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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发生了什么

发布: 2010-7-08 18:51 | 作者: 瓦当



       他像往常一样睡到早上九点起床,醒来只觉情欲高涨,阳具如旗杆般高高竖起。想起野猫在房檐上叫了一夜,心里有一种蓬勃的冲动。他打电话叫那女孩快过来,女孩说,很累,下午。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得以最好的状态见你。她快毕业了,正忙着搬家。她婀娜的身姿在他眼前晃动。随便,他压抑着烦恼,心想下午就不需要你了。他上网,找几张泻火的图片,他常上一个网站,有各种偷拍的内容。那张帖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扎进了他的眼睛。那是几张不太清晰的照片,不是数码照片,而是老照片翻拍的。他瞥了一眼内容,心里咯噔一下。他看见了熟悉的一个人,挥舞着一面旗子,上面的话语催人泪下。那个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也许他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想成为英雄。接着他惊讶地看到了自己。躲在人群后面一个角落里,像一只老鼠,怯生生的,眼神中透着惶恐和犹疑。那时候他多么年轻,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发育不良的少年,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花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地朝上长。
      
       他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身体一阵颤抖。
      
       那年夏天过后,他被单位派往山里挖煤。下到几百米的井下,看见一群黑人。中国黑人,排在一起,撒尿、抽烟,只有烟和尿是白的。还有牙齿,白森森的死人般的牙齿。他拿酒瓶子砸一个家伙的头,妈的,国家都这样了,你们还!你们这些蛆虫!
      
       他们将他顶在土坑上。一个接一个地扇他的耳光。他的眼镜掉在地上立刻被一只大脚踩的粉碎。血从鼻孔和嘴里不停流出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感到一丝咸咸的快意。我并不比你们差,他对脑海里的那些人说,你们就会表演,你们骗不了我。
      
       后来,他跟着他们混,学会并喜欢上了抽烟。工休日,他们带他去见世面。在山的背面,一个泥巴捏出来的村庄。一间铺着又破又脏的花褥子的土炕上,在嗡嗡肆虐的蝇群中间,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向他敞开蝙蝠翅膀般的阴户。射出的刹那,他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仿佛射出的是哒哒的子弹。那个中年妇女,使他想起了远在家乡村庄里的母亲,当然也想起了这个词通常的隐喻意义。
      
       那时,他还是一个处男。他爱苏珊,把她想象成毛特?冈,想把自己献给她,献给爱尔兰人民的解放事业。可是她根本看不上他,她认定他是一个懦夫。或者,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因为他从来都躲在人群后面。他只是一个群众演员。他对什么都不敢相信。他觉着自己配不上那些宏大的事物。有一天晚上,他从图书馆后面经过,无意间看到学生会主席在和苏珊接吻,一只手插进她的腰间。他忽然感到历史在他眼前摇摇晃晃崩溃了。
      
       得知那人的死讯,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有些高兴。很卑鄙吧,他不敢想。他觉着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要找到她,安抚她,使她依靠他。可是,混乱中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即使知道,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付诸行动。几个月后,他从乌黑油腻的食堂里的电视机中认出了她。又过了一段日子,他听说她去了太平洋对岸。秋去冬来,她的名字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谈论。再后来,他偶然从一本文学刊物上一则哑谜似的消息中猜出,她在那边已结婚嫁人。她嫁的那个犹太裔的美国人――萨米埃尔先生,获得了克拉克奖。他的著作翻译成中文,扉页上印着:献给我最亲爱的苏珊。那是她的美国名字。他不是记不起她本来的名字,只是不想再记起。
      
       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那座煤矿,考了博士,返回到母校,继而留校教书。他放弃了当年的法律学专业,选择了宏观经济学。不到十年时间,作为一代年轻学者中的佼佼者,他已经是本系的学科主任。他邀请萨米埃尔先生访华,她还是不能返回她的祖国。不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而是因为半年前她已死于分娩。终年三十一岁。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萨米埃尔先生回信谢绝了他的邀请。半年以后,他在温哥华机场看到萨米埃尔先生的一本新书,上面写着:献给我最亲爱的露西。随后不久,他接到了母亲病故的通知。在赶往家乡省城的飞机上,他忽然发现,自己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
      
