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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墙灯光

发布: 2010-6-17 22:00 | 作者: 徐淳刚



       10月4日成婚,搬出寄居多年的屋院,感慨之余,作文以记之。
       
       我和父亲住着医院南边的那个小院子,最里边的一个小房子。房是老式的平房,翻修过,仰棚子,白粉壁,水泥地。父亲是1986年入的狱。由于做事勤快,得到管理人员的赏识,所以刑满后就留在砖厂外边的医院里,做炊事员。那时老家人都说坏事里有好事,父亲犯了法,最后却吃皇粮,变成城里人。但是好景不长,几年工夫,灶上搞了承包,父亲无事可干,实在没法安顿,就做了医院的清洁工。原来院里的清洁工都是临时的,父亲一上来,这就成了正事。父亲天天早起,进山扛木头养成的习惯;不刷牙,不洗脸,上完厕所,拉着扫帚就去扫地,一直从大门口扫回来,到砖厂后门那边。医院里有两幢住宅楼,一新一旧,两个垃圾洞总是塞得满满的:塑料袋、烂菜叶、发霉的馒头、果皮纸屑。父亲每周都要掏垃圾,隔三差五就用三轮车拉一趟,倒在锅炉房旁边的那个大垃圾堆里。父亲原来是个爱干净的人,可能是上了年纪,加之现在的工作,所以已很不讲究。他总是把那些废铁丝、烂电线、啤酒瓶、盒子片什么的拎回来,放的到处都是。下雨了,就用塑料纸盖着;攒多了,就拿去卖,然后顺便在建工路卖菜,回来洗手做饭。有时捡到双象样的皮鞋,他便自己留着;要是拾几件旧衣裳,就拿回老家给亲戚邻家的娃们穿。起先我还不愿意,跟他吵架,但时间长了,也就明白老人家的苦心,不再说什么。
      
       这个院子里有几棵杨树,长得高大茂密;有时鸟在上头歇脚,边跳边叫,拉屎下来,滴在地上、衣服上,白白的,带点黑。原先住的人在两棵上面打俩钉子,系根铁丝,谁家洗的衣服都挂上去。钉子和铁丝已经生锈,让人想到莫名其妙的时间或变化;地上点着砖,衣服挂在阳光里,水滴打在砖头上。有时我到那边洗菜、洗脸,走过去,水珠忽然滴在头上,凉凉的,若从蚂蚁的角度看将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我们房子外头也有一棵,挺粗的,树身向上耸起,在空中铺展开来,象一个不存在的人朝四周伸出无数双奇怪的手臂。父亲在上面也钉个钉子,把洗净的拖把挂上去,水跌下来,打在地上,很快风干消失。平常,我们的污水泼在树下,渐渐起层发绿的黑泥,树跟上还长出几个淡黄的蘑菇,我想肯定有毒,不能吃。我们的垃圾桶,原来装涂料用的,父亲捡回来,就一直搁在树底下的廊檐上,张着大嘴,菜叶烟蒂什么的全丢进去。
      
       屋子外面不大;对门住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一身警服,偶尔过来午休一次,所以檐道里便成了父亲的地盘。父亲把他的三轮车、自行车都停在这儿,旁边堆着乱糟糟的破烂儿,一些别人扔的旧家具。家里做饭用的煤球炉子,就火用的柴火、锯沫子,拿蛇皮袋子装着,摆在对门廊檐一堆空心砖头上。尿盆子起垢发黄,白天就放在三轮车下边,晚上再拿回来。父亲工作太忙,所以很少打理这儿,地上很乱,树叶子、塑料袋、旧报纸满地都是。有时母亲来住几天,收拾一下;有时我看不过去,就扫一扫,夏天搬张凳子乘凉。
      
       我和父亲原来住这个院子的另一间小房子。医院盖了新楼,别人过去,我们才搬进来。这个房子稍大一点,大概有十几个平米,我和父亲各住一半。他朝西,靠着院子;我朝东,挨着砖厂。屋里家具非常简单:两张床,两只破沙发,我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我们原来吃饭在椅子上,一个菜盘两个饭碗,挤的慌,我上班后才买了一张低桌。原来就有两个小板凳,父亲后来又捡回来一个。父亲的衣服胡乱地堆在床边,我的则放在一只利君沙纸药箱里。那是父亲问个医生要的;有时我收拾衣服的时候,总感觉是把一个废品般的男人洗净晾干折叠起来再搁了进去。父亲的床下有很多没用的东西,废木料破脸盆什么的。那些可恶的老鼠跑进去,藏起来,很多次我们只有把屋子翻个底朝天,费好大力气才将这些爱唱戏的家伙赶出去,或者打死。我劝父亲扔了那些破玩意儿,他却说看着没用,用着时又找不见;所以至今依然留着。
      
