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祖母
冥冥中，必有这么一天
我从远方赶来
两千里路的风尘
星星般低垂
在后屯新村，而你
已睡着，我的奶奶
魏秀兰，山东邹城人士
下嫁皮匠王玉祥，遂成王氏
人心不古的年代，多少人
抬头问月，你出生
在兖州，小城人家的小姐
漫天大雪覆盖住
一九二八年
生年不满百
你常常置儿女于
不顾，六儿两女
你的酒鬼女儿们，此刻
围拢一炉火，借
西北来风，喝隔夜的酒
他们等不及你衰老，便
匆匆上路。剩下的继续
陪你喝灰烬的余哀，倾心于
死亡，这乡村的哲学令
我们羞愧，恨不得今夜全
陪你去死，一千次的死
在鲁西南平原上
一层薄冰下，悔意如萍
在水底招摇。今夜
我们藉你的骨殖，取暖
今夜我相信天堂
必有好酒，供你在月下
独酌，在我失声恸哭的一刻
出丧
白幡如云，在冰面上
飘荡，送葬的队伍
在鱼的眼睛里
化作漫天霞光
哀乐如树，召唤
八面来风。我们
走向你，你走向自己
扶山
是时候了
引擎已发动
我们著白色孝服
在凌晨出发，前往墓地
依旧是父亲
扛着镢头走在前面
手电筒微光如杖
引我们来到你身边
穿过铁路洞就是坟地
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土包
或长或短的阴影，风吹
不散，一列火车裹挟着我们
呼出的白气，消失在
黑暗中，上弦月挂在
树梢微微颤动，小河
如诉，渡我们
在前世穿行
请止住你的泪水
在这无用的时刻
斯人已去，而我们
还要喝你昨夜的残酒
再满上一杯吧，趁火纸
还有余温，趁火苗还没有
被风扰乱内心。死亡
如钟，在短暂的校对后
精确的齿轮呈现出
完美的转数
扶山：老家风俗，在下葬次日凌晨，由儿孙们用铁锨、镢头等工具将坟培成一座小山的形状。
寄祖母
奶奶，你走之后
我客居的南方小城
下了一场大雪，生活
一如既往，读了一半的
杜诗，每晚翻上几页
偶尔读陶渊明，多与
天气有关，书中春秋
大多可疑，唯有生别
让我们吞声，在通往
菜市场的雪地上走着
你双唇紧抿的孙子
不再咬牙切齿地写诗
不再跟这个世界死磕
每个黄昏，酽茶三五碗
袅娜的热气中你的笑脸
影影绰绰，一如窗外的
雪花，在渐起的灯光下
迷迷离离
给女儿
近二十个月
你开始恶作剧般
在角落里撒尿，小狗一样
每每奉了母亲之命
将我从卧室逮往客厅
每每将我的书抛在地上
踩上几脚。走在步行街
你热衷于盲道，每每小手
插进风衣口袋，口罩遮住
大半张脸，两只小眼睛
被小狗牵引着逡巡
即使摔倒，你仍保持了风度
的平衡。指着我每每
喊我“baby”，你的世界如鱼
泡沫喧哗，漏洞百出
我们在岸上看着
看着你逆流而上,直到
在水面击起
一朵漂亮的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