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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上)

发布: 2008-9-05 10:00 | 作者: 鲁敏



1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三爷惦记起东坝的那些坟茔,其下的肉身与骨殖,陪葬衣物,以及棺木,必定也在泥土下湿漉漉地悬浮着吧……他睡不着。

挨到天亮,起来一瞧,发现门前河上的木桥给冲塌了。腐朽的木板散在河面,流连忘返地打着圈儿,最终与断绳、树枝、蓑草之类的一起,头也不回地漂走了。所幸他那条颜色发了黑的小船还在,水面儿上一上一下地晃着。

没有人会修这座桥的。

这么些年,人们从来都不用过桥,反正桥这边就只三爷一人。找他的就只站在对面,闷着嗓子用那样一种压抑的调子喊:三爷,西头的五姑奶奶过去了。三爷,栓子给电没了。三爷,江大年家的小媳妇喝农药走了。

不论什么时辰,他即刻便穿了素衣出门去,小木桥摇晃着,河水在下面流,只照着他一个人的身影。人们要瞧见他过桥,便会互相地说:今天,三爷过桥了……这是当消息来说的,说的与听的皆明白:东坝,又有谁,上路去了……

赶过去,那家里的大人孩子往往木呆呆的——就算平常见过多次邻里办丧,就算是上得了场面的人,临到自家,还是无措。大家都说:每到这个时候,就瞧出三爷的心硬来——他伸手抹一抹脸,几乎面无表情。

头一件事,是替新亡人收拾身子,趁还温软着,给他穿衣戴帽收拾整齐,完了头外脚里,让他躺得端端正正;接着悬挂门幡,设堂供奉,焚香化纸;再坐下开出一条货单,着人上街采买:白布、红布、黑布,各若干;别针;笔墨;黄纸红纸;白烛;大香;纸钱若干;草绳数丈等等。

再在亲友中物色一个识文断字的,让其主管出入:吊唁的这时陆续赶到,进门便要奉上礼金与纸钱,需由他一一录下。有些远亲,多年不通来往,但只要得了信儿,也必定赶来,叩个头、化个纸。这里头,大有讲究,其严谨程度,远胜婚典。

接着是找人搭席棚、找念经和尚、找做酒席的、找石匠刻碑、找风水先生、找吹打班子……

这样吩咐了一大圈,家里人慢慢镇定下来,前来帮忙的邻居们也各自得了事情,场面有些像个样子了。妇女们分成几堆,或围在厨房择菜洗涮,或在院中撕剪孝布,或在堂屋里叠做纸元宝,她们这时总会热烈地怀念新死者,于此种谈论中,后者皆可获得新的生命与新的品性:性情温和、节俭克己、心灵手巧……

而这时,三爷也才终于得了空,问过主家的意愿,他便要过河回家扎纸人纸马了——三爷打小就是靠扎纸活儿谋生的,只因见的丧葬多了,又无家室,慢慢儿的,顺带着张罗起东坝人家丧葬的大小仪式。

2

三爷在门前收拾小黑船时——多日不用,里头满是树叶与蛛网,甚至还长出几簇野菇——彭老人出现在河对岸,带了个小木凳,坐下来,掏出水烟壶,像是要跟三爷长谈。

彭老人七十有三,比三爷整大上十岁,可身体真是好,他在河对面说话,那样响亮亮的:“这两“也说不好。所以我得把船侍弄好,往后要靠它了。”

“怎么的,这桥不修了?”

“就我一人在河西……噢,还有那半片山。”三爷回头努努嘴。

“不管河东河西,那也是咱东坝呀。”

“要能修那是敢情好。不过划船也成。”

“我替你找人去。这桥怎能不修呢……”彭老人凹着腮咕噜噜抽烟。

这个彭老人,三爷知道的,并不能算是个热心人物。他发妻早故,两子一女都在不得了的大城市里发达,要接他同去享福,可他脾气固执,偏要独自留在东坝……因子女出息,他颇受尊重,不过,这桥,就是他去找人恐怕也是没用的。

——其实,桥塌的第二天,整个东坝就都知道了,大人小孩没事时,就在河对面站一站望一望……哎呀,连个桥桩都没得了!冲得干干净净的……可不是吗!冲得干干净净的,连个桥桩都没得了!大家就这样热闹地说说,有的还跟三爷打个招呼,问他半夜里有没有听到动静,然后平常地就走了。

没人提修桥的事,就跟棵大树给雷劈倒了似的,难道还要去扶起来不成。

“算了,你不是不知道,他们管这桥叫奈何桥。就算修了,也没人走……”三爷可不愿让老人费神。天没事儿?”

