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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微霜初渡河——嘘堂访谈录(附近作三首)

发布: 2009-12-24 21:13 | 作者: 嘘堂



昨夜微霜初渡河——嘘堂访谈录
采访:百花潭
协助采访:问余斋
苏无名
采访时间:2009年11月

      
       百花潭:嘘堂您好。非常欢迎你参与我们百花潭的诗人学者访谈系列。循惯例,我们从网名开始。你用嘘堂为名,有何寓意?上次在胡晓明先生的一篇文字中看到“嘘物成灵”的解释。这可不可以看做是一种自负?
      
       嘘堂:这个名字是俺刚上网就起了的,取的是嘘枯吹生之义。自负谈不上,因为那时俺还刚刚开始文言诗的恢复性写作,还纯粹处在自娱的状态。所谓嘘枯吹生,只是希望自己的生命还能通过文学写作葆有些许生机而已。
      
       百花潭:听说您的经历颇为坎坷,能谈谈您的人生经历吗?您何时开始接触诗词?能否跟我们讲讲您的创作成长的道路?
      
       嘘堂:俺五六岁左右开始背唐诗宋词。上初三时因为早恋——呵呵,所谓自然灾害是也——开始了批量涂鸦,遂以才子自命。那时写的东西自然是糟糕透顶的。只能说还算赶上了文革后文艺开禁的好时机,无论文言诗还是白话诗,都刚好能找到一些足以开眼、临摹的前人范本。惟独学无友,进步实在缓如蜗爬。直到1989年6月,又一次重大的自然灾害,把俺抛到了一个巨大的价值危机的漩涡中,文学成了俺审视、拷问生存意义的最重要的资粮之一,诗歌写作才真正开始成为支撑、建构生命本体的要素。
      
       此后十余年,南下北漂,一直江海飘蓬。阅读很杂,中西两边都偏于恶补古典的文哲名著,读时是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只凭兴趣。那是很重要也很快乐的一个过程。俺觉得谈写作首先要谈阅读,阅读不妨驳杂,而在阅读量的基础上建设出审美与思辨趣味,然后写作才是有根的和有可持续的。至少对于俺这种禀赋差的笨人,离开阅读而谈写作,是不可想象的。
      
       整个九十年代,俺写作的主要趣向放在现代白话诗创作上,特别是十四行。文言诗也写,但数量极少。唯一可值一提的是在九十年代前期因为读《古诗源》、《唐人选唐诗十种》和《清诗话》而对文言诗第一次有了较整体也较明澈的认知,或者说,对文言诗的风格开始有所辨析、取舍。
      
       当年给老友写信,曾说:“尝思为诗之道,近得有三,曰纯,曰朴,曰凝。纯者纯粹,朴者朴素,凝者凝炼。此诗之体、相、用,三者备则其诗可臻完美,得其一亦庶几不愧于作手矣。”这个感想,当时是贯通于俺对文言、白话诗写作的认识的。
      
       另一点比较重要的,或者是始终安于个人,安于寂寞。没有求其友声的环境,没有切磋,进步于是缓慢,然这也能够养成坚忍的习性,不为时风所转。那时也零星发表过一些习作,但都是因别人看到手稿而谬赏,从未有过投稿的例子。俺不大读当代的东西,盖只看那些经过时间和众多行家鉴定过的作品,总归可以偷懒些,经济些。用民国诗人邵洵美的话说,就是失去了不少学习好东西的机缘,但也有个好处——没有受到过多少坏影响。
      
       2000年因为回淝谋生而接触到网络,以及文言诗BBS,遂专力于文言诗创作。此后的事情有历年自选诗稿和网上言论可勘,得焉失焉,就都不必赘言了。
      
       至于生活的经历,比较繁乱,或者有一天写个人回忆录时再详陈吧。简单说,出过家,教过书,编过刊物,搞过学术研究,也下过海。结果都一例是有头无尾。北大俺只待过一年,94年至95年期间,在中文系以佛学院教师身份进修古典文艺理论,主修《文心》。时间短暂,其实没有真实学到多少东西,但那大环境的熏习,是终生不能忘的。
      
       百花潭:您能否自我定义一下实验体,并阐述其由来与发展。实验体与你所提倡的“文言诗”有何关联。如果问你的师承,你觉得自己从技法和精神层面师承何人?
      
