,爹妈们就不见了,跟着通往山外的那条路狂奔,希望能再看一眼和孙悟空一样来去无踪的爹娘,可爬到山崖上,见到的却是另一座更遥远的山。
        五个老者,年纪加起来三百多,牙齿凑起来五六颗,一个站在凳子上,四个扶着凳子,身躯和凳子一齐摇晃,院子里全是仰着的脑袋,屏声静气,像在观看一场惊险的杂技。凳子上的把着起子鼓捣了一阵,虚汗就下来了,无奈地梭下来,换上另一颗花白的脑袋。反反复复好几次,总算把门板给卸了下来,几个老者彼此笑了笑,心里都在说:这胜利来之不易啊!铁匠抹掉额头上的细汗,他是这场接力赛的最后一棒,人人都见证了他的艰苦卓绝。铁匠抽出烟袋,是该解解乏了。刚把旱烟点上,嚎哭声从屋子里奔涌而出。
        “老者,你就不能多等等啊!”
        几个女人进去把松柏老娘连拖带拽弄出来,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都硬梆了!”
        几个老者拱进屋子,铁匠掀开印着大朵牡丹的被子,伸手在松柏老爹额头上探了探,回头对身后的几颗花白脑袋说:“凉透了!”
        众人一齐摇头,像风趟过芦苇荡。
        无双镇的规矩是,人要死在床上,但不能凉在床上,据说那样就赶不上接魂的牛头马面了,牛头马面死脑筋,只按规矩在神龛前的门板上接魂,时间也掐得死死的,不等的,飘飘荡荡进来,看见神龛前没有人,掉头就走,这样死人就惨了,三界进不去,五行入不了,终年只能在一个阴惨惨的地头过日子。
        看着冰疙瘩一样的松柏老爹,几个老者黯然神伤,不管如何,都得把老伙计移出去,万一牛头马面有事来晚了呢,或者今天两个接魂的畜牲心情好,来了想坐会儿也说不定。
        门板支好了,铺上一层薄薄的烧纸。六个老头呲牙咧嘴把松柏老爹抬出来,到了堂屋中间,抬脑袋的两个老者手软了,松柏老爹身子一歪,侧身翻加转体一百八十度,啪嗒摔了一脸灰,铁匠本想开黄腔,可看了看,两个失手的过完年就翻八十去了,说不定明年就该抬他们上门板了,怪不着呀!
        还好,松柏老娘还在院子里,被几个女人架着嚎哭,没见着男人一嘴的灰。铁匠几个慌忙把松柏老爹抬上门板,铁匠眼尖,从神龛上抓过来一张烧纸,飞快在松柏老爹脸上抹了几道,才让死人重新有了脸面。
        躺在门板上的松柏老爹没有服帖,七十不到的人,腰就成了一张弓,远远看,像往门板上放了一个大元宝。铁匠喊旁边的王明白,说王老者,你按着脚,王明白点头,过去按住松柏老爹两只脚,铁匠则双手压住松柏老爹的双肩,铁匠点点头,两端同时下压,嘎吱一声脆响,身子和门板严丝合缝了,手一松,嘎吱,又成大元宝了。
        王明白摇了摇头,说凉透了,只能上磨子了。
        铁匠从屋子里出来,松柏老娘还在哭,铁匠歪歪倒倒折过去,对松柏老娘说:“嫂子,大哥热气跑了,身子拉不直,怕是要上磨才成啊!”松柏老娘挽起袖子擦掉眼泪,点点头。
        磨子也不是好弄的,松柏家的磨是大磨,磨盘比小磨宽了一巴掌,就一巴掌,让七个老者气都抬脱,抬着石磨经过院子时,连满院子乱跑的娃娃们都被吓着了,十四个眼珠子仿佛填在枪膛里的子弹。
        石磨上了松柏老爹的身,几个老者掰破的蒜瓣一样四分五裂了,坐下来呼呼喘了好久,铁匠才咬牙切齿地说:“老子年轻的时候,一人扛着一扇大磨,小跑两里地,没见着喘气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一旁的唢呐匠喘着气说。
        “还有一扇呢!”王明白说。
        几个老者站起来,扭了扭腰,摇摇摆摆出去了。
        第二扇石磨上了胸,嘎吱一声,松柏老爹直起了腰板。几个抬石磨的脸色看上去比躺着的还难看。
        坐下来,铁匠狠狠骂了句:“王八操的些,跑得一个不剩,以前这些事儿哪能轮到我们头上。”骂完,铁匠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院子喊:“谁负责通知松柏两口子?”
        院子里有答:“春花老娘去镇上打电话了。”
        铁匠咕哝:“老婆娘那脚程,连只蚂蚁都跑不过,怕没到镇上就老死在半路咯!”
        二
        铁匠站在檐坎上,看着一院子的脑袋犯了难。
        松柏老娘非要让他当管事,说不管论两家的关系,还是铁匠的能力,只有他当管事最合适。铁匠不敢推,管事在无双镇是个很有面子的活路,别看是临时的,也不像任命村长得下红头文件,但能做管事的人除了要具备相当的组织能力外,还得德高望重,那样人家才服你,才能让你随意调遣。人家有人老去了,请你当管事,是看得起你,信任你,推了差事就推了仁义。
        铁匠挨着数了数,嫩娃娃一大堆,全都脏得像从灰坑里扒出来的;老者老奶半院子,一口气都能吹倒。倒是有两个年轻的,一个是老刘家老二,三十出头,一条鼻涕从年头悬挂到年尾,见着谁都喊爹;另一个四十多,前些年进城把一只手留在了绞肉机里头,也永远把自己留在了乡村。这样的队伍,面临的是和煤、生火、杀猪、煮饭、炒菜、洗碗这些活路,最恼火的是把死人抬上山,就眼前这些货色?日他妈的,铁匠都不敢想了。
        可不管如何,总不能让死人烂在家里吧?铁匠还是硬着头皮开始安排。
        “你,还有你,去请道士先生。”
        “你们四个,负责和煤。”
        下边咕哝。
        “啥?和不动?你满院子看看,还有没有比你更年轻的?”