彭老人摇摇头,不肯接话。他扯起别的。

六月的阳光有些烫地照下来,河对面的青草绿得发黑,难得有人陪三爷聊天——人们日常见了他,看看他的手,总觉得凉丝丝的,有些惊惶,不知说什么才对——他便进屋里拿了家伙们出来扎。蓝的屋、黄的轿、红的人、白的马……五颜六色的扎纸排在地上,煞是好看。

彭老人看了也欢喜,好奇地问这问那,好啊,三爷顶喜欢人跟他谈扎纸……金山银山、高头骏马、八抬大轿、宽宅院子、箱柜床铺、红漆马桶、绿衣丫头,好比另一个物事齐全的花花世界,热闹极了……送到主家那里,排在院子里,大人孩子先就围上来,指指点点,莫不赞叹,那才是三爷最得意的时分。

3

为了桥,彭老人真的开始找人了。三爷知道他都找了些谁——他找的每个人,最终都会到三爷这里,隔着白白的河水,有的扯弄青草,有的头上戴顶帽子,有的夹个皮革包。都是在东坝主事的人物。

“三爷,这桥,你看看……”扯青草的手指绿了,却把青草含在嘴里,多美味似的。

帽子是旅行帽,上面一圈小红字“×台县旅×团”。

皮革包里放着个茶杯,鼓囊着。

他们总一边说,一边那样地看着三爷、用那样的语气。“三爷,你看……”

“由它去由它去。不是也有船么……”三爷懂事,急忙拦下。

“那也行,就照三爷您的话办……对不住了哈,其实树料有的是,可咱东坝没有造桥的人才,好不容易在邻村寻访到个,人家却百般不肯,说是晦气……”他们慢吞吞地侧着身子走了,眼睛躲开,不看三爷。

三爷倒觉得难为人家了。

其实,真没什么。桥塌了后,他已划着小黑船出去过两趟。桨动船行,一船的纸车纸人儿,花花绿绿地倒映在水里,那样碎着、散着,直晃荡着。他一边划船一边瞧那水,竟感到某种异样,好像下面的水会一直通向无边的深处……就这么划着,也不坏。

4

过了几天,彭老人又来了。仍是小木凳、水烟壶。太阳蛮好的正午。

“你这小老弟,怎么能说不要呢……害得我白费劲。”他埋怨地看着三爷。“这桥又不是你一人的,说不要就不要。”

三爷连忙认错儿,得给老人台阶下呀。“全是我的错儿。这么的,哪天我请你喝两口儿。赔罪。”

“他们不弄,我弄。”彭老人垂着眼皮给烟壶装烟,一点不像玩笑。“你难道忘了,我年轻时也学过两天木工活儿。”

七十三岁的老人家,真动了犟心思也难办。“哈哈。”三爷空笑两声,埋头扎纸人,不敢应答。

这次手里的活儿,难。昨天新死的是个年轻孩子,头一次跟叔叔出门到县城办买卖,谁承想遭了车祸,瞧瞧,都还没娶亲呢,都还没见过世面呢……那做娘的,整个晚上都在跟三爷抽抽咽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给他扎个三层洋房子吧,装潢好的,扎个最贵的小汽车吧,扎个带大浴缸的卫生间吧……还能不能再扎个纸媳妇呢,像电视里一样漂亮的……

彭老人见三爷撅嘴费着心思呢,便不说话,也不走,就在河对面儿一直坐着,眼睛直在水上望来望去。

5

第二天,还没起呢,三爷就听到外面有声响。

出门一看,不得了了,河对岸真一顺溜躺着十来棵树料呢,太阳正爬上来,橙红色的,甜美地照着,那有粗有细的树们像洒了层金粉。

彭老人坐在一边的木凳上歇着抽水烟,见三爷愣着,忙摇手解释。“不是我自己弄来的,着了几个上学的大孩子,干了整一个钟头……”

“……”三爷还是说不出话。

“总之,你就瞧着好吧,这桥,我会慢慢儿地做起来……”

三爷抬眼量量这河,虽不算宽,总也有五六丈吧。他不明白,这老人怎么就把弄桥的事当真了?

