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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

发布: 2009-12-10 22:29 | 作者: 北村



       陈琛从来没有遇过这种灾难:他的车被卡在一望无际的车流中,车阵如同冰封的河道,没有尽头。他们已经被百年一遇的风暴堵在这里两天两夜了。前来的救援队正在努力扫除冰雪,但收效甚微。妻子骂骂咧咧,发泄着怒气,儿子翘着腿在车后座听MP3,好像天塌下来也跟他没关糸。陈琛的心却沉到了谷底,照这样下去,他们恐怕十天半月也无法走通了。
       
       陈琛此番自驾车南下,是为了回家过年。可妻子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陈琛经营的玩具工厂的海外订单越来越少,工厂已经裁员两成,陈琛不得不开始寻找别的门路,妻子主张买进大量股票,陈琛却主张回老家办农场-----据说这是个抵御经济危机的好办法,所谓靠天吃饭。陈琛和妻子趁着堵车的时候开始争执、辩论,当他们的分歧终于演变成一场剧烈的争吵时,他们才发现灾难来临了,在2008年1月的一天,他们莫名其妙地被堵在了公路上。雪不停地下,刚开始儿子还在地上跳着,和雪花接吻,接着这些诡异的雪花演出恐怖一幕:它们落到地上不再是雪,而是立即成了冰。冰越积越厚,终于困住了所有的旅人。人们开始焦急地等待,开着空调取暖,但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汽油的耗尽令空调无法继续工作,车内变得越来越寒冷。救援队送来了棉衣也无济于事。人们变成越来越恐慌,有人开始哭泣。附近村庄的小贩高价兜售矿泉水,一瓶卖到二十元。陈琛和妻子的争吵中断,他们开始寻找摆脱困境的方法。
      
       陈琛离开车跑到队伍的前头。只有靠近高速路口一里长的车才能得到面包和棉衣。陈琛向他们打听何时能走通?救援队员指着天空:去问上帝。另一个看上去是头的人对陈琛说,要作好十天半月的打算,有办法的话,把车开出高速,找个停车场停着,然后坐火车南下,年后再回来开车。陈琛知道事情不妙了,急忙往回走。
      
       他回到车上时,看见一个卖茶叶蛋和矿泉水的青年被一伙人摁倒在地上狠揍。陈琛看不下去,驱散了他们。因为这个青年的矿泉水只卖五块钱,所以挨揍。陈琛问附近有没有加油站?青年说没有。这时儿子笑吟吟地拿着偷来的一罐汽油给他。陈琛叹了一口气,只好把油加上,好歹这能让车子开走。陈琛问青年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青年说有,他可以带路。陈琛就当场给了他一百元,让他带路。车子艰难地开出公路,开上了一条乡间小道,往青年住的村庄开去。陈琛准备找个地儿至少先住下,明天怎么办再说。
      
       天色越来越暗。青年说他叫王成,是深坑人。陈琛听到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深坑,这个在他脑海深处时常浮现的地名,与他心痛而遥远的记忆牢牢地锁在一起。也许只是同名而已。陈琛想。车子进了村,突然有一个人站在车前,王成立即下了车,好像很害怕地躲开了。一个红脸大汉走上来拍车窗。原来他是这个村的村长,他说他家能住人,不过价钱可不便宜。陈琛说钱无所谓。
      
       晚餐吃的是土豆和臭桂鱼,他们终于吃上了热食。妻子和儿子疲倦得马上进入了梦乡。陈琛和村长聊天。他说他叫王令发。你是个老板。他狡黠地看着陈琛。陈琛问起深坑,堵车弄乱了他的方向感,这个深坑是不是淝东五里镇的那个深坑?王令发说是啊,就是那个深坑。陈琛震了一下,二十年前那个女孩的脸浮现出来。陈琛那时刚工作,在深坑支教过一年。王令发看着他,一拍大腿:难怪瞧着你面熟,你就是那个爱弹吉他的小陈?陈琛说真是太巧了,二十年后我在这里被冰雪阻挡。王令发说这是老天爷要你回来看一看。陈琛问起那个女孩。王令发说,你是说王令林的老婆柳泉吗?她病了,好像不行了。陈琛吃了一惊:她得的什么病?王令发说,我也说不清楚,总归是要命的病。陈琛让王令发带他去见一见他。王令发说,我跟王令林不对头,我指给你,就在坡上那幢屋,你自己去看吧。
      
