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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走廊

发布: 2010-6-18 08:52 | 作者: 阎逸



……他连奔带跑回到家人跟前时,大汗淋漓,浑身发冷。“见到什么啦?”他父亲问。他说不出声来,只耸耸肩,拼命拍打裤腿上的沙子。
—— 约翰·巴思:《迷失在开心馆中》

       1
       
       你知道镜子的回忆吗?
      
       你知道它不能忍受一块石头的重量吗?
      
       那些遥远而短促的岁月,碎得满地都是,你要全部清理掉吗?
      
       你是不是应该保留一两件往事,用来安慰难言的寂寞?
      
       你要我擦亮它们吗?擦得一尘不染,像身体内部的瓷器。
      
       你很累吗?你看上去是那么的疲惫不堪!
      
       你知道,你知道吗?我在一个小镇上看见周紫了。
      
       不,不不,我是说那天我以为看见她了,其实不是,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而已。
      
       你还在想着她吗?你知道很多人都对她不怀好意。
      
       你想着她时是不是觉得虚火上升?
      
       那女人真的就像一只猫,蹑手蹑脚,走得一声不响。
      
       你不准备给谁写信吗?随便什么人,我都可以帮你寄出去。
      
       你知道信是一堆手势揉皱的死讯吗?
      
       你的脸很朦胧,它包容了多少小小的窒息?
      
       是镜子里的那个孤魂勾引了你吗?这样魂不附体地睡着。
      
       还是谜一样的梦魇正中你下怀?
      
       我烧掉那本书你会醒来吗?那本让你长眠不醒的书。你知道吗,我偷偷地翻看过它,发现里面的内容全是白纸。
      
       是漫长的时光湮没了昔日的字迹吗?
      
       你是在梦中默写那本书吗?一字一句,直至它们完全消失。
      
       你梦见那些蔓延过死者的青草了吗?你一定想摸摸它,是吗?
      
       黑夜咬到了你的手?你疼吗?
      
       你要我把外套拿给你吗?天很冷,秋天的雨水走在二十里外,不久就会大兵压境。
      
       你需要点亮那盏灯吗?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开关,连灯绳也没有。
      
       我和你一样生活在阴影里,一直都是。
      
       你知道阴影的形状像黑手套吗?戴上它,可以痛击世界。
      
       对,迎头痛击。
      
       我来的时候似乎有一队骑兵正穿过烟雾弥漫的街道,他们穿着电影里的衣服,脚下踢着旧王朝的风声。我恍惚听到他们中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很像你。
      
       那是你吗?你混在一堆鬼鬼祟祟的幽灵中间做什么?
      
       时间的计谋?心灵的旧戏?一缕靛蓝的火焰?一双纸糊的鞋?
      
       请原谅。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因为我始终都要面对这样一些悬念。
      
       你吸烟吗?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牌子。
      
       那种辛辣的味道或许会带给你一种若有若无的暖意。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乔卡,我是你的朋友。
      
       瞧,这就是那个卡在门里的人!
      
       你记得吗?很多年前你总是这样叫我。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他们说我有一个精神分裂者的未来,不宜与人交往。
      
       你不必难过。
      
       你,真的不必难过。
      
       我在每个夜里焚烧纸钱只是为了祭奠我的祖父。他在六十岁时突然离家出走,留下的一张小纸条上这样写着:狂奔吧,一路狂奔。在此之前,他经常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白马越过那些陌生的山岗和河流,算命先生说他将在一个微风习习的梦中杀死那匹白马,也将杀死他自己。他走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哒哒的马蹄踩过村口那片水洼时,我的身世逐渐开始变得暧昧,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坚信他已经死去。
      
       我是莫名其妙的,不是吗?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莫名其妙过。
      
       你想起来了吗?在那本书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真想读读它,读读我自己。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而我和我的祖父一样,或许都将死于一个不可能的梦。
      
       2
      
       夜晚的情节河水一样缓缓展开时,最后一群鸽子在响亮的唿哨声中,盘旋着消失在小镇的上空。远道而来的马蒂手里攥着钥匙,满脸狐疑地打开了那扇门,经过短暂的悄无声息的黑暗之后,一盏灯出现在房间内部的天花板上,灯燃起时发出的咝咝声点亮了一部旧小说昏昏沉沉的章节。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相隔着一段冗长的距离,距离中的雨声使一部分事物变得模糊而潮湿,使另外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聚拢成形,如启示和召唤。经常有些人呆呆地站在路边,跟随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在那段遥远的岁月里驶入驶出,风吹着他们的悲伤,风从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开始,然后以种种的姿势在回忆中策马扬鞭或徐徐而行。
      