       嘘堂:关于文言实验的因缘和认识,俺在去年峰会的讲演稿里有过一个小结,网上能够搜到,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吧。实验无体,“实验体”这顶别人扣的帽子俺是坚决不认可的。呵呵。
      
       转益多师是我师。俺读书学习一直是游学的野路子,喝的奶成分很复杂,实在谈不上什么师承。单就文言诗写作言,俺的个人气质决定了倾向于唐以前的气味,一种相对自然、本真而又不失其文化品性的气味。
      
       技法问题,则无法泛言。不同的诗体有不同的技术处理方法,古人有大量成功的范例,要在博识之,细析之,化于胸中而为我用。大体说,俺于各种诗体,取法基本是回溯到其源头。四言则诗经,杂言则古乐府,古风则十九首、陶诗及诸汉魏名家,七律则老杜,于其具体文本中看它对语言的安排运用。事实上,技术只呈现在具体文本中,或者说,技术只有在对具体文本的审读中才存在。俺十多岁初学写诗作文,启蒙的老先生对俺说了八个字:“文有定则。文无定则”。看取别人的技术,默识于胸,多看取一家便多一道真气。久而涵养成一片,下笔只是我心我手,如此方入预流也。
      
       进言之,技术必与风格一起研讨、涵咏,不可剥裂来看。风格是作者气质与技术共呈出的面貌。比如老杜七律,或雄浑,或通俗,或拗峭,风格亦匪一种,而其技术运用亦各自不同。在阅读时,须于章法、句法、字法上仔细考量,看它技术与气质是如何捏合起来而形成特定之风格的。初学读诗,大抵只是看秀句警字,浮于表象。故即便能袭取某种风格的皮相,也终是沙上筑塔而已。
      
       又,俺近年看古人诗,除了正面学习,往往还从负面辨析其技术之问题。也就是说,带着批评的眼光去阅读。即便老杜老陶的东西,俺也只平心当它是网上论坛所发的作品,挑它的毛刺,想象换成自己能否有更好的写法,挽回败笔,点铁成金。说到底,技术是存乎一心的东西,而在对既有技术的归总和辨析上,今人比古人其实更有优势,故根本不必俯首为奴,只敢仰其鼻息。带着批评阅读,挺着腰杆学习,俺觉得才是真正的与古为俦。
      
       百花潭:您曾经说过,在格律的固有框架内,如何进行审美意识的转化和突围,这是你最为关注的问题。请问至今为止,你在这方面进展如何?
      
       嘘堂:这是俺关注的问题之一,不能说最。事实上,目前俺最看好的文言突围之利器,仍是在杂言、五古一类文言自由体上。而所以尚措意于格律诗及词,主要有三个原因——一者文言自由体发端易,而深入难,要在无依傍的情形下另造新境,建构出站得住脚的新的体式,洵非短时间能办,故不必急功近利,单提一线。二者是觉得广义的格律诗体——俺是把词也归于特殊之格律诗体的——虽因程式化严重而渐失活力,但毕竟是唐代以降诗体之大宗,自有其极高的文体价值,用围棋来说,是块并未死透的大棋。倘能寻得一转身,死中求活,做出眼来,哪怕只是做出劫来,也还是很有意义的事。其三,格律诗虽累于程式化,但也因其高度程式化而成为养就文言语感、锻炼技术手段的上佳工具。无论从扎牢马步还是带着镣铐跳舞的角度,都仍值得重视。
      
       俺于格律诗,早期是以作传统的五律为主,审美标格大体是以古入律。近两三年在《无题》的题下写了几首七律,词的方面则只有一首《莺啼序》和两组《减兰》。这些东西,质量上参差不齐,只能说总的方向是在遵守诗体既定的基本游戏规则之内,于意识和结构上寻求对程式的突破。比较而言,词上的突破或者说出格可能较为明显。它们还是实验品,在新旧意识和古今语境的对接上都还存在种种问题。俺唯一能自豪的是俺就这样写了,提示别人格律诗或许并非铁板一块,还有松动、腾挪的余地。余地所在,其实还在以古入律,即以古体所蕴的自由意识,破格律之外在桎梏。
      
