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整整一年，你人间蒸发，音信全无，
今年五月，所有人都在找你，
因为你的父亲死了。
现在，他已经被埋在老家的河边，
整个村子已在拆迁中被夷为平地，
送葬时，我才第一次看见那片瓦砾，
那么多户人家，那么多亩农田，
那么多块精耕细种的菜园，
加起来居然只是这么小的一块地皮！
不久它就要变成发电厂的一部分。
下葬的时候，大家都在开玩笑：
三爷，要不了几天，你还要搬家。
他们甚至懒得挖得更深一点，
去找到祖母的骨灰瓮——我父亲常说，
如果老娘地下有灵，知道你混成了这个样子，
离了婚，卖了房，常常身无分文，
她一定会在阴间急得满地打滚。
你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一种极其少有的人，
你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死掉。
那天夜里，在病房里换寿衣时，
我看到他瘦得只剩下一具骷髅，
仰着头，张着嘴巴；大殓那天，
殡仪馆师傅手法熟练地将他的下颚合上，
像是把一幅假牙推回牙床。
他不关心你，正如你从不替自己的儿子着想，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儿子也许爱继父胜过爱你。
在葬礼上，你那位颧骨高高的前妻还撩起袖子，
向大家展示你留下的伤疤，“他动不动就打我，
用开水烫我！”——你这个白痴，
你这个脑壳里只有幻想的白痴，
你这个一边向我借钱一边炫耀你名牌衣裳的白痴，
你这个最后变得又黑又瘦、满脸病容的白痴，
你是不是已经在什么鬼地方丢掉了自己的老命？
尽管你被人砍断过手筋，尽管你被债主逼得
一次一次跑来借钱，我还是愿意相信，
你这辈子，因为太愚蠢，所以过得比我们都快乐
——至少比我快乐。
当个色情发廊的老板，对几个妓女耍耍威风，
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你全部的梦想与理智。
希望你正继续过着吃喝嫖赌的日子，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祝你健康、幸福！
2010.12.28
一首没有被写出的诗
临睡前，一首诗涌现在我头脑深处，
一句一句……我回过神来，
继续阅读手里的那本散文集子，
如果明天我还能记得起来……
第二天，我刚刚在办公桌前坐下，
就清楚地想起了那些句子，
我把几个关键词写在笔记簿上，
然后，把它远远地扔开，
再次翻开葡萄牙诗人的那本散文，
那本关于烦闷、虚无的书，
几年之后重读，它已经失去了打动我的力量，
贫乏和冷漠，这两面镜子互相映照，
也不过是无尽的冷漠和贫乏；
但是，诗人的情绪却再次将我俘获，
我决定把那些句子彻底忘掉，
像忘掉一种令人不快的束缚。
2010.12.27
魔鬼的担忧
艺术被宣告死亡，
历史被宣告终结，
魔鬼心花怒放：
我的天使们，现在，你们与我还有何分别？
看，我只要一收手，你们就全部失业！
在和你们的千年斗争中，我全部的错误，
就像家人对待忧郁症患者一样，
错在太过热心！我太热心于反抗你们，
太热心于作恶，我太自大了，
我不懂得让自然成为我最得力的帮凶。
我应该去享受我的生活，
去勾引森林仙女，去好好谈个恋爱，
让邪恶之树接受大自然的滋养，
让它长得结实、高大，
我对它们浇灌得太勤快了，
以至于害得它们一个个发育不良，
样子也丑陋古怪，不讨人喜欢。
——说到底，我还是没有学会他那一套，
没有他高明，如今我领悟了！
我要去睡大觉，去享受他为我创造的一切。
以前我太愚蠢了，只知道蛮干，
我的手下又太粗鲁，全是些不学无术的东西，
全是些强盗、凶手、色鬼，
把一切都弄得恐怖下流。
你们这些猪猡，应该学得聪明一些，
要学会诱人堕落，却不留下罪名，
搅乱人心，却可以享受赞美，
奴役万物，却可以当之无愧地接受解放者的称号。
听着，你们要悔改，要向自己的敌人学习，
你们要学习医术而不是投毒，