       我们的房子紧挨着砖厂。砖厂就是监狱。每次我从旁边大门外路过,都能看见左右两块牌子:西安市监狱,西安市监狱委员会。记得有一次帮父亲拉煤气罐,进去,见着几个犯人拉土。里头很多犯人都会制砖、烧砖,我虽然没有见过,但父亲是从那里出来的,所以自然知道点。父亲早就说过,我们这里是二病区,主要是砖厂那些领导及家属看病疗养用的,里面还有个一病区,专门给犯人看病,不收钱。犯人里面能人不少:有的是电工,出来给这边拉线、修电;有的是水工,装管道、修管道。国庆或者春节,犯人被专人带出来打扫卫生,扫地,拔草,拉车,脚上戴着铁链子,一走哗啦响。父亲说,其实里头乱的太:谁有关系,就能把好烟好酒送进去,坐监也能享受;有的偷着在牢房里做饭,吃小灶;当老大的可以指挥那些新来的给自己洗衣裳、烧砖、拉架子车;有的还在里面偷着赌博。砖厂里有个大土堆,远远望去,象个帝王的陵墓,老挖不完;犯人还在里面种菜、学点别的手艺。人多,也就有生气,有时,在水龙头前刷牙,还能听见犯人集体的歌声。有时我去后面晒被子,远远看见几个犯人扶着铁窗,正朝这里张望。那些犯人,什么样儿的都有:盗窃犯,强奸犯,诈骗犯,杀人犯。那天我去打水,看见几个光着膀子,去锅炉房那边,一个背上绣了一只鹰,墨绿色,展翅欲飞,想着他肯定不是好人。父亲说,这里关的罪都不是太重,犯大案的都在铜川,挖煤,干死累活的,煤窑要是塌了,还得把命陪上。
      
       其实,我们房子的南墙紧靠的就是监狱的一座围墙。墙比我们的房子高些,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堵。这使我老想起几何上的重叠、公共边。透过后边的窗子,可以看见墙上的几根黑色的电线,一个淡蓝色的灯罩子。从我的角度,我始终没有看见过灯泡,但通过类比肯定一定会有,要不怎么能亮。这就象窗下檐道空地里那些叫得好听的虫子,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但通过声音完全肯定它们的存在。晚上,当我熄了灯,虫子叫得更响,狱墙上的灯光就从高处射过来,穿过那片印有很多细碎花纹的布帘,照在我的床上、脸上。我已有好几年不曾走出这间屋子,研究老子,心仪尼采,在想象中激烈地批判外面的世界,感觉自己很伟大、很孤独。父亲有时体谅我,用卖破烂儿的钱给我买烟、买水果;甚至我拿了钱,去旧书摊上买马尔库塞、世界文学、利奥塔、布尔迪厄。有时父亲生气,又说我不要脸,睡在死人坡里不动弹,别人问我干什么工作,他说开飞机,意思是在空里呢。我和他吵架,砸烂屋里所有寒酸的家具,一个人跑出去,象个幽灵,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中转悠一夜。常常,父亲出去干活,我呆在这狭小的屋子里,望着仰棚,心情烦躁,内心窒息,感觉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囚徒。晚上总是失眠,所以就望着墙上的那盏灯,抽烟,想事情,烟从手上慢慢升起来,在灯光中上升、漂浮、弥漫开来,象层淡淡的永恒的哀愁。有时想睡却太亮,所以只好背朝窗户,很长时间后睁开眼睛,却仍看见射在墙上斜斜的该死的光亮。其实灯光并不耀眼,那只是与人的心情有关。有时写完一首诗,很过瘾,躺在床上,望着那幽暗的灯光,很幸福,感觉只有它在陪伴一个迷失路途的人,譬如那茫茫大海上的探照灯。天下起大雨,灯泡突然坏掉,几天没人换,能睡个安稳觉,或感到某种失落,心里空荡荡的;但过不了几天,灯又亮起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怨天尤人,好象又因为那幽幽的光亮。我喜欢在漆黑一片中入眠:睁开眼,还是黑的,这样容易让大脑寂静、麻木,忘掉自我,渐渐失去知觉,进入另一个世界,翌日清晨一睁开眼,再回到自己的床上来,动动胳膊腿,象个人;但是这讨厌的灯光总是跑来打搅,使我连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
      