“你不信?就知道你不信!”彭老人蛮得意似的。

“唉哟……老哥,你这样,不是要折煞我?这桥,可不是一日两日的工夫……”

老人不答,只抖擞着提一提肩,拿出套木匠家伙,当真下手了。

他随便挑了棵树,地上左右清理一番,竟开起料来,细细的钢锯在老树干上慢慢地拉,新鲜的木屑扬到草地上。

三爷急得身上冒汗,但不知怎么办,偏偏今天约好给那新死的孩子送纸人纸马……他只好撂下老人,从屋里把昨天扎好的汽车、洋房、卫生间、漂亮媳妇什么的一样样往小黑船上放。

——彭老人倒停下来,看得十分认真。三爷划着船到河中央,水里显现出破碎着的黄红蓝绿……老人突然干巴巴地叹了一句:好看。

6

就是从这天起,彭老人,每天都在小河岸上做活了。他性子慢,手艺也生疏,或者也是为着省力气,好几天下来,才忙了一根料,到下半端——太粗了,得两个人锯,三爷急着欲划船去帮忙,他却得意地一摆手:不开了,留着这个大枝丫,正好做桥墩。

彭老人这样一弄,动静自然是大了。有事没事的,总有人过来看热闹。

妇女们捧着饭碗,孩子们一放学就先过来玩一阵。洗衣服的、淘米的、刷马桶的、给牛洗澡的,忙好了也不走,继续赖着。就连小狗小猫,也都晓得到这里来找主子了。

男人们平常只是在地里苦,瞧到这造桥的活儿,反觉新鲜有趣,手便发痒,彭老人笑眯眯地拿出两把锯子——竟是早有准备的。学几下,男人们竟也上手了,力气直往外冒,你来我往地干得欢天喜地。

这么着,还真的呢,众人拾柴火焰高,眼瞧着,那一排溜的树料就变成木板了,一片片儿整齐起来,码在树下,很有一种气象。

7

没旁人的时候,彭老人就跟三爷聊天,他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好像头一天晚上在家里想好了揣在怀里似的,隔那么会子掏出来一个。

“……三爷,有这么回事儿吧,人走之前,要是三天三夜不吃东西,身子便不会发臭,可以停放很久……”

“要说老人啊,到岁数走的,那最后几天,肯定是水米不进的。所以,打我手上侍弄的,真一个个再干净不过……”说了一半,三爷想起来,对面这老人家也是七十三了,记住说话要仔细些。

“你替人守过夜,听说,那最后一个晚上,人是会动一动的,那就是魂脱了肉身,把他所有念想的角落都要去看一看、走一走……那他是挑几个地方重点走一走呢?还是来得及仔仔细细全都瞧上一遍?”

“这个啊……也说不好,反正,家里人记住所有的门都不能关就是……”三爷含含糊糊地答了。

丧仪里的门道多得很,总之,一切只当那新死者是个刚投胎的孩子,吃的穿的用的包括走的道儿,都要替他一样样备好……这方面的话题,平常总有老人拐弯抹角地找三爷谈,一边那样当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他真是阴间跟阳间的一个信使,两边的事都应当一清二楚。

可三爷真不乐意跟老人们谈这些,他不愿看他们那依然活生生的脸,依然热乎乎的身板子。

那一看,似乎就能够想象到,到了彼时,他眼洞凹陷,牙齿外露,须发继续生长,一夜之间花白杂乱……

彭老人瞧出三爷的不自在,便哈地一笑换了话题。“小老弟,我倒问你,为何偏不娶妻生子?”

三爷沉吟着,怎么跟他说呢——唉,从年轻时跟师傅学扎纸人马开始,打他眼里看过的,什么样的没有。新媳妇头胎难产去了的,活蹦乱跳夏天嬉水给拖走了的,喝醉酒落下茅坑起不来的,过大寿吃鱼给卡死的,造新房掉石灰坑里给烫没了的……哀乐相连,喜极生悲,生死之间,像紧邻的隔壁人家,一伸脚就过去了……他是越看越惊,越看越凉,凉了又温,慢慢地回转过来、领悟过来:罢了,索性——不娶妻,无得便无失;不生子,无生便无死。一个人过吧。

“我这营生,哪个女人愿意?只能做老光棍呗。”三爷答。他一般总跟人这样说。他怎么好说实话呢,说出来好像就扫兴了、就得罪人家的平常日子了。

“那你……倒是喜欢过哪个女人没有?你跟我说实话。完了我也跟你说个实话,说个我喜欢的……”彭老人要笑不笑的,谈兴正浓。

“别难为我了。你有你就说吧。”三爷看出来,自己就是屁都不放一个,彭老人也是要说的。

“算了,改天吧。”老人却又失悔了,缩了回去。他摆弄起一堆木板子,挑着长短厚薄,分堆儿搭配。

(待续)

[原载《钟山》2008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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