       陈琛走上了黑暗的坡,叩响了门环。开门的竟是那个叫王成的青年。陈琛吃惊地问:这是柳泉的家吗?王成说,我娘在里面。陈琛说,我认识你娘。王成惊异地看着他,却没拦阻。里面有一个女人问:谁啊?陈琛走入。女人很瘦,像弓一样踡缩在床上。她疑惑地望着他,好久,陈琛也看着她,似乎都不敢辩认。陈琛坐下说,我是陈琛。女人还是望着他。陈琛又说,我是二十年前下乡支教的陈琛。女人好像是听懂了,她虚弱地说,你是来看我的?陈琛抱歉地说,我碰巧被冰雪堵在这里了。没想到还能见着你。柳泉对儿子说,给客人端碗水来。陈琛说别忙了。他问柳泉得了什么病?柳泉却说,这是我儿子王成。她似乎不想提当年的事,抑或是对突如其来的重逢还不能适应。陈琛问,就你一个人吗?柳泉睁着因病变得很大的眼睛说,他爹住在山上。
      
       陈琛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中突然窜上一种类似饥饿一样尖锐的虚空的痛。。。。。他回忆起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当时她是乡广播站的播音员。从省城来的陈琛吸引着一大堆男孩和女孩,骑着摩托车在乡间的小路上狂奔。有一次他和柳泉走丢了,在一块四围都是汹涌溪水的大石头上过了一夜。陈琛给她朗诵他的诗,把她迷住了。陈琛说他爱上了她,要把她带到城里去----这是城里人勾搭乡下女孩的通常手段,不过很奏效,因为柳泉是一个简单到你说月亮会掉下来她也相信的女孩。他们就这样好了一年。不过陈琛同时并没有中断和妻子的通信。陈琛做得游刃有余。在支教结束后,陈琛突然消失。柳泉进城疯狂寻找陈琛,可是陈琛留给她的都是假地址。
      
       现在躺在他面前的女人已是一个中年妇女。陈琛不是来忏悔的。为了说明这一点陈琛还和她的儿子聊起了这百年不遇的冰雪天气,这只是一次巧遇。他给柳泉一张名片。让陈琛感到欣慰的是,柳泉似乎忘记了那段往事。她只是说起了这几年她的村子收成不好,今年更不用说了,庄稼都被冻死了。陈琛问你怎么还在当农民?在他的想象中当年的广播员现在至少得是个县文化馆的干部。不料柳泉却突然奇怪地高声道:文化是什么东西!陈琛噤声了。他想起在那一年中柳泉如何相信他的誓言,就像相信他的诗歌一样。陈琛写过一句诗:月光大作。他告诉她,月光会响。她也相信。对于当时流行跳贴面舞的青年来说,骗几个女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是一种荣耀。
      
       柳泉说他走后,她和本村的石匠王令林结了婚。接着发生的事像一股飓风一样席卷了深坑乡,几乎所有的强壮男人都跟着招工的工头坐上了开往南方的汽车。柳泉能记得她是如何奋力把丈夫挤进塞得水泄不通的长途客车,似乎只要上了这趟车,就有希望。可是事情并不如想象。王令林在南方的城市打工,到了农忙又得回乡收割,田里的农活已经把柳泉折磨得奄奄一息。丈夫不忍妻子受累,只好当二兼户:城市和家乡两头跑,地里的出产却顶不上在城里赚上一个月的收入。陈琛问,这样不值啊。柳泉说,一个农民有地不种,会有报应的。陈琛说可以叫别人来帮忙种地。柳泉就不说话了。
      
       这场巧遇的重逢似乎到了尽头。陈琛觉得自己该告辞了。当陈琛起身的时候,心中突然窜上一种悲凉痛楚的感觉。他不至于蠢到要抱她一下,或者给她留下点什么。所以,他只能就这样走开,结束这次邂逅。陈琛向她告别,柳泉说如果明天路还不通,可以来家住。陈琛跟着她的儿子走到门口,青年突然说,我爹在外面打工,养了女人,钱都花光了,得了一身病才回来。陈琛楞了一下,看着他。王成黑着脸说,钱有什么用?说着径自走出。这时,柳泉突然叫陈琛的名字,陈琛震了一下:这久违的叫声!让陈琛差点流出眼泪来。他走回她床边。这时柳泉看着他,似乎眼睛里泛着泪光,说,你连我得的什么病也不问吗?陈琛哆嗦了。柳泉的悲痛似乎来得太迟了,现在她才浮现出当年那个女孩的形容,陈琛不敢看。这时柳泉说出了一句让陈琛魂飞魄散的话:王成是你的儿子,这是真的,你现在把他带走吧。陈琛雷击似的站在那儿。柳泉说,我快死了,才说这话,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不会求你的。陈琛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柳泉笑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会那样?你骗了我一年,睡了我一年,然后突然就像风一样不见了。陈琛无言。柳泉说,老天爷有眼,你来了,把他带走,这是你的儿子,认他,给他工作。我就死也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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