       你也许目睹过类似的情景,或者你曾经身在其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根本已无从想起,偶尔碰一碰它,你的手就会摸到那些隐名埋姓的窃窃私语,你在夜里盗汗不止,你听到它们在风中随意出没,羽毛纷飞。时间快接近黄昏了(每一次的接近都是离开),你还没有醒来,你看见一个举止猥琐的人摆弄着绳子和稻草,你看见所有的房舍都是纸扎的,仿佛一捅即破。那时,一个杂乱无章的过去渐渐地显出了一些眉目。
      
       夜晚如期而至。
      
       夜晚使许多东西有了距离。
      
       时光一系列幽暗的地址重叠在路上,黑一片,白一片,斑驳迷离,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大致的情形一览无余。明人不做暗事的房间里,有一些闲置无用的语言,仿佛一本旧版的线装书,皱纹爬满了它的面部和四肢。厨房里传出水管滴水的声音,断断续续,如一个人由来已久的叹息。那些东倒西歪的家具像稀疏的梦境一样,充满了深深的绝望。
      
       终于到了。马蒂站在那里打量着凌乱的房间,漫长的旅途使他觉得有些疲惫,在接到乔卡的那封信后,他就星夜坐着火车赶来。现在,他来了,可乔卡不在,他到底去了哪里呢?看着地上散落的青瓷碗的碎片,马蒂仿佛听到了它被人摔落时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他心头一震。有些事情使他感到莫名其妙,比如此刻,房间里有一种暗暗存在的东西,将他远远地阻隔在千里之外,年代与年代的断裂处,一次秘密抵达的远行,使他感到自己步履匆匆。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这句话在他脑子里沸水一样折腾时,他不知道一段泡沫般的距离正在自生自灭。
      
       马蒂到处走着,打量着屋子里的情形。房间的格局和弥漫在灯光里的阴暗气息使他想起了一个土埋半截的人。那是一个可疑的人,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一个时时刻刻和过去纠缠不清的人。他双手按在桌子边上,尽量挺直身躯,以便能让人注意到他那双僵直的腿。他一直都以此来博取别人的同情。是的,他一直都是这样,难道不是吗?是的。是的,他对某个人某件事添枝加叶的娓娓叙述,他的愤世嫉俗,苦大仇深,沽名钓誉,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曾经一度让马蒂感到厌烦。残疾者永远长不出他应有的器官。这个老混蛋,我想他干什么呢?他始终都是个混蛋透顶的老家伙!
      
       看不见的故事外面,有些人一反常态,有些人一息尚存,还有些人一手遮天,一塌糊涂,一言难尽。
      
       马蒂拉起一把躺在地上的椅子,掸了掸上面的浮灰,然后坐在上面,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于是又站起身来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扇窗。风不断地吹进来,吹到墙上,又转个弯儿,吹向别的地方。风中那种潮湿的味道有点像春天的鲑鱼。他向窗外望了望,天空阴沉沉的,黑色的云朵越积越厚,就要下雨了。
      
       有人趿拉着鞋走过路面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不远不近,清晰可闻。
      
       马蒂重新坐到椅子上,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乔卡的那封信,那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又黑又瘦的两行字:
      
       你来了,如果我还在,我会告诉你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我不在,你就把那本书取走,越快越好。
      
       马蒂反反复复地把这张纸看了好几遍,然后叠起来,揣到身上。“这年头到处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暗自想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和追问的呢!”他真是奇怪极了,他日夜兼程地来到这里,而乔卡却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房间里充满了被人翻动过的痕迹,镶在墙上的镜子出现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裂纹,还清楚地印着几根粗粗的手指。那个将鼻子凑近镜面的人,他想从里面找出一些什么?是那本书吗?
      
       乔卡该是趁着混乱逃走了吧?马蒂想,又或许是被两个黑衣人用力拖进了落尽了树叶的黑漆漆的树林,像普希金那样?他被自己的这个推断吓了一跳,真他妈晦气!他对着空气接连“呸”了几声。
      
       他站起来向镜子里面打量的时候,忽然听到屋外零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走进了院子,走到门前就停住了,他来到门口,打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风吹着墙头上的草,吹得它一摆一摆的,簌簌作响。他关上门,重新走到镜子前,他还没有看清自己的脸,那种零碎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向院子外面走去。他折回身,再次打开门,他走了出去,院子里依然静悄悄的,还是什么也没有。天空黑漆漆的,仿佛一块就要压下来的巨石。马蒂站在院子里,他点了一支烟,然后慢慢吸着。旁边的院子里传来搬东西的声音,一个男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女人说着什么。
      
