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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真实:我小说的起点和归宿

发布: 2008-9-19 06:07 | 作者: 阎连科



张学昕:你的小说荒诞、怪异、神秘,诗意浓烈,既有强烈的现实性,又有鲜明的寓言性,与民间很贴近,与“底层”很密切,在整个文坛独树一帜,这是你有意的追求,还是始发于写作的必然?

阎连科:表面看,是追求的结果,实质上是写作的必然。

张学昕:具体说?

阎连科:我想得多的一个问题是,要重新认识小说中的“真实”。真实——这两个字可能决定了我小说的全部样式。关于“现实”和“现实主义”的困惑,我们已经谈了很多,我想为什么这个问题总是纠缠不清?问题就出在“真实”这两个字上。在许多评论家那里,真实只有一个,真的就是真的,而决然不能是假的。但在作家这里,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对“真实”的理解,都有自己的真实观。

张学昕:一般说来,发生过的事情,必然是真实的事情,这一点,毋庸置疑。

阎连科:那么,我就说一件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情,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就是今年的3月,我大伯病故了,他八十多岁,属正常的谢世。大伯家里有六个儿子,其中的老五叫铁成,在二三十年前他十八九岁时,当兵到了新疆,因为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刚到部队两天,在训练中班长打了他,一时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我这个叔伯弟弟铁成,死时没有定婚,按照河南的习惯,有一种“冥婚”的习俗,就是男孩、女孩死掉了,把他们埋在一起,让他们在阴间成为伴侣。因为当时配冥婚时他们双方都还不到二十岁,没有把他们直接埋入祖坟,这也是安葬必然的规矩,就是死者不到四十岁,一般暂时不入老坟。但二三十年后,他们应该都在四十多岁了,所以,我大伯在病故之前交代说:随着他的谢世入坟,把这两个孩子也举办一次婚礼,埋进祖坟。今年3月那几天,我家乡大雪飘飘,一片白雪皑皑,非常寒冷。就在这雪天里,我们都跪在我大伯的灵棚前,一遍一遍地进行那三叩九拜的送安仪式。而在我大伯的灵棚后边,有一个小的灵棚,小灵棚里,安放的是我这个叔伯弟弟和他对象的棺材,是一对死去的“新人”。

张学昕:他的“对象”是怎么死的呢?

阎连科:是下河洗澡淹死的。他俩在生前没有任何关系,死掉之后埋在一起也就“结亲”了。当时,“成亲”时没举行过任何仪式。二十多年之后,要送他们入坟时,就要给他们补办一个“结婚”仪式。所谓仪式,就是在我大伯的大灵棚后面架起一个小灵棚,在小灵棚里摆下那两个小棺材,棺材上盖满了红布,贴了红色对联。这一大一小的灵棚,前边一切都是白色,后边一切都是红色,中间由竹帘子隔开。情景就是这样,在出殡的这天上午,我们在外面的雪天里哭个不停,跪得膝盖疼痛,也冷得直打哆嗦。可是忽然,我有一个妹妹就过来跟我耳语说:“哥哥,你快去看看,铁成的棺材上落满了小蝴蝶。”说完这话,妹妹拉着我就往后边的灵棚走,进去一看,情景超出想象,令人不可思议:那对小棺材的红布上面,都落满了小蝴蝶、小飞蛾。外边大雪飘飘,又冷又寒,从哪来的这些小飞蛾、小蝴蝶?一片片落在红布上、棺材上,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但是,我大伯的棺材上却一个都没有。灵棚外的人哭哭啼啼,后边我们几个就围在小灵棚里看这小蝴蝶,都觉得这是一件喜事,说明这对儿婚姻特别好。就这样,大约过了不到十分钟,蝴蝶、飞蛾说飞就又全部飞到灵棚外面消失了。外边是鹅毛大雪,皑皑一片,你说这些蝴蝶是从哪里飞来的?又飞到哪里去了呢?谁都不知道,谁都说不清,就这样不到十分钟就全部飞走了。它们也不像是羊群、牛群那样有个领头的,有个下令指挥的,一下子又全部飞走了。

张学昕:真的有些怪异,很难相信这是“生活真实”。

阎连科:回到我们说的“真实”上,这件事是我的亲身经历,是我目睹着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你能说它不真实吗?说他真实,你们又有谁会百分之百的相信呢?说实在,我亲眼目睹这件事情的时候,感到无比的震惊和喜悦,经过了这件事,胜过我读一百本世界名著。它使我对小说的“真实”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如果是在《受活》之前发生这件事情,我想我会把《受活》写得更好,更“真实”,也更超出人们的想象。那时候,小说和现实的关系,现实和现实主义的关系,就像我在《受活》扉页上写的几句话,我非常迷茫,非常困惑。现在,经过了这件事,我坚信了这一点:生活中有一种真实,是在大家的目光中不存在的真实,它只在我的目光中发生和存在;这个真实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中存在,在我们凡俗的世界中是没有的。但是,你不能因为没有见到就认为它不存在、不真实。换句话说:生活中有一种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实的真实。这不是神秘、不是怪诞、不是寓言,它就是真实,就是存在。