        “墙角那几个婆娘,负责煮饭。”想了想,铁匠补充:“甑子大了抬不动,我安排人给你们抬。”
        东拼西凑,差事都总算有了着落,铁匠长吁了一口气,拉条凳子坐下来卷旱烟,烟卷还没塞进烟袋,才想起棺材的事情没有安排。
        铁匠在里屋找到松柏老娘,女人正和几个关系近的说着松柏老爹活着时候的种种好,说到动情处就横起衣袖拉一把泪。铁匠进来,冲着几个女人喊:“各就各位,该干啥干啥去。”几个女人退了出去,松柏老娘站起来,期期艾艾地看着铁匠。
        “我哥老家在哪?”在无双镇,棺材叫老家,人死了叫老去了。
        “厢房!”松柏老娘说。
        掀开油布,铁匠惊讶了,心里还隐隐有些嫉妒。雄伟的老家:白杨木,上好漆面,前挡和后档都是加厚的,棺盖上雕了镂空的印花。
        看见铁匠目瞪口呆的模样,松柏老娘起来了一些得意:“去年松柏回来时请东溪的鲁木匠做的,光料子就三千多。”
        “我那三个龟儿子就差远了,到时候能给我安排个火匣子就高高福在了。”铁匠喷出来的口水酸酸的。
        “看你说的,你那三个都在皮鞋厂,一个甩一沓,水晶棺材都有了。”
        铁匠笑笑,过去摸了摸松柏老爹锃亮的老家,说好是好,移出去怕要费死呆力。
        三个臭皮匠终究还是臭皮匠。十多个老者聚在厢房叽里呱啦吵了半天,也没能找出把棺材移出来的办法。关键还是硬件跟不上,也不是没有好计划,可再好的计划也需要劳动力,一屋子都是出气比进气多的主,挪根凳子都要喘上半天,遑论眼前这口巨无霸了。
        “等松柏他们回来再说。”铁匠一锤定音。
        三
        天黑尽了春花娘才回来。老太婆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揉脚,来回三十多里地,尽是毛狗路,不仅窄,路上还铺满了石疙瘩。铁匠看了看春花娘,一张脸像刚出笼的绿豆糕,还有滴滴答答的水珠。喝完铁匠递过来的一碗水,春花娘把碗往凳子上一砸,就开了黄腔:“这世道,养儿不如养条狗,爹都跷脚了,还舍不得那几个卵子钱。”松柏老娘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问:“打通松柏电话了?”春花娘点点头:“我给他说你爹老去了,狗日的在电话头好半天屁都不放一个,最后说不好请假,来回一趟,位置就没了,还嘤嘤呜呜的淌了一回狗尿。”松柏老娘听完,就哭了,哭了几声就开始咬牙切齿地骂:“挨千刀的,下油锅的,老娘怕他是石头缝缝里蹦出来的孙行者哟!没爹没娘了,都!”孙子叉着两条肉乎乎的腿走到奶奶面前,松柏老娘把嫩苔苔往外一推,吼:“滚!长大了八成也是白眼狼。”几个女人过来劝。铁匠往厢房那头看了看,他想,那口棺材的确太大了。
        夜慌慌的,人也慌慌的,夜是黑慌的,人是饿慌的。一院子的老树桩手脚实在太慢了,从院子那头抱捆柴禾到院子这头,得花上一袋烟功夫;洗棵白菜比种棵白菜还费时。娃娃们守在灶台边,眼巴巴盯着炒菜锅,一个个口水滴答。
        院子里开始还有说有笑,声音也还响亮,渐渐就安静下来了,偶尔有人说话,声音也烂面条似的。好几个老者连旱烟都不敢吸了,两口烟吞下去,满世界都在乱晃。
        终于,铁匠喊:人死饭甑开。
        做饭慢得心焦,吃饭的速度却一点不含糊。年纪是大了,可矜持没有一起老去,速度没有淹没礼节。途中,王明白还放下碗,一双筷子整齐地搭放在碗口上,徐徐地扒掉胡子丛中两粒剩饭,重新端起碗才发现,菜都干净了,王明白也不恼,慢慢吃完碗里的剩饭,卷好一锅旱烟,躲在一边悠闲地吸。
        吃完饭,女人和孩子们相互搀扶着回去了,手电像夜晚的萤火虫,若有若无地在乡间小道上缓慢漂移。男人们留了下来,在院子里围坐成一团,和夜一样安静,只有烟锅子炸裂和啐口痰的声音。堂屋里,松柏老爹托着两扇石磨,样子看起来有些冒火,他的脚边,一盏过桥灯忽明忽暗。
        吐出一口痰,把烟锅子伸到凳子腿上磕了磕,王明白说:“都不晓得这日子是往前了还是退后了,人哪有这样的死法?死去一个对时了,除了燃盏过桥灯,卵事都没干成。”
        铁匠接过话:“也是哈,要搁以前,到这个光景,道士先生早就唱上了,猪也杀了,大门上的白对联也贴上了。”
        一个老者说:“老子想好了,先挖个坑,等那些气饱力胀的过年回家,让他们先把棺材给我抬进坑里放好,不行了,就躺进去落气,省得麻烦。”
        王明白就笑:“万一躺进去一月两月死不去,咋搞?”
        铁匠也笑:“大不了长一身青苔。”
        院子里荡起一层浑浊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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