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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11、上山下乡

发布: 2008-11-21 09:08 | 作者: 陈向阳



伟大战略部署

比起收拾大学生和工人造反派,收拾中学生红卫兵容易多了。1966年底,高干子弟红卫兵想保走资派老爹,成立什么联动,陈伯达出面宣布联动是反动组织,取缔。公安部三抓两抓,联动就完了。跟联动对着干的低干子弟工农子弟红卫兵呢,说到底也都是半大孩子,也一样看不透大人的事。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大学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已经全起来了,刘少奇已经打倒了,中学红卫兵的‘启动机’作用就该结束了,如果还不识时务的东造反西造反,就不再是帮忙而是捣乱了。咱毛主席先给他们套上个小笼头,1967年3月7日批示‘对大学中学小学高年级学生实行军训’,实际真要训的是中学生。训什么?打枪扔手榴弹拼刺刀?然后上战场打帝修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军训就是整天的排队看齐,左转右转,齐步走正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是要把中学生们都训听话喽。除了练队就是学习,学毛著,反复的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全是一个意思:要听话。中学生里有不愿意的,叫4.3派,1967年4月3日发表声明反对军训,另一派则拥护,叫4.4派,4月4日发表声明支持。

后来呢,大多数中学生们干脆什么革命也不管了,在家猛玩,自成孩子的社会,顽主天下。这倒也于大局无妨,咱毛主席就让他们先野着。最狂的顽主们打架,拍婆子,截道,不太狂的就拿东西(那会儿已经不太说偷了,全叫拿),砸玻璃,逛大街,溜公园(翻墙进去,不买票),斗鸡,玩鸽子,抓蛐蛐,...,一句话:太幸福了。

1967年10月份,北京市中小学又开学了。一下子两届新生(69届,70届)进了中学,老中学生呢,也全在呢,一个都没毕业。到1968年夏天,更严重了,71届的又要进中学了,可66、67、68三届的高中生初中生,整整6届该毕业的学生(高中此时不办了,初中的别想升高中)还窝在中学呢。毕业分配?往哪分啊?各单位各工厂武斗的武斗停产的停产,也就是勉强维持着发工资。接收毕业生连门都没有!北京里里外外大街小巷商店公园,别管星期几,放假不放假,到处是一群群的孩子。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会儿全该上学了,北京市的中小学早就不够用了,好多都改成了轮流半日制。学生只上半天学,但老师和教室可是全天,满负荷运转,上午一拨下午一拨,一个教室对付两个班,一个学校就顶两个了。老三届的呢,干脆不用去学校了,在家呆着吧,想干嘛干嘛。

小孩全是‘生在福里不知福’,以为这一切都正常极了。好多大人却在发愁,就连我们院一个拄拐棍的老头,不是老红军也是个老八路,有一天突然拿拐棍点着我们:‘瞧瞧你们!整天胡混!宝贵时光啊!都浪费了!也干点正事!’话说的没头没脑,弄的我们莫名其妙:‘老丫的说什么那?吃错药了吧?’

看着满街的孩子发愁的人全是瞎操心。有咱伟大领袖毛主席呢,天大的问题也是小事一桩。1968年7、8、9三个月,咱毛主席先把不听话的造反派收拾了一下,然后呢,一句话就把中学毕业生问题解决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瞧咱毛主席那高瞻远瞩的目光,一眼就看见农村比城里地方大多了,不就千八百万中学毕业生吗,再多点也装下了。但话可不能说的这么俗,咱毛主席说的是:‘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奔赴各地农村

1968年秋冬,上山下乡掀起了高潮。我姐姐,67届的初中生,秋天就走了,赶了个早班车。为什么呢,因为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来招人。听听,兵团!军队!多吸引人呀,弄的我姐姐他们抢着报名。本来还有一个名称,叫军垦农场,但听着不如兵团带劲,所以先不提。听说人家兵团完全是军队编制,还发军装呢。我姐姐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还挺乐,但家长都不乐。我妈连送都不送,让我爸爸去车站送。那天早上,我妈找个茬躲了,连再见都没跟我姐姐说,怕一说再见哭起来。就那么个女儿,跑那么老远,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呢。

一开始好多人还拖着不走,还想着能不能留在城里呀,能不能进工厂呀,反正是自愿报名对不对?结果呢,越拖越惨。再想去兵团,人家还不要了,插队去吧,到农村当农民吧。去哪插队呢?北京的知青先去山西。这回聪明点的赶紧先走了,晋南晋东南,山西的富地方。晚走的去雁北吧,山西最穷的地方。再等呀,连山西都没了,去陕西吧,更远了。这回先走的还有汉中关中,陕西的好地方。还不走?那就去陕北吧,延安地区,革命圣地,最穷最苦。还有少数去内蒙插队的,大草原,放羊骑马,听着倒真不错。

到了1969年春夏,老三届走的差不多了。不想走的也走了。说是自愿报名,实际上呢,你自愿不自愿也得报名。毛主席让上山下乡,你听不听毛主席的?你想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怎么着?学校的工宣队军宣队加老师,三天两头到家里动员,什么时候你自愿报了名什么时候算完。越是走的晚的越是不情愿,越是不情愿的,动身的时候就越难过。

