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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闪电

发布: 2010-9-02 17:45 | 作者: 南帆



       这个作家原先叫“北北”,今年改称“林那北”。她的小说集《唇红齿白》即将出版之际,编辑突然要求请个知名作家写一篇序言。江湖上知名作家多如牛毛,但是他们一概事务缠身,估计短时间内谁也不愿意接受这等苦差事。于是林那北鼓励我急人所难,同时名正言顺地冒领“知名作家”的荣誉。这些游说显出效果,我终于放弃了之前对她小说三缄其口的原则——尽管我负责的实际工作仅仅是演出之前的清扫舞台。
      
       选入这本集子的是林那北近两三年的中篇小说。这些小说发表之前,多半我已经事先读过。虽然没有理由隐瞒激赏之意,但是,我还是不想过早地品头评足,干扰读者的阅读。因此,这篇序言宁可将现成的小说撇在一边,追究一些幕后的话题——例如,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如此迷恋煎熬人心的小说写作?
      
       最初总觉得林那北不太像个小说作家。此前她曾经是一个敬业的记者,一个春风得意的散文家,这些身份大致吻合我们的观感。时尚,伶牙俐齿,拥有股票与期货的基本常识,乐于在互联网上购物,脑子一热就跳出来帮人忙这忙那,这种生机勃勃的角色肯定是报纸上开设专栏的合适人选。小说家得长年累月与纸上的人物搏斗,如花似玉的娇女人当得了这种文化苦行僧吗?所以,林那北摇身一变,从容摸进小说的队伍时,我多少还是吃了一惊。口念艺术魔咒,随心所欲地驱遣各种社会阅历与人生经验,召唤它们顺从地组成一个个故事鱼贯出场——林那北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的脸上原先多半挂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当然得承认,她的散文显示了独特的语言秉赋,叙述轻盈而机警,犀利又不失俏皮,种种调侃、打趣络绎不绝。她的某些小说段落令人喷饭,语言的风趣生动首当其冲。尽管如此,我仍然顽固地保存着挑剔的借口:小说至少还得有些别的什么吧?
      
       机警、俏皮、调侃更像是林那北的生活姿态。这种生活姿态时常与逛街、购物、时装或者网上冲浪汇合成兴高采烈的日子。然而,某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结论:此人确实拥有小说家的才份,她的小说更多来自兴高采烈的背面。我逐渐发现,这个世界带给她如此之多的不安、惊惧、无奈与不满。紧张地锁上门窗之后,一声沉重的叹息犹如折翅的鸟儿颓然落地。我愿意猜测,小说的闪电即是在这个时刻倏地划过。林那北的小说四面伸出了探究的触角:周围的世界怎么了?如果有可能,她肯定想在自己的小说里恢复对于这个世界的信心。她将自己的某些向往,零星散落在小说里了。
      
       她对于历史的兴趣远远超出我的想像,常常在发黄的故纸堆里钻来钻去,力图为她的故事找到某种历史纵深感。“历史感”是个令人感叹的词。我们并不是孤立地、赤裸地、一无所有地与世界相撞。相反,我们手执传统的拐杖,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历史指定的场域里。林那北常常想知道,周围那些落满尘埃的故事是不是存在一个神秘的来源?她甚至径直进入历史,栩栩如生地构思历史人物的生活。不过,她所扮演的常常是替古人掉泪的角色。怀才不遇,英雄末路,无数的猜忌和倾轧,历史是由万千感慨堆砌起来的。每一次她神情恍惚地从历史那里回来,心中总要不是滋味许久。
      
       她总是说,这个世界总体上是让人失望的,疤痕遍地,伤口累累,自私和残忍似乎从未减少,我们可以期待什么呢?但是,具体的事情上,她似乎又格外乐观,愿意一件一件事情去做——包括一篇一篇地写小说。在我看来,二者之间的张力很可能即是写作的动力。世事纷扰,人生百态,林那北有时会固执地表现出一种略为苛刻的精神洁癖。对于某些人物或者某些事件,她的判断简洁明了:肮脏。在我看来,她的慷慨陈辞背后涌动着某种不无天真的社会学激情。这个世界必须是有序的,安全的,公正的,和睦的,因此,交通秩序、食品安全或者医疗职责等等都应当如此这般。这些主张通常合情合理,但是多半无法实现。至少在目前,这个世界隐藏了摧毁有序、安全、公正与和睦的强大冲动,这些冒险精神大部分来自高额利润的诱惑。现今,仅仅提出某种合理的秩序是不够的。完善的设计必须回答,合理的秩序应该坚固到何种程度,以至于可以有效抗御欲望的凶猛攻击?这个时刻,林那北显然已经丧失了理论的耐心。她移开了眼光,转身回到了作家的位置上。她更擅长也更乐意研究的是人性的复杂微妙、内心的幽微波动、情感的纠纷缠绕,甚至一个眼神、一句对白、一声叹息,如此等等。不言而喻,这才是小说驰骋的领域。尽管如此,我相信她的社会学激情仍然集结在小说的某一处。近两年,她的小说内涵愈来愈沉重厚实了。她如此热衷于众多小人物的故事,专注地考察贫贱表象背后动人的悲欢离合,这种兴趣怎么可能与公正的理念毫无关系呢?
      
       退出文学的时候,林那北显然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心领神会,妙语连珠,戏谑斗嘴,或者无伤大雅地捉弄人,彼此制造一些明亮的欢快,这都是让她两眼放光的事情。她喜欢爽快简单地做事做人,对于那些矫揉造作的人物尤为厌烦。故弄玄虚,装腔作势,狐假虎威,哀兵示弱,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讨巧卖乖地撒娇邀宠,此类伎俩都令人失笑。大多数小说家人情练达,那些人精哪会被这些手段哄住?然而,现在她的心情似乎有了些变化。那么多聪明的角色——包括文学同行——热衷于形形色色的交易,算计牟利,沽名钓誉,算盘打得噼哩啪啦响,这肯定出乎她的意料。我相信她已经开始暗自嘀咕:聪明背后的侠义心肠呢?与人为善的宽厚之心呢?洁身自好的清高之气呢?问号接连而至。
      
       必须承认,文学领域也是一个名利场。这里的升降沉浮犹如一幕幕活报剧,专横弄权或者阿谀逢迎都不乏其人。我不止一次对林那北说,她的小说不怎么走运。专注的探索,尖锐的拷问,奇诡的想象,还有日趋成熟的个人风格——如果这一切仅仅在一个不大的圈子里赢得称赞,一个作家还愿意走多久?她坦然一笑,既没有提到“历史的检验”之类说辞,更不想谦恭地四处作揖拜码头。她宁可相信,每一篇小说各安天命,顺其自然。轻微的遗憾纵然一闪,写作的快乐立即淹没了一切。小说写作是一项如此有趣的工作,一个人竟然以此为生,这种幸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写作的快乐甩开了各种毁誉的漩涡,抵达荣辱不惊的彼岸。毁誉由人,快乐是自己的。这是一个作家与文学之间最为可靠的盟约。
      
       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如此迷恋煎熬人心的小说写作?这就是答案。故事即将开始:翻云覆雨,撒豆成兵,拈花微笑,长歌当哭——哪些读者愿意分享这一切,那么,现在可以翻过这一篇序言进入正文了。
      
       2008年11月8日
      
     (林那北中篇小说集《唇红齿白》2009年月1月由凤凰传媒集团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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