       深南兄在百花潭留言提问,询问“实验体”该如何循序渐进?基本功是否先从近体诗入手?已及俺对自己近体诗水平如何评价定位。这里也顺带回答一下。近体如前说,是文言诗的大宗,俺个人以为回避不得,在此多下些工夫,总还是有益的。但俺也不敢说它是练基本功的死功课,否则将置唐以前的文言诗大家们于何地?又如当代最重要的作手如响马,俺基本没看到他有近体的表现,但丝毫不影响其文言诗创作成就之显赫。
      
       打个比方,俯卧撑是练肌肉的好法门,但非唯一法门,做仰卧起坐也未尝不是方便的办法。只能说体能总是要长时间训练而后得的,文言语感总是要通过大量阅读、涵咏而后具的。实验的关键在通变,新变断离不开对旧有文学遗产的融通。至于是主练肱二头肌还是腹肌,那要看作者自己的气质与禀赋,不必一律。
      
       对自己近体水平的定位,聪明点的人想必都不会回答。俺比较笨,不妨答一句吧:如果要玩老套的近体,俺定是一流的。只是俺的志趣全不在此。
      
       百花潭:大家普遍认为,西方文学和思潮对你的影响较大,你如何处理这种新视角在诗词中的运用的?有诗友提出“荒诞、悖论与存在之题旨,乃新诗事也,实非旧体擅场”,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嘘堂:西方文学和思潮林林总总,亦有古有今,有雅有俗,有主群与尚己之别,有整体与解构之殊,焉得一概而论?若具体说到诗艺上,西方各国各时代各个诗人亦自有其不共的特性,俺只能说自己是个实用主义者,领略到他们的技术手段,觉得可用、想用,便尝试着移植、杂交,也从没有一定之规。故要说这问题,还是只能拿具体文本来分析,不然说千说万,总是空头。
      
       春深兄提的观点,在当下文言圈里有相当的普遍性。俺的回答很简单:正以不擅长,所以要实验。若最后证明只能有不擅长的结果,则可正式宣布文言诗寿终正寝了。
      
       百花潭:徐晋如在《国诗答疑录》中说过“实验体诗,以现代思想、现代情感乃至后现代思想、后现代情感为骨干,与我古典主义的文化立场格格不入,这是我不能欣赏的根本原因”,您对此有何评价?
      
       嘘堂:呵呵,道不同嘛,俺没啥好评价的。实验的起点,就是要和漠视、回避当下思想、情感的所谓“古典主义”割刨断义。多元世界,和而不同,大家各行其是可也。
      
       百花潭:胡晓明认为您的诗是“格新调古”,是现代人复杂纷纭、变化多样、矛盾冲突的人格和古代诗学中同样变化多端的丰富传统之相得益彰。有其通变创造。您认为这一评价是否恰当。这是否是您对“文言实验”的终极追求?
      
       嘘堂:惭愧,“格新调古”,是晓明兄的溢美之誉。然也不妨说这确是俺想做到的。格新,是意识与技法有新的破进。调古,则是于新变中继续葆有文言之美。
      
       文言实验,只是一种意识的路径,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指向。至于俺个人的终极追求,只是写出有表现力的好诗而已。俺不知道也不想限定它到底是何面貌。
      
       百花潭:同为实验风格,您和李子的异同在哪里。彼此的价值何在?另外有人认为,你和传统的割裂更为明显,前些年故乡更名所引发的争议,是否也表明传统与实验的格格不入?
      
       嘘堂:李子兄的新变,和俺的路径完全不同。近年俺曾在数个回帖里论及。偷个懒吧,转录一帖——
      
       “俺对LIZI兄的不满,记得以前也说过几回,主要是在其语言的俚白和弄巧。过俚,与白话严重相淆,会丧失文言诗词籍以存在的语言根基。弄巧,意义浮于表面,浮于字面的语词纠葛和碰撞,常常近乎文字游戏。从俺个人的诗歌见解和审美趣味,这些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不得不表示反对。这个反对,或者可说是传统架构对现代颠覆的反对。
      
       “再深一层,则是现代性这个平台上的质疑。不大读现代白话诗的文言圈子里的朋友,或者惊异于LIZI作品的出位与超前,而在俺看,其作并不特别现代,盖其意识底里,仍是传统士大夫式的,其语言、意识形态,仍是公共的、整体性的,只不过将羊皮袄反穿,人遂惑焉。在此意义上,老贼所作‘李子体的产生,正是因为其自外于传统’的论断,俺不能苟同。LIZI的作品主题性很强,理想与道德诉求很强,这与‘现代之后’或‘后现代’的整体趋向并不相侔。 
      