       先生,您喝点什么?可乐还是咖啡?空中小姐俯下身,和颜悦色地问这位客人。
      
       哦,水,他语无伦次地说:要很多水……他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进入新世纪以后,他被学校委派负责一个偌大的项目,开始同很多商人打交道。他们送他钱,送他女人。他们送他很多钱,送他很多女人。她们的活棒极了。个个美若天仙,物有所值,跟他要死要活。都说金钱买不到爱情,纯属屁话,他醉醺醺地趴在女人们身上想。人生不操二百逼,等于没有小鸡鸡――说这话的那位商人也是自己的同学,当年最瞧不起的同学。当年,他是唯一未被洪流卷席的人。他压根瞧不起苏珊和她的男友,自始至终觉着他们是在胡闹。还有一位同学成了厅长,他也曾经追求过苏珊。如今,他们三个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在一起时偶尔也会回忆起那年夏天,总是情不自禁地感叹。那时候多天真啊。那是给国家添乱。历史不能重演。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国家栋梁,社会精英。我们肩负着历史的责任,厅长说这话时,脸上现出真诚的崇高的表情。
      
       他一直都没有结婚。他的身边从不缺女人,只是始终没有碰见超过苏珊的。很多女人爱着他,他却没有初恋过。他最近的女朋友,是自己的一名学生。在他之前,她已有过性经验,她很漂亮,活力无限,能让他疯狂。她为他流过两次产,陪她去医院时,他想起血泊中的自己的初恋。
      
       毛特?冈。
      
       你在说什么?女孩问。
      
       没说什么。
      
       我并不打算嫁给你,女孩说:你放心。我知道你不爱我,我就随便找个人嫁掉。你喜欢我跟别的男人做爱吗?
      
       她故意刺激他。他果然感到痛,但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我觉着什么都抓不住。有一次他们做爱之后,他垂头丧气地对她说。
      
       你还要什么?名气、地位、金钱 ,亲爱的,你什么都不缺。
      
       我觉着这些都和我没关系,这些都不属于我,我总是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囚徒。他在那个女孩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这样真让我害怕,女孩轻轻地推开他,裸着上身坐起来: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过了几天,他看见那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走在一起。他又一次想起了看见她和学生会主席在一起的情景。
      
       冷战的局面维持了大约十天。这天晚上,他突然冲进自习教室,把她从里面生生拽出来,让她解释是怎么回事。她旁边那个男孩惊恐地望着他,动都不敢动一下。懦夫!他在心里骂道,你也配!
      
       什么怎么回事?
      
       我是故意的。见他要杀人的样子,女孩才说实话。
      
       你和他上床了?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她真生气了。她的眼泪告诉他,她对他的忠诚。
      
       于是,他又转而哄她。
      
       这疯狂的举动旋即传遍全校,继而震动了整个学界。没过多久,他如愿以偿地卸下了身上的所有职务,随后又离开了学校。
      
       真搞不懂你在干什么。你是个疯子。女孩说:你真让我担心。她看他的神情,俨然是一个妻子,这让他感觉很对不起她。
      
       你可以离开我,我已声名狼藉。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他妈的混蛋!啪的一声,他的脸上一阵生疼,她双手捂着脸缓缓地蹲下身去。他的手从后面伸进她的胸罩,抚摸她。
      
       他从那时候开始写一些奇形怪状的故事,四处投稿,却少有发表。日子过的渐渐艰苦,但心里却比以前轻松。那个商人朋友和厅长朋友来看他,厅长朋友已经升了外省的副省长,邀他过去,许他一切。然而,他没有丝毫反应。又过了一段时间,传来了副省长落马的消息,服省长落马之前,商人朋友先行锒铛入狱。他没有去看他们。倒是商人同学给他来了一封信,告诉他副省长朋友自杀了。他也没有回信。他又恢复了孤独。商人同学在信里还说,也许他们是对的,并特别注明这句话是副省长同学说的……
      
       现在,他屏住呼吸,看着那张帖子。他下意识地猜想发贴的人会是谁,又随即意识到,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他预感到那个帖子很快就会被删掉,果不其然。不到一个小时,他再次刷新屏幕时,帖子已经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不由地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也许只是打的一个盹,做了一个关于那年夏天的梦,也许,那年夏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听见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就关了电脑去吃饭。回来时路过一家洗头房,有个袒胸露乳的女郎向他招手,他便走了进去。燥热一直包围着他。
      
       女孩到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塞车,挤死了。她边脱衣服边说。路过家乐福时被堵了,很多人。
      
       怎么回事?他想问,又忽然懒的问。
      
       不是……什么吗……她俯身吻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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