张学昕:就是说,对于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决不能轻易地开口。我们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还是相当有限的,我们的思考总是被一些常识和已有的经验所限制,我们甚至对想象和虚构以外的事实也会产生怀疑。其实,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世界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充满了玄机的。我想,很多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固执啊。

阎连科:是啊,还有一件事也曾让我惊诧。距我家四十多里的深山区,我姑姑家的那个村庄有棵皂角树,非常粗大,四个人都抱不过来,据说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单单关于这棵树的故事村里人就能讲出十几个来。小时候,我觉得那棵树非常神秘。就是刚才我说到的我那个铁成弟弟的哥哥书成,这是我们一起所经历的事,现在回忆起来都非常清晰。那时候,传说树上住着什么人,就是那个村庄的人死掉以后又回来住到了那棵树上去,他们要和村里发生联系就要通过那棵树。比如说那棵树的树根通到了某某家里,那一家人就能通过树根和树上的死者发生联系。我听了很多这样神秘的事情。其中有一个晚上,我和书成哥哥去村里一家听人家讲故事,也听了有关这棵老皂角树另外的传说,半夜往我姑姑家里回去时,走到这棵树下,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我们心里有些害怕,就相互拉着手,可刚到树下时,从树上突然扔下了一个石头,感觉那石头有碗那么大,落在了路边人家的柴火垛上,而且落上去后,那柴火垛还上下起伏着闪了几下。这时,我书成哥哥就拉着我快步走起来。接着,从树上又扔下了第二颗石头,落到了路边人家的草房上,石头在房坡上弹一下,滚落到了人家的院子里;这时,我哥哥就拉着我跑起来。没跑多远,第三颗石头落下了,就落在我们身后地上,还追着我们的脚步滚了很远。我们弟兄俩自然是吓得魂飞丧胆,不顾一切地往姑姑家里跑。回去跟我姑夫讲了此事,我姑夫就提一个马灯出去看,回来对我们说:“没有啊,你说的地方没有石头啊。”这件事情,直到今天我和我的那个书成哥哥都还记得,我们还曾经共同地回忆过,彼此说的一模一样。

张学昕:是啊,你们俩总不会产生一样的幻觉吧。

阎连科:关键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经历的,至今我那个哥哥也记得特别清楚。是幻觉就不能两个人同时产生。那时,我是少年时期,对这样一种“不存在的存在”和文学有什么关系,丝毫不会去考虑。但是,在我四十八岁的时候,上帝又让我经历了这样一件“蝴蝶”的事情,我就开始思考一些与此相关的“真实”问题了。我就开始坚信,其实生活中有一种我们误以为不存在的“真实”在不断地发生,这就要看我们有没有能力去发现,有没有机缘去经历,有没有能力去捕捉和表现。

张学昕:也就是说,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还不能破译它。

阎连科:不是破译,是有没有那样的机缘去发现。回到文学上来,回到“真实”上来,现在的我,对曾经是“设想”、“想象”的一种东西的存在再也不会产生怀疑了。我感到这种机缘对我已经开始了。四十八岁,这是我的本命年,虽然诸事不顺,但让我经历一次“雪天的蝴蝶”,我还是觉得有了很大的收获,是命运给我的又一次写作的恩赐。对我而言,某种创造的机缘已经成熟了。我在想我的下一部小说,无论谁说它是假的都与我没有关系。我已经可以特别“霸道”地去写我的小说了。完全不考虑文学的真假问题了。某种小说里的东西,我说它是存在的现实,他就不再是荒诞和想象,就一定是确实的存在,真切地发生。就是绝对的“真实”。

张学昕:是否可以称为“心灵现实主义呢”?我还是觉得,这毕竟首先还是一个作家心灵能够抵达的现场。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这种经验,没有感知呢?