       “这里又牵扯到俺所谓的双义的实验。LIZI无疑属于广义的实验,且是急先锋。(在俺的‘实验’概念出笼之前,他已开始形成自己独有的革变之风格了。)但从俺个人狭义之实验观看,他的写作实际上未脱传统。意识走到哪里,诗走到哪里。便如朦胧诗曾一时‘朦胧’,但现在已被归位。 
      
       “这是第二个质疑,和第一个正相反,或可说是现代意识对传统向度的质疑。 
      
       “自外于传统。真正的自外,是漠视,是抽离,彻底脱身,这点LIZI没想做,也做不到。所以从他对词之体裁的倚重,到对甘棠的介入,都是逻辑中事。
      
       “最后澄清一下,老贼说俺质疑LIZI兄的诗歌俱乐部成员资格,这话不很准确。对其艺术风格,俺有很不满意的地方。而其写作态度,俺一直是很敬佩的。”
      
       此外,俺从不觉得自己和传统有甚割裂。俺只觉自己是传统的树上新长出来的一根小枝杈。当然,如果把传统看成是不具新陈代谢功能的塑料盆景,则俺这小枝杈诚不免就出现得很可疑而非法了。
      
       诗公社更名之诤,往浅里说有不少意气的成分,而意气的底下,确实存在文学理念的隔阂。不过据此实验初肇期的特例而断“格格不入”,则也失于表象。在俺看,所谓“实验”与“传统”的对举本身就有问题。盖只有“实验”与“保守”相待也。前者重传统之创化,后者重传统之守成。事实上,近些年来,不少被一般舆论判为保守阵营里的重要作手也或显或隐在寻求新变,而实验写作群体对古典诗学的深入研讨更是从未止步。这是任何稍具器识的人都能一眼看到的。
      
       百花潭:网上对于实验体的争论较大,您怎么看待这种争论。如何看待时下流行的“新国风”?
      
       嘘堂:很正常啊,如果没有争议,俺倒要奇怪乃至失望了。所以起诤者,不外数端。其一,实验初肇,优秀文本无多,而复鱼龙混杂,人未知其指归究何在,故胥有疑焉。其二,实验重时变,保守者以道自固,常以持械倒壁视之,故相攻。其三,复有一类,创作既受实验精神沾溉,而雅不欲附实验之名,遂矫说以自饰,攻实验以自树。其四,实验所举文艺标格颇高,跨中西诗学两境,实非一般浅学者能领略,而其作既遭实验摈斥,不免生怨兴谤。
      
       实验七年,凡此诤论从未止歇过。俺的态度是当辩则辩,当斥则斥,把道理说清楚便是,最终还是让作品自己去说话,让以后的文学史去做裁定。
      
       至于所谓“新国风”,就目前所有文本看,它还根本沾不上诗歌艺术的边,用俺以前的评语说,只是“新老干体”耳。
      
       百花潭:您前些年曾在故乡组织编辑了《一瓢集》,成为大家喜爱的网络诗刊。您现在组织编辑的《己丑》诗刊和《一瓢集》是什么关系?他们有什么异同?您对《己丑》有怎样的期待?已丑诗刊的封面图片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嘘堂:前两个问题俺在《己丑》创刊号的“主编后记”里都说到了,不赘。期待嘛,俺只是希望它能存续得时间长些,呵呵,最好能比《一瓢集》长些。封面的瓦当图案是从网上搜得的,本无深意。必欲引申,或可说那两个交颈的动物,可影射于中西语境、新旧意识之融会吧。
      
       百花潭:您喜欢的网络诗人有哪些,能否简单地进行评述。
      
       嘘堂:五六年前吧,俺写过一篇《天龙谱》,以武侠小说的典故选评自己眼中的重量级网络作手。其中一些作手近年渐渐沉寂了,但总的看,构成网络文言诗中坚的基本还是这个群体,可增补的并不多。
      
       增补名单里,网络老人须加上问余斋主人。问余兄的东西沉稳、大气、真切,有学养的底蕴而又不落酸腐,真是巾帼中的翘楚。当时未写入《天龙谱》,是因该谱只收男性作手。青衫客醉兄填词的功力原本就深厚,近一两年的作品更明显融入了现代意识与技法,不脱于古,而亦不隔于今,可谓步步为营,俺也很看好。
      
