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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
我能看见所有人，但没有人能看见我
我看见这个靛青的小官吏
穿过草绿、绯红、和朱紫的行列
穿过各与其权位相称的佩、剑、袍、绶
走近王朝中心的金黄
我看见他神态紧张，步子慌乱，身体
迅速地缩小。过于宽大的官服，既不贴肉
也不贴心地遮掩着瘦弱的躯干
他几乎绝望地意识到的自我的卑琐
与其诗文中的阔大和富丽
相形之下，显得可怜亦复可笑
我看见他匍伏在地。他的
常常在小酒馆里被人洗耳恭听的嘴
结结巴巴，牙齿不停地磕架
而我不得不钻进他的鼻孔给他连连打气：
“你所见的，这些炫目的色彩
无非是空，无非是一些遥远天体之光
在物体不规则表面的反射
构成这个辉煌场景的有机物和无机物
连同你自己，很快就会消失
唯有你牵动我的痛觉的渺小感
是真实的。它将以一种非物质的形式存活
而进入另一时代的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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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潮后，沙滩上留下大片湿漉漉的痕迹
梦也一样，在我的感觉神经的末梢
留下难以消除的余味和麻醉
睁开眼睛，透过薄烟似的帷帐
我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城墙望楼上
几只褐雨燕从堂前掠过来，掠过去
像织机上的梭子
阳光酷烈，荼蘼白得无精打彩
只有柳条在莫明其妙地拉拉扯扯
我从这些景物中缓缓地返回到自身的体认
又从自身的体认中，渐渐
为这些景物找到它们的名称以及
它们各自在我记忆中的对应
乌鸦、雨燕、荼蘼、柳条……还有我
在大中二年三月一个下午的桂林
所构成的、同时并存的关系
并非彼此无干，而是互为参照和印证
它们都是一个完整的现场不可更改的成份
仅管它们更改了一个梦
和一个梦之内、之前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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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水…潇水…湘水…洞庭水…长江水
水啊，我感觉到了你是一个整体
是平躺在大地上的女神，怀抱着我
一个弃婴，摇晃着，叹息着……
我感觉到我被感觉到了。我的失败感
漂泊感、孤独感，正在被体贴，被放大
我的心跳开始有了浪的节奏
我的呼吸也开始有了风的韵律
我看见我被看见了。我，在水天之间
虽然极小，但唯一。我被你看见，被太阳
看见，还有月亮，以及夜晚参差错落的
天幕上更深邃、更遥远的星体
我确认我活在一个无穷大的圆中
行踪不定，但位置从未改变
我的情感不可能仅仅是我的情感
我的思想，也不可能仅仅是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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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晋昌坊，当你下马时
蓦然转身并闪进树林中的那个人，是我
我本可以矢口否认，并且编造出
并不在场的人证。但我宁愿向你坦白
我对于我所依据的我的失望和鄙视
他不请自来，已经吃了两次闭门羹
那个老苍头扭曲的声调中、笨蛋也能听出的
弦外之音，无异于对他说：
你所陈述的友谊，不过是一厢情愿抑或
你的软骨症和摇尾乞怜的幌子
他自惭形秽地绕过府门前挡驾的木马
再三央求：“请告诉你家相公
他忠诚的兄弟，从帝国蛮荒的边缘回来了……”
殊不知“兄弟”二字，用在他们之间
既是对权力的唐突，也是对艺术的大不敬
他必须反省反省并继续反省
他的婚姻是如何并且多大程度上伤害了
一个与婚姻法毫不相干的党派
他的文字又是如何并且多大程度上伤害了
那些把文字当成雕虫小技的贵人
他的羞辱因为反复辩解而变为自取其辱
他的失败也因为对失败的承认而变成了双份
我向你坦白是因为如果我不把他交出来
你就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得到了
遥远未来的承诺的人，在现实中输得有多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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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簇黑云遮掩着的一朵白云中，我看见了你
从一丛酒杯磕碰着的一只空杯中，我看见了你
我说：“哦，这是你曾看到一只孤单的水鸟
和它的影子结伴飞行的河流
这是你曾从中挤压出超出于人的人性的
柏树、棕树、楠树、桔树、花楸树…… ”
我是在回忆，还是在回应一个老诗人
在一个世纪前散失于巴蜀江山中的吟咏之声？
这无所不在的呼唤来自何处？
如果我不是被选择而作为你的继承者
为何我总在大脑顶层听到你走动叹息咳嗽饮酒与喝药？
如果我确实被选择
我的声音为何这样柔弱纤细阴暗胆怯含混不清？
我是你的众多声音中罕有的未曾发出的一种
还是你的声音在罕有的质地上发出的
还未曾被倾听的回声？
我在血液中将你树立起来
你是我的宗教还是同一个教宗的引路者？
你超越于不朽的“不死”，还会在何人身上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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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地青苔独自在月光下铺开
这一棵红树独自在霖雨中熄灭
这一张床，独自在蟋蟀声中忍受
这是一张单性的床，存留着
单性的发丝、皮屑、汗或者其它的体液
它生产梦和诗句，也从孤独者身上
卸下神与人，只留下一头悲伤的野兽
这张床渴望着另一张床，渴望着
不同的声音、气味、重量、和形体
它渴望着全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似的摇晃
以及被捂住的两枚红炭的温度
它不想成为一张床，而想成为
一张床的一部份；就像我
不想成为我，而想成为一部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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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见过我的孩子，他说：
男孩有点瘦，但眼睛大而有神
脸上能看出我依稀的轮廓
女孩不怎么作声，问她在想谁
她只是低着头，小嘴唇咬着指甲……
这是我与人间仅存的关系
两根线，跨越千山万水，系着我
不时地牵动，给我痛楚、安慰、希望
提醒我的活着，并给我的活着
提供更重要的理由
但我也许并不能认出自己的儿女
如果我在宣平里的街市上遇见他们
他们在我的名义下出生，成长
却很少见到我，他们陌生的创造者
而今他们的母亲也久弃人世
当他们降生人间，我曾多么兴奋
我被突然扩大了一倍，两倍
我的存在的同盟体，就像章鱼
生长出更多的吸盘，可以更牢地
更长久地抓住这个世界
而事实上，这不过是孤独
分孽出三倍的孤独。我未被加强
反而被削弱，被分解，被隔绝
我更害怕死，为了被分离出的幼小的我
更害怕离别，虽然我从来不曾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