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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种》笔记——「A」与「B」

发布: 2009-12-31 18:57 | 作者: 黎戈



       有人好心地提醒我,要注意奈保尔的背景,由此可以看出《魔种》的主题是身份认同和理想主义。
       
       其实我做过奈保尔的笔记,好几次。我觉得如果我再提及什么身份认同和理想主义,对我来说,一是信息重复;二是这个词可以拿来归类所有的殖民地作家,库切、莱辛、奈保尔,都没问题;三是与《魔种》同时并行阅读的,还有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和奥斯特的《在地图消失的地方》,这后两本书里,一样有理想主义者的幻灭和失根挫折。而契诃夫和奥斯特,都是原住民。可见,一些失落感,并不完全是殖民地背景造成的。
      
       我所定义的“怀疑论者”,就是那种“既不能在此,也不能在彼”的人。他的思考力太强大,像信心粉碎机,使他没有办法直觉地行事,又不能坚信某一种人生观,无论是在具象的,还是抽象的层面上,他都找不到立足点。如果真要说身份认同,我也是把它理解成这个意义上的,而不是国籍。
      
       比如契诃夫的《我的一生》,也可以说是个关于“身份认同”的故事。“我”是一个贵族,建筑师的儿子,但是“我”很质疑大家默认的这种生活方式。“我”生活的这个小城,就是俄国小说里常常写到的“外省”,也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乡下了。一年有八个月的苦寒秋冬,房子全是一个没有审美力的建筑师设计的,千篇一律,趣味平庸,什么娱乐生活都没有,干净的马路也只有一条。官僚乌烟瘴气,男人聚众喝酒,女人未老先衰,唯一的娱乐是把空罐头绑在狗尾巴上,后者受惊过度,就满街疯跑。大家狂笑不止。
      
       所有的人也就这么过了,唯独“我”,要寻求生命的意义。“我”觉得在办公桌前抄抄写写的一生,是机械重复,不涉及心智的活动,所以和建筑师父亲断交,跑去做了铁路工人,又做了油漆匠,最后做了包工头。可是又怎么样呢?时代的昏聩,个人怎么抵抗得了。最后“我”也成了他年轻时最厌恶的那种人。颓废、阴森、随俗。
      
       而这样的句子,每每让我想哭:“一大清早,太阳刚出,我就起床了,我们的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的脚步孤零零,低沉地响着,沾着露水的白杨,使空气中充满柔和的清香。我喜爱这苍翠的树木,晴朗而宁静的早晨,教堂里当当的钟声,我不喜欢那些乏味的人。”“我搂住她,吻她,她帽子上的别针把我的脸划出了血痕。”契诃夫真是太高明了,他不说我多么爱这个姑娘,他不说我狂喜地沉醉在爱情中,他不说我吻她很久很用力,他只说“她帽子上的别针把我的脸划出血痕”。
      
       《魔种》里,奈保尔这样写革命生涯中的威利:“他住在一座长房子里,房间里有一张老式四柱床,他也学村民一样,把东西藏在茅屋顶上,泥土地面给牛粪抛光过,非常的光滑,这里已经变成了他的家,每次当他想牢牢抓紧生命线的时候,他就去回想他一生中睡过的床,这个木床是新的一项。”
      
       再去想想库切在大英博物馆里一天天地晃悠。“精神生活,他暗自想到,我们为之献身的是否就是这个?我以及在大英博物馆深处的这些孤独的流浪者,有一天我们会得到报答吗?我们的孤独感会消失吗,还是说精神生活就是它本身的报答?”
      
       无人的清晨、激情的狂吻、床、博物馆,其实都是一类事物,生命的瞬间美感,身份归属。我们乐于去栖居的、诗意的所在。
      
       我的小屋面北,又在风口,夜里那么冷,我一边读就一边喝口热水,然而心里却觉得很幸福。隔着一百多年,或是半个地球,还有那么个人,他和你一样,心里有很多的疑惑、阴影、黑暗物质。有时他绝望得快要被溺毙,就起身写几行字,那些字,就是他呼吸的瞬间,他当然不能化解你的虚无,他根本无力自救,那又怎么样,契诃夫、奈保尔、库切,所有的怀疑论者,他们的结局都是可以预料的。奈保尔的封笔,契诃夫至死都没有和他爱了一生的女人结婚,而库切则说“琢磨出什么是该做的事情并不难。他用不着想太长的时间就能知道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如果愿意,他能够以精确到几乎没有任何错误的程度去做该做的事情。他踌躇的是这个问题,他是不是能够在做该做的事清的同时继续做个诗人。该做的事情是乏味的。所以它处在了两难的境地”。
      
       《魔种》里只有一个人得到了“圆满”,一个非洲外交官,他仅有的希望就是有个白色的孙辈,牵着他(她)在伦敦若无其事地散步。为此,他和不同国籍的女人上床,有了很多不同肤色的孩子。故事结尾,其夙愿终于在混血儿子的婚礼上得以实现。《我的一生》里,将军的侍从也积极进取,放高利贷,勾搭奸商,成了新时代的投机商和暴发户,摆脱了自己低下的出身。
      
       这是两种人:A.“我”、“威利”,是务虚的,追求生命意义的、思虑的、理想主义的、两难的、分裂的loser。B.“外交官”和“将军的侍从”是务实的,追求具体结果的、现实主义的、浑然的、方向感清晰的成功者。
      
       A或是B,没有好不好,只有是不是。A和B,他们对望着,对峙着,不屑着,并继续在各自的歧路上前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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