车站告别

上山下乡高峰的时候,每天北京车站都有知青专列,一火车全是上山下乡的。每次车站里都是人山人海,挤满了送人的。我们院邓麻子去的是陕北,临走还请我们吃了顿饭,但吃了饭的就有义务去车站送他。邓麻子只让个头高点的去,像傻豆子那样的,虽然已经升到小学五年级了,想去送也不让,丢人。人家所有顽主们走的时候都有人送,这是临走前的最后一比,谁来送的人多,显着谁‘狂’,‘份大’。一个哥们都不来送,最丢人了。不过送来送去的,一边大的哥们剩不下几个了,只好让小孩们,就是我们正上着中学的去充数。那天,就像当时的每一天,车站内外挤的满满当当,送人的比要走的多。送人的里边,哥们又比家长亲人多。邓麻子的爸爸妈妈就没去,派小鲫鱼儿(邓麻子的弟弟)到车站。好多父母都一样,受不了那份刺激。站台上到处都挤满了,人声轰轰的,因为都嫌别人太吵,所以都扯开嗓子嚷嚷。大喇叭也凑热闹,使劲播放革命歌曲,想添点喜庆气氛。送人的和被送的哥们之间都笑嘻嘻的,还互相骂互相取笑呢。家长来送的呢,却一个个沉着脸,紧盯着儿子或女儿,可说不出多少话来。不知过了多久,大喇叭一遍遍的催:要走的知青赶紧上车,车上送人的家长亲友赶紧下车。邓麻子只好上了车,又抢占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所有车窗都开到了最大,每个里边都挤出好多脑袋和胳膊。送人的也全往车窗边上挤,挤不过去的就在人群后边踮脚招手。

突然,整个车站‘轰’的一声,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知青诗人郭路生也说到了这一刻,但他当时坐在车里,让别人送的:‘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什么事了?原来是车开了。那‘轰’的一声呢?不是车,而是人发出来的。有大喊‘再见’的,有大叫爸爸妈妈儿子女儿哥们名字的,也有干脆‘哇’的一声哭出来的,已经憋了半天了,车一动就再也憋不住了。大喇叭呢,最大音量的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想压住哭声。郭路生这么说:‘一阵阵告别的声浪,就要卷走车站,北京在我们的脚下,已经缓缓地移动。’车上车下都有不少哭的,有的家长,尤其是妈妈们简直是嚎啕大哭。好多的人抢着握最后一次手,有的手握上就不想松,车下的人只好跟着车跑。但别管怎么努力,车上的人全被带走了,车下的人全留在站台上。直到车走远了,看不见了,站台上的人群才开始慢慢的散开。可哭声还没停,几个妈妈已哭倒在别人的怀里或者坐在了地上。车站一角还有救护车等着呢,常有犯心脏病送医院的。

山上和乡下

知青们上山下乡了,那么山上和乡下的情况如何呢?人家东北的兵团就是不错,每个月一人发32块钱工资呢。挨饿的也有,但不多,缺点是太累。我姐姐去的是黑龙江宝清县的853农场。但对外用的是部队番号: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钢字304信箱,X团X营X连。人家黑龙江兵团的各师按着‘建设钢铁边疆’排下来的,建字,设字,钢字,...。我姐姐他们刚到地方就赶紧穿上军装照相往家寄,还找了台拖拉机当背景,实际上那拖拉机跟他们一点都没关系。后来也知道那军装的式样颜色都不对,更没有领章帽徽,而且还特别不经穿,一磨就破。当时北京还是单衣单裤呢,那边已经是大棉袄毛帽子了。我姐姐再一封信就说太累了,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地里。已经下了雪,他们就从雪里抢收大豆,能收回多少算多少。全拿镰刀割,根本见不着拖拉机的影子,一干起活来都没功夫直腰。再后来呢,我姐姐被调到豆腐房了,虽说更要起早贪黑,但比下地好点。然后呢,整整一冬天几乎没见着别的菜,就是豆腐和土豆。(我姐姐现在都五十多了,还是不喝豆浆不吃豆腐,就因为那一阵,把好几辈子的豆腐都吃下去了。)

我姐姐他们太福气了,不光天天有豆腐,还有大白馒头,一个半斤。去山西陕西的呢,窝头咸菜能吃饱就不错,还有连咸菜都吃不上的呢。那怎么办?放嘴里一个大盐粒子含着。豆腐?那是过年的大菜,一年就见一回。更严重的是,头一年国家还提供商品粮呢,有的知青就已经不够吃了。一点油水都没有,光啃那点粮食,整天累活干着,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天吃两斤粮食跟玩似的。一年以后呢,国家就不管了,吃生产队分的粮食吧。能分多少?一般是一年三、四百斤,还是毛粮,带壳的。光去去壳好几十斤就没了。惨了,饥饿在前边等着呢。不过插队有一大优点,没太大限制,回趟北京容易。兵团的呢,三年以后才有探亲假。邓麻子才去了几个月就跑回家探亲,衣服又破又脏,人又黑又瘦,一到家就嚷嚷要吃肉。小鲫鱼说邓麻子吃肉跟狼似的,一连好几天红烧肉才把狼劲压下去。小铃铛也回来了,他去的是内蒙插队,牧区,算肥地方,时常吃肉,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又黑又油,一股子山羊味。他还带回来奶豆腐,白色的疙瘩,看着还行,但吃到嘴里味不对(就是奶酪,cheese),我们都不喜欢,只有邓麻子尝了一个,羡慕的不得了:‘我操!你们丫的还有这玩意吃!比他妈我们强多了!’