       中生代,可添MAC、晚成和燕台。MAC兄挟西方现代文艺批评之利器,入文言新变之坛城,未几年而古风瞻然有成,诚为异数。留社诸公中,晚成兄这两年近体创作颇有成绩,意重神寒,英气敛足,在俺看正在完成重要的自我突破。燕台兄锐意求进,在光明顶写作群里也非常显眼。倘能略定血气,稳其辞色,当更出众。
      
       新生代里,俺目前最关注和看好的是杨无过和杨柳困。无过有现代白话诗的阅读视野和创作体验,兼以不竞不躁,厚其本而锐其思,故新硎一发,锐气逼人,去岁《虚室》一篇,压倒群彦,《成都》诸什,足开眼目。困困广师众长,用力甚勤,一方面追踵实验,一方面又能对古人诗体风格多所辨析,两轮并运,亦值期待。而如何抹去摹写的痕迹,则是二人皆须面对的首要问题。
      
       要之,响马、高树、白小、MAC等实验核心作手是俺最看重的当代网络诗人。其他俺喜欢的作者,也都是具有自己的创造力和风格。前行中的、不断自我更新与掘进的诗人,俺便喜欢。
      
       百花潭:对于你自己的作品,你最喜欢哪几篇?大家比较喜欢的《舞会记忆》,能否就这首诗做一个自我剖析。
      
       嘘堂:还真不好说。俺很讨厌自我重复,故2002年以来,趣向屡变,每次转向都会留下一些为数寥寥然带有较鲜明的个人印记的习作,它们对俺来说都挺重要。早期如《有雨八章》、《古诗九首》、《独饮夜排挡》、《饮酒》系列、《有霉》、《空地》,中期如《玛笃克》、《旦兮》、《斩首》、《减兰》、《无题1·2》、《断偈1·2》、《谒青云谱》、《谒洞山历代祖师塔》、《皖西行记》,近年如《莺啼序》、《考古》系列、《春游散章》、《舞会记忆》,都在不同诗体、审美趣向及技术层面上记录了个人写作的进程。这些作品,俺无一不耗费了不小的心力,故也都有敝帚自珍的理由。
      
       《舞会记忆》是最近的一个尝试。俺才薄,大概属于极端苦吟派,这个作品在今年年初就列入了写作计划,至少4月份就开始打腹稿,但始终找不到调子,无从着笔。如果只是按老套——不论近体还是古体、骚体——来写,自然容易,然一来题材重大,二来心中的哀痛深重,觉得那些形式和笔法都不足以承载其分量。直到5月的最后几天,整夜整夜枯坐冥思,终于决定用类于组诗的叠章的形式来表现,而以时间为纵线贯穿具有写实性的片断场景。然那时也还仅有一个朦胧空洞的想法,典型场景的择取、叙述主线的安排、不同诗体的穿插运用等技术要素都未在脑中成型。这样又苦思了三两日,最后祭日已迫在眼前,才干脆放下思虑的包袱,径直从记忆里最鲜明的那场校园舞会为开端下笔。
      
       很多时候,灵感是在真正进入写作进程中时才自然迸发的,也就是说,作品那时开始驱使作者,借作者的手自己完满其自身,而非相反。当下的情志,沉埋的记忆,前此的种种思虑,乃至既往所有知识性储备,这时如潜藏四野的伏兵自动开始列阵,开拔,展开战斗。战前模糊不清的作战方案随着战况被自行修正。舞会意象的延续,乐府短歌的逐段插入,第四段莲叶田田句的借用,皆非出于事先的预谋,而是在写作进程中自己跳出,参与到大结构的毛坯里来的。而整个进程也不是破袭战那么迅疾,而是如装甲兵的缓慢推进,思致时时被阻断,在清障架桥后再继续上路。至定稿,已耗两日,人近虚脱。
      
       严格说,这个作品俺并不很满意。若非要赶在祭日前发布,或可打磨得更完整、细致些。尤其第三段的情绪和辞色,不够沉稳内敛,与整体不很协调。“此作总体风格不脱抒情与象征的风调,也未刻意隐匿叙述主体,从作者个人的审美格调来说并无特别的颠覆性。其醒目之处其实主要在于诗体形式的新创,以及对宏大主题进行个人化、细节化处理的手法。”十大神魔的这个批评俺愿意接受。
      