阎连科:其实叫“心灵现实主义”也不对,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它,但的确这件事情给我的影响非常大。所以我说,阎连科你要重新认识现实和现实主义。要有一种你自己的真实标准。

张学昕:刚才我还想问你,前面提到关于“现实主义”也好,“写实主义”也好,有些作家说我要把看到的东西变形,就是变了形之后才是你说的那种状态,在一些人那里已然是很荒诞的艺术表现策略。其实,你看到的那种状态是无需变形的,它就是存在本身。

阎连科:对。他们说的“荒诞”“、变形”,我以前可能会接受它,现在我不会这样看。比如说《受活》中的购买列宁遗体,就是把拥有这么多人口的社会主义国家非常神圣的伟人——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致富这个情节,以前说荒诞、变形我会接受,可现在,我以为它就是会真正的发生。承认荒诞和相信“确实发生”,这在写作中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写作,是会出现完全不同的写作结果,不同的两部小说。

张学昕:它就是存在本身,或者是即将发生的现实。看来,民间文化给了你太多的东西,是民间文化的资源使你的小说变成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

阎连科:可以说,民间文化,是我小说的起点,也是我小说的最后归宿。民间的一切,都是我小说的根源,都是我最为敬仰的存在。

张学昕:我看你的小说时,常常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变形记》中除了格里高尔变成了一个大甲虫,其他什么都是真实的,唯独他的身体不是人的身体,他所有的想法都是人的思想,他没有脱离人的生活现场,通过它去照见自己曾有的生存环境,就会发现存在境遇就是这么荒诞。我想你在《受活》的“绝术团”里那些人,瘸子会飞,盲人可以看见颜色,聋子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这本身也是一种变形。

阎连科:对,是一种变形,一种荒诞。可今天我会认为它是“真实”的,会真正发生的。谈到《变形记》的时候,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这也是卡夫卡非常令我困惑的一件事情。我读《变形记》还算比较早,在80年代初就读到了它,那时候读《变形记》唯一感受就是困惑,就是卡夫卡不能给我一个故事合理的说服力,凭什么你卡夫卡一下子就让格里高尔变成虫子了?你让我如何相信啊。

张学昕:这个看上去倒是很生硬的。但我觉得这对于一部小说来讲,是完全不需要理由的。也可能就是你说的,这就是一种存在,或者说,它就是一个事物存在的形态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

阎连科:那这个就是你说的那种“生硬”了。你有什么道理,让一个人一夜之间变成了虫?英国有一部小说,让少女在小说中变成了猪。你说这些真实吗?说实在的,你不敢对卡夫卡说什么,而且我也没听说那个评论家去谈这件事的“真实”问题,大家都在谈格里高尔变成虫以后的事情。他躺在床上,身上有了甲壳,翻来翻去,爪子蠕动,这些都是他在变成甲虫以后的细节。我要的是他变的细节,变的过程。这个卡夫卡没有给我。卡夫卡一直没有完成这样一个“真实”东西,它让我怀疑了许多年。但是,马尔克斯完成了这样一个“真实”的过程。《百年孤独》给我最大启发就是这一点,吉普赛人墨尔基阿德斯刚到马贡多镇的时候,手拿了两块磁铁,挨家窗户走来走去,说它是世界上的第八奇迹,它所到之处,家具上的铁钉纷纷脱落,几年前丢掉到哪里的锅碗瓢盆等铁器纷纷从找不到的地方滚出来。这样的细节使我惊讶和震撼,使我目瞪口呆,使我一下就觉得卡夫卡没有完成的“真实”被马尔克斯一下子抓到了,完成了。这种“真实”就是建立在磁铁和铁的关系上的真实。凭什么磁铁所到之处家具上的铁钉会纷纷脱落?就是因为磁铁和铁的这种关系,这种内在的联系。那么,这种关系、联系,在卡夫卡那里是没有的,人变成虫,这里需要一种内在的联系,需要有一个台阶,一个桥梁,但是卡夫卡没有顾及这些。可马尔克斯顾及到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马尔克斯是伟大的,前所未有的。再往后看,《百年孤独》的故事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证明“某种真实”。还有一点,非常有趣的是,马尔克斯读大学的时候,他写了两个短篇,四处投稿也没地方发表,最后还是在校刊上要发未发的时候,有个叫豪威尔的诗人,是他的同学,忽然有一天告诉马尔克斯说,我读到一篇小说特别的好,给你看看吧,就把《变形记》丢给了他。当时马尔克斯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一看《变形记》就非常的吃惊:“哇!小说是可以这样写的,这样的事情我外婆不是经常给我讲的嘛。”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马尔克斯对小说有了新的认识,最后完成了《百年孤独》这样一部伟大的经典。那么,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变形记》使得马尔克斯的创作有了清晰的方向,但是《变形记》没有完成的“真实”,恰恰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完成了。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真实”的依据,凭什么要你们相信小蝴蝶在大雪天里可以成群的飞来飞去?因为这是一对新人的喜事啊。它真实就真实在“冥婚喜事”上。这又让我想起梁祝化蝶的传说,凭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以在死后变成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呢?它说明了人们对死后爱情的一种想象,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化蝶”,而不是化成别的什么东西呢?

张学昕:这里面可能就有一种民间的神秘的“真实”。所以说,在民间,真实,不需要物质逻辑,需要的是精神逻辑。好了,这回我们也不要再谈什么“超越现实主义”了,超越了一种认知方式就是找到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这对于一位作家来讲才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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