邓麻子一回北京就不想再回陕北了,可是不行,居委会的三天两头到家里催:‘你们儿子探亲都这么些日子了,什么时候回去呀?’所有知青回家探亲都要报临时户口,过期不走就是非法人口,居委会派出所有权轰人。邓麻子再走时大包小包好几个,里边几乎都是吃的。他家有钱,没钱的呢,就在乡下苦熬吧。

逐步改善

党中央毛主席也发现插队是差了点,尤其是雁北陕北那些穷地方。所以等1969届的再毕业就改了办法:全去建设兵团吧,就是军垦。我们院的二猪去了内蒙军垦,北京69届的还有去云南军垦的。而且这回也别挑挑拣拣了。老三届的还要琢磨去兵团呀还是去插队呀,去内蒙呀还是去陕西呀。69届的不用想了,按学校连锅端。这个学校是内蒙兵团五师八团,那个学校是七师九团,全安排好了,回家打行李吧。而且走的时候还不让去火车站送了,一哭一大片影响多不好。这回都送到学校止步,在学校上大卡车,统一送到车站去,假装跟当兵似的。

真当兵的也有。好多高干子弟,尤其是军队的高干子弟,老爹们一使劲,一个个都去当兵了。瞧瞧人家,先是老红卫兵,联动,接着顽主,然后一个金蝉脱壳,解放军了,成了当时的最高阶层。‘全国学解放军’,咱毛主席说的。不认命不行,骆驼就是永远比马大。那些不在军队的高干呢,就托人,我认识你,你认识他,他就联上军队了。但军队以外的高干被打倒的太多,所以好多一时还顾不上子女。那样的高干子弟只好在乡下先受几年苦了。而低干子弟和平民子弟呢,从造反派红卫兵变成知青了,接受农民再教育,社会最底层。

中干低干家庭还是比平民家庭强。虽然老爹官不够大,关系不硬,没法去当兵,但是从1969年又冒出另一个机会,五七干校。开始光是干部去干校,不久中央批准:干部的子女也可以跟着父母去五七干校,算上山下乡,也转户口。于是各五七干校纷纷办起了青年班青年排,专收子女,每人每月发18块钱,吃饭足够。比当兵差点,可比军垦插队强,至少大人孩子在一块,心里踏实。我们院同是69届的狐狸哥哥就坚持到了这一天,跟着他爸爸去了干校。气的二猪家够呛,因为就差了一、两个月,二猪已经去了军垦。中央规定:已经去插队或军垦的就不许再转到五七干校,怕动摇人心。至于平民百姓家庭则毫无旁门可走,只有插队或军垦。病退困退还是几年后的事。

从70届71届又有了变化,因为军垦的容量实在有限。比如内蒙军垦,一下子去了那么多知青,猛扩编。人多了就要多种地,上哪找地呢?只好把牧场开垦了。可结果是土地沙化,粮食没长出来,连草也没了。没生产出粮食,可每个军垦战士一个月还要吃好几十斤粮食。哪来呀?只好伸手跟中央要。内蒙军垦比黑龙江军垦惨多了,也跟插队的一样常饿肚子。当然还是陕北插队的最惨,从第二年开始国家就不管了,粮食根本不够吃。更缺钱,干一天活才挣几分钱的都有。队里分粮食要扣粮食款,一年下来挣那点工分还还不够粮食钱呢。苦干一年,分了点粮食,又欠下队里的钱。怎么活下去呀?像邓麻子那样的一到陕北就犯狼性,鸡呀狗啊,抓着什么吃什么。

为了使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路线能长久贯彻,中央又作了调整。各城市的知青尽量在自己的郊区或不太远的农村插队。北京70届的有一小部分插了队,就在北京郊区。我弟弟,1972届的,在北京郊区顺义县插队。这比去陕北强太多了,至少回家方便。馋了饿了就赶紧回家补充补充。哪像我姐姐,一去三年多才第一次回家探亲,家里人都不太认识她了,又黑又壮,两个脸蛋子红红的,跟正宗的乡下妇女很像。吃饭、睡觉、说话、穿衣跟三年前大不一样了。弄的我妈背后老嘀咕:这是我原来那闺女吗?

暂且打住。时间还回到1969年。春天我爸爸先去了在四川广元县的四机部五七干校(后又搬到河南叶县)。夏天我妈妈又去了河南罗山县的一机部五七干校。姐姐在东北。我和弟弟两人留在北京,自由自在,高兴极了。我俩发现,越是离的远爹妈就越舍的给钱。我和弟弟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手头富余多了。但高兴了没几个月,林副统帅一声令下,我俩去了河南。怎么回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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