       总之,《舞会记忆》大概算是对俺自己以前曾提到过的文言大诗(或小型诗剧)的雏形的一次试探。所有被意识到的不足,都将成为下一次战役的伏兵。
      
       百花潭:历史上的诗人,您喜欢哪几位,喜欢哪一些作品。你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才算是好的作品,什么样的人才算是诗人。如果要你对爱好者或者初学者从事诗教的话,你准备从什么角度来做这个工作。
      
       嘘堂:《诗经》的无名作者群是首先要深深致敬的。十九首亦然。具体诗人列前五位的话,分别是屈子、魏武、陶公、老杜、稼轩。魏晋南北朝里,步兵、康乐、明远三家亦分量很重。唐之三李曾是俺青少年时的偶像,后来在心目中的位置有所下滑,然仍然高大,最近正打算系统地重新温读之。
      
       喜欢的作品举不尽。好作品和好诗人的标准也没法规定,盖不同风格、不同视角固有不同标准也。诗教这个词俺不太喜欢,道学气太重。俺觉得作为习诗者,俺的首要和最终任务只是尽量写出有表现力的好诗而已。
      
       百花潭:“诗不以迎合大众为目的”的实践之中,是否存在“迎合小众”的现象,如果存在,您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嘘堂:西哲谓,诗是最高的文学。诗本来就是小众——或者说智识精英——的东西,古今中外皆是如此。俺习诗三十年,从来只为自己写作,只顾虑俺所认同的诗歌标格。俺所在意的读者,只是中国古文论里的伯牙子期型的知己,或西方文论里所谓的“理想读者”。大众,从来只是附庸,是蚂蚁,蔑如之可也。
      
       百花潭:您怎么看待百花潭,你对百花潭有什么样的建议和展望?
      
       嘘堂:百花潭是个很不错的文言诗公共平台,至少它的构建理念和基本思路俺是全盘赞赏的。集约化的浏览功能是它最直接的效用,俺自己便经常籍此获得阅读和检索的方便。建议嘛,姑提两点。一者要有沉定的宗旨,在寻求人气的同时,不可丧失人文底线、诗歌标准,不要做哗众取宠的事情。否则舍本逐末,徒乱阵脚,难免沦为天涯比兴那样的三流论坛。二者,外链的浏览功能之外,似乎百花潭也在努力建设站内的交流沟通功能。俺觉得这事自不妨去做,但须有次第轻重,不必躁进。而一些切实的服务性工作倒是可以再加强,比如古籍及诗学书刊出版、流通资讯的汇总和交流,以及资料性的电子书下载等。服务做强了,做实了,自然近者悦而远者来,才有进一步拓展的扎实的立基。
      
       百花潭:我们准备引入普鲁斯特问卷的方式。请问你希望采访到的另两位诗人是谁。若您也有希望问的问题,请直接提供给我们。若您指定的诗人不获答复,则我们将另行安排采访。
      
       嘘堂:响马,胡僧,是俺最敬畏的两位当代文言诗人。惟胡僧连问余兄也唤不动,俺估计也没戏,就不浪费表情了。但愿响马能够接招。剩下一个名额,俺就点莼鲈兄吧,呵呵,他的文艺见解想来与俺有所不同,正好借机讨教。
      
      
       附:近作三首
      
      
       步出南門行
      
       積雪騰空起,南城覆北城。城北深一尺,城南與雲平。公車殊蕩蕩,時陷時轉停。抹窗看吹霾,路人亦蝸行。朱靴踐冰轍,光彩偶分明。畫圖指端出,呵氣輒歸零。羊羹冷復炙,長途寂欲盈。各自在空谷,忽爾思鹿鳴。
      
      
       西泠訪墓
      
       蓮房尚渥平湖暖,雨腳才添昨夜寒。墓草一圍青踏破,黃金縷系翠雕鞍。當時願結同心好,碧玉簾攏玳瑁簪。疑是山嵐回夢寐,頻吹舞袖上離絃。
      
      
       人炬
      
       孤壇,械圍。獨立,舞肢。阿茲達,額灰。蘇魯支,相持。既禱,風微。塗油,舉火,焰馳。人炬,膏肥,吱吱。神乃降,遠望。田園有炊牆有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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