       愿望归愿望,世界还是那样,而变化总还是有的。由于长期的不劳而获,吃了坐,坐了吃,我的身体开始发胖,变得和父亲一样,其它部位还行,就是肚子大得出奇,象个怀孕的妇人。我对自己身体的变化竟没有留意,跟从前一样,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变大,占有更大的空间,鞋子衣服加码才能穿。父亲说,你也出去活动活动。但我很少出去,偶尔晚上在草坪上坐坐,看着马路上疯狂的汽车卡车呼啸而过;抬头望望天空,想着那些太有耐心的悬浮数十亿年的石头为什么还不掉下来。有时想到一首歌,或自己谱的曲,随口哼着,记起自己混北京想当歌星的日子;有时一种不知羞耻的冲动弥漫脑浆,想对黑暗中的那个女的胡来,以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有点能耐,并不完全是个废物。露天的舞厅中很多鞋子跳舞,音乐和着双腿;那种音乐,让我又一次想起几年前中学时的荒唐事情……那时的我刚刚抛开流行音乐的噩梦,一心想过写作的生活,渴望自己没有职业,才不管什么诗人、作家,以为那就是最高的幸福。我将自己看作是社会的炼金术士,在自己的诗歌中一再描写砖头、皮鞋、钉子、自行车这些僵硬的事物,压抑自我,寻求解脱,与世界做斗争,嘲笑灵魂的虚无与平静。好象存在本来就是这么糟糕,而我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才深入其中——抓住写作这根稻草。
      
       我们这个院子后边是另一个院子,住着医院的职工,和天南海北来的兵娃子。我在这里住了将近8年,却从未去那个院里玩过,顶多在一进去就能看见的那个水龙头下洗过几次手,眼睛飞快扫视一下四周:没什么两样。那些兵,爱弹吉他,唱阎维文、郁钧剑、张也,走进新时代,有时我在房子里就能听见,但是从来没跟他们搭过腔。他们跑步有时在院里,有时在马路上,很整齐,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立正,向右看齐。在茅房里撞见一个,互相瞧上一眼,头一低,各干其事。我对他们没多少印象,就如他们对我没什么印象一样。晚上我在路上乘凉,坐个小板凳,抽着劣质的香烟,东张西望,看见一个扛着枪,向远处大声吆喝,听不大懂口音,向砖厂后门那边走去,想着他肯定是去后面的哨楼上站岗。
      
       狱墙东西走向,两排房子中间,就是那片空地,原来敞着的,进出自由,后来不知为什么,外边扎了一人高砖墙,进不去。里面长着不少生姜,秆一人高,根部丰满,我去挖过;那么多黄瓜芦子,疯长,爬上我的窗,遮住日光,我进去拔,一扯,葫芦就敲在头上,连蔓翻落在地。几年了,常常会有那么一株,悄悄爬上狱墙,没人管,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几个月过去,只剩一根枯腾,风吹雨打,却依然粘在墙上,居然不掉下来,很长时间;灯光射过来,望过去:一个黑影,幽灵。在白天,那盏灯我很少在意,只有在拉窗帘的时候下意识地瞧瞧那个灯罩。那个罩子,有人动过,有时灯光射过来的多些,有时少,肯定是谁换灯泡的时候没有留意。几根电线,目力所及也就那么一截,两边的便只能通过想象来弥补、肯定。傍晚偶尔有麻雀在上面歇脚,扑棱棱飞走,线一跳一跳,重又复归原先的平静。虫声正欢,父亲说,那是电网,防着犯人逃跑用的。那是另一个世界,人各有自己的幸福。好象他们过得滋润,懒得越狱——还从来没听说死过什么人。
      
       2003年9月21日作,10月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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