你们要热心赈灾而不是抢劫，
凡我们的敌人所做的，
我们都要参与其中，
这样才能赢得世人的尊敬，
才能赢得正大光明。
以前，我们所做的，全都遭人诅咒。
我们夺走人的生命，
试问，谁愿意失去自己的亲人？
见到别人的死亡就兴高采烈的恶棍又有几个？
我们为什么要与这些畜生为伍？
我难道不是天使出身？
我难道不能让美好的事物为我效力？
——我们只需要让它们超过人心需要的剂量！
蜜糖不能变成我的毒药么？
爱情不能变成我的铁锤么？
快乐不能变成我的牢狱么？
唉，这些该死的比喻！
我们不要触犯人类的法律，
凡人们禁止同类做的事情，
我们也不得施行。
我们要像体面的绅士一样宣誓：
凡我所做的，我也希望别人加诸于我！
我们要让世人像野草一样按照我们的意志生长，
但又不让它们感觉到丝毫的束缚，
我们不是剪刀，我们是阳光，是暖风，
我们要化为奴隶，对他们绝对服从，
我们要像慈母对待自己的独子那样
满足他们的全部欲望。
但是当心，不要让那些阴郁的诗人来捣乱。
这些变化不定的疯子，比哲学家还要可恶！
他们头脑不清，一会怀疑一切，一会又什么都信。
当人们忘情于享乐，他们就化为刺骨的寒风，
当人们沉迷于苦行，他们又变成丰腴的爱神，
他们如此缺乏理智，又没有坚定的信仰，
他们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他们喜欢识破幻象，
最放荡的诗人也都是些彻头彻尾的中庸分子，
长久的韵律训练使得他们个个热爱尺度！该死！
最堕落的诗人也喜欢在幻象中探求真理，
他们这样到处钻来钻去，迟早要坏了我们的大事。
而且，他们太容易厌倦，他们的胃口太大，
不像庸人的无聊，一块廉价的巧克力、
一段伤感的音乐，就可以打发。
2010.12.17
迟暮
仿佛就在昨天早晨，那个骄傲的年轻演员，
还在头脑里揣摩着那个光彩夺目的角色，
即使今天，她也风韵犹存，甚至更加迷人，
怎么，一夜之间，新一代已登上舞台，
她已失去的美，重新在她们身上绽放，
她用整个青春换得的风韵和个性，
她们轻轻松松就具于一身。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精心设计了这场闹剧？
昨天自己还那么年轻，就在昨天早晨，
未来的无限可能还如此令人晕眩！
怎么，一夜之间，迷人的香味已全部散去，
只剩下今天那单调的气味，
有个阴险的声音在说：“从此以后，
你的生命里再无奇迹发生！”
2010.10.17
时代精神
来，坐好，我亲爱的大师，
我们这就着手画您的肖像，
画一幅裸体怎么样？您斜躺在丝绒床上，
一只手枕着您智慧的头颅，
一只手滑过您高贵的肚皮，掩住私处，
除了这幅《沉睡的维纳斯》，
我们还可以模仿《美慧三女神》，
把您山岳般的肉体一口气画上三具，
互相牵着手，搂着脖子。
然后，我们就把它卖给某个女富豪，
如果她愿意，可以把它藏在卧室里，
不过最好还是挂在她高级酒店的大堂墙上，
让衣冠楚楚的观众瞻仰您纵欲教皇般的身躯，
最好暴露出一点您那伟岸的生殖器，
亲爱的大师，绘画已死，关键是大胆、彻底……
您那套世俗主义的哲学虽然美妙，
还须时时配上惊世骇俗的放荡之举，
才是您伟大艺术的全体。
不要再犹豫，我亲爱的大师，
脱掉所有的外套、裤子和内衣，
自尊和害羞是现代艺术孪生的大敌，
姿势要更大胆，表情要更放肆，
您会让那些模仿您的轻浮之徒吓得五体投地。
您就想像自己是那个童话里的皇帝，
任由骗子裁缝围着你转来转去，
您清楚地知道自己一丝不挂，
我亲爱的大师，您在创造新的童话。
很好，就这样，看着我，不要动，
仿佛我一个人在扮演两个花言巧语的骗子，
但是您却不将我揭穿，多么美妙的喜剧！
您现在就可以看见那些观众因为茫然而一脸呆痴，
不过，亲爱的大师，我也并非只懂得戏谑的画笔，
他们也会隐约猜到一个伟大灵魂的渴望和焦虑，
那是我们的时代精神从您的眼睛里注视着
自己众多的化身！我亲爱的大师，
请把您的大腿再抬高一寸。
2010.1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