       马蒂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将吸剩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转身回到屋中,轻轻关上门。就在那时候,挂在墙上的一顶草帽忽然掉了下来,脆生生地扣在地上,像一颗成熟后悄然落地的果实。马蒂把草帽捡起来,重新挂到墙上的钉子上,刚挂上去,它又啪地一声掉了下来,一连掉了几次。最后一次掉下来时,马蒂索性将它戴在自己头上,还掉起来没完啦? 这回看你掉不掉了!马蒂说着,用手拍了拍头上的那顶草帽。
      
       马蒂看着镜子里那个戴着草帽的人,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他感觉那个人正在镜子里面窥视着他,那个古怪的,蜘蛛网一样呈现的头形,和他一样转动着眼睛,他嘴巴张开,神色中略带着些吃惊。他对着镜子做了个怪相,那个人愣愣地看着他,镜子的反光使他陷入了沉思,仿佛在记忆中寻找着什么。每个人都戴着一副假面具,有的人晚上摘掉,白天再戴上;有的人则一直戴下去,戴了一辈子也不曾摘去。有时候,我们认识的人都不是他们自己,就像M先生……他想着,忍不住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旅途的困倦正在悄然袭来。
      
       马蒂满脸倦意地看着那面镜子,忽然看到镜中的几个人正背着长枪打着手电在山坡上疾行,嚓嚓嚓的皮靴声踩在水里溅出黑黑的泥点,朝四下里纷飞。他看见他们穿着闪亮的雨衣,雨水在他们身上缓缓地流淌。几束圆圆的光柱在雨夜里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越晃越快,就要晃到镜子外面来了。橙黄色的光芒险些晃到马蒂的脸上,他吃了一惊,急忙缩着头蹲到墙下, 隐约听见一个压得很低的嘶哑的声音:“抓住他,就地解决掉,要快! 机不可失。”
      
       机不可失?那是什么意思?
      
       手电筒闪烁的光芒让马蒂想起了那些在夜间巡逻的联防队员,他们出没在山坡,树林,街心公园和漫漫长夜的各个角落,试图撞破一些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阴谋诡计,大大小小的秘密都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他们一会儿像零散的棋子那样分布着,一会儿又悄悄聚集在一起,向着可疑的目标缓缓逼近。他们的武器就是一只只突然掀动按钮让人来不及躲闪的手电筒,那刺眼的光芒曾一针见血地照亮了宁静的窗纸,照亮了此起彼伏的狂乱的犬吠声,照亮了女人斑驳而迷离的梦境,和孩子们嘹亮的哭声。在那些蛛线般交织的光束里,有人曾经仓皇地穿过玉米地向河边跑去,全然不顾被哗哗响的叶子割伤的身体,跳下水去奋力游向对岸……
      
       马蒂这样想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外面的人一边用力敲门,一边大声喊道:
      
       “快开门!再不开,我们要撞门了!”
      
       “深更半夜乱敲什么门,我他妈不在!”
      
       他听到身边有人气急败坏地骂道。
      
       他听见他笑了一下,他赶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知道那句话不是他说的,可房间里又没有别人。
      
       外面的人显然被激怒了,那个嘶哑的声音慢悠悠地说:“别以为不开门,我们就抓不到你,你这个叛徒。来,同志们,撞门,一,二,三——”
      
       “哐”地一声,接着又“哐”地一声,他们真的开始撞门了。
      
       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了,嘈杂的脚步声踩碎了这个夜晚宁静的意象。
      
       马蒂慌乱起来,他看到那扇他刚刚打开的窗户,不由得眼前一亮,他急忙踮起脚,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那条通向河边的蜿蜒小径上竟然空无一人,他欢欣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这时,又是“哐”地一声,房门终于被撞开了,他回过头,随着一阵冷风,他看见一群穿雨衣的人湿漉漉地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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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7 22:23:16
  引导语:你是否有四个模样:一个是在朋友面前疯癫的样子,一个是在恋人面前完美的样子,一个是只身一人时脆弱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在陌生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的样子。   1、如果你尽了全力,剩下的上帝会接手,该来的总是会来。你必须有强烈的求胜性格,而只要你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每次的失败都能铸造你的品格。   2、一件事如果想得太多,往往做不成功。每天拿出一个切实行动,你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3、起初,爱着陪你熬夜的人。后来,依恋催你早睡的人。   4、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算障碍重重,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它。但若是你不是真心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纵使前方道路平坦,你也会想尽一切理由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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