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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兄的尊严

发布: 2009-11-26 20:07 | 作者: 郭玉洁



       田间的低谷,有奇异的芳香。
       
       那是横斜在埂边的几棵沙枣树,树枝如荆棘一般精干,小黄花点满树枝。沙漠地带极之干旱、昼夜温差又大,把沙生植物特有的尖锐和硬度,也带入花香,那与脂粉迥异的、刚劲、奇异的味道,充盈在天地间。
      
       表姐带着幼小的我站在田埂边,仰头深呼吸,兴奋的说:你闻,这沙枣花的香味!现在想来,这话似乎多余,因为在那里,没有人能忽略这香味。它是如此强烈,几乎冲淡一切,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存在,更甚于低谷之上,一望无际的麦田。然而,或许也正因此,除了那句简单的祈使,表姐已无可表达。
      
       童年的记忆,往往片断而真切。七岁那年的冬天,妈妈带我去姨妈家。那是距离我家数十公里的另一个村庄,我们乘驴车前往。驴车只是一头驴,套一架双轮农用人力车而已。车上无蓬,铺了厚厚的被褥,我卷在其中。我应该看到冬日稀薄的阳光?路边枯立的白杨?苍黄色、休息中的农田?还是裹着羊皮大衣、偏腿坐在车辕上的赶车人?都没有,甚至没有寒冷的印象,只记得车非常慢,而颠簸。我不停的问:妈,什么时候才到啊?
      
       提起乡村,这两个瞬间从记忆深处呼啸而来,它们简单,强烈,它是美丽的,带着田园式的诗意,或者是奇特的,有深重的苦难。但我一再摩挲,都无法进入其间,甚至其真实性都值得怀疑,它们真的发生过吗?还是家人的讲述而已?这情形中有多少是今日想像?
      
       或许,这沙枣花香、这冬日的农田,始终是存在的,它们是不变的村庄的一部分,然而那最终塑成我们的,是在院落中的日常生活,是数辈人共同的相处。――那是我血肉所自。
      
       另一盘菜(小标题)
      
       小时候总是跑去跟奶奶嘟囔:我们的菜都不够吃,为什么爷爷就要那么多?爷爷在自己的卧室吃饭,每次,奶奶要我单独端一盘菜给爷爷,而我们其余七八口人,也不过一盘菜而已。通常爷爷的菜都吃不完,因此,我每次都等在厨房,等碗筷撤了,奶奶再把爷爷的剩菜发布给我。
      
       关于吃,家里总有许多说法,比如,第一碗饭总要先给爷爷;大人没有动筷子,小孩不许吃;不能躺着吃东西,这是教人勤勉,不要懒惰;宁可站着饿死,也不跪着乞讨,这是教人有气节;客人来了,要拿最好的东西招待;食不言,我听过的最极端的例子,是一个同学说,假如吃饭时出声说话,他父亲就一个耳光“啪”地扇过来……
      
       这些渗透在生活中的细节,处处规定着长幼秩序:父子、夫妻、兄弟、父侄,在无形中,给大家都排好了位置。
      
       但这些教育,都没有留给爷爷的那盘菜令我印象深刻。它就是这样,每顿饭都提醒着爷爷一家之主的身份。
      
       爷爷并不像同学的父亲一样,用暴力统治整个家庭。尽管他剥夺了全家一半的菜,但对我这个孙女来说,爷爷是很慈祥而娇纵的。他们说,我小时候,每当爷爷想要抽烟,我都叫:“爷爷,爷爷,我也要抽!”于是爷爷把烟放在我嘴里,背着我四邻八舍走一圈。我叼着烟卷,左顾右盼,得意的看着全村的人。这一圈回来,爷爷才能开始抽烟。
      
       事实上,爷爷是一个老实、懦弱的人,年轻时诸事不出头,干农活并不强过别人,家境亦不如别家。年老后,爷爷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大门口晒太阳。太阳西移,院墙的阴影长了,爷爷挪一挪小板凳,挪入光亮处,直坐到太阳下山。
      
       但这并无损于爷爷在家中的地位,他仍旧坐在卧室,等着我们给他端上第一碗饭,端上他独有的一盘菜。
      
       在我家,爷爷是一家之主,在兄弟排行中,他也是老大。亲生的弟妹逃荒到他乡,在我家附近的,是爷爷的三个堂弟,我的堂爷爷。很长时间里,我们几家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以院门中间为界,东边属于我家,西边属于三个堂爷爷。慢慢地,二爷爷和三爷爷迁了出去,自立门户,我家也迁了出去,把房子租给了来收农副产品的商人。
        
       三个堂爷爷中,二爷爷直爽,三爷爷憨厚,他们都对我爷爷十分尊敬。搬家之后,每逢年节,必来我家问候。独有四爷爷,年轻时诸事皆顺,又是年龄最小,即使在同一院中,平时来往也较少。没想到,我家迁走之后,却闹起一场风波。
      
       细雨中的嚎哭(小标题)
      
       一天,我正在睡午觉,突然听到院门“咣郎”一声被撞开。出卧室一看,满脸红光的四爷爷踏着拖鞋冲进院子,刚要冲我扑过来,定睛一看不对,转身冲着堂屋大叫:“郭老汉呢?”我妈从堂屋跑出来,一边喊我进屋去,一边想拦住冲过来的四爷爷,四爷爷伸出手,一把把我妈搡在地上。
      
       这时,爷爷从侧屋走出来,四爷爷眼睛都红了,冲上去照爷爷脑袋一拳,骂:“你这老贼!” 四爷爷是个长大汉子,爷爷根本不是对手,他遭到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想到的突袭,“嗷”的叫了一声。四爷爷还接二连三的打下去,我妈站起来一边拉着四爷爷的胳膊,一边叫:“爹,爹!快跑,去三叔家!”爷爷好像才明白过来,抱着脑袋就往外跑,四爷爷还要追上去,这时,隔壁的三爷爷听见动静,跑来把四爷爷架住了。
      
       我们家族在村里一向名声甚好,这件事情完全是突如其来。爸爸叫来姑姑叔叔,请来二爷爷三爷爷,开了好几次家庭会议。会议的议程和结果,都十分文明。一方面,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不过是四爷爷嫌我家租户用水过多,喝醉酒撒气到爷爷身上;另一方面,会议决定由爸爸和姑姑去四爷爷家谈判,讲理,要四爷爷道歉。
      
       会议都是躲开爷爷进行的,爷爷那几天和平常很不同。他不再搬小板凳到门口晒太阳了,他在炕上呼哧呼哧喘气,突然坐起来说:我要去找这个贼算帐!爸妈怕爷爷有个好歹,把门从外面锁上,不许他出门。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爷爷站在院子里,搬了他平时晒太阳的板凳,要翻墙过去。我赶忙过去拽住爷爷,爷爷见门开了,颤巍巍从板凳上下来,拿起放在旁边的扁担,就要出院门。我只好跟在旁边,搀扶着他。
      
       那天下着小雨,在我家乡,这样的天气并不多见,有点清冷。我七十岁的、矮胖、步履缓慢的爷爷,拄着扁担,走在石子路上,突然放声嚎哭。这种哭,我在另一种场合见过,那是奶奶去世的时候,姑姑走在出殡的队伍里,像歌唱一般嚎哭,哭声中有悲伤,有骄傲,像在告诉奶奶,我来送您了,又像告诉所有人,逝者身后并不寂寞。而爷爷在这时候的嚎哭,有愤怒,屈辱,也是大声的宣告:我来复仇了!爷爷在这个时候,变成了老年野兽。
      
       街巷中人听见声音,都走了出来。爷爷嚎哭着,穿越人们的围观,走到我家旧宅。四爷爷早就听见风声,走出来跪在院子里,爷爷一见到四爷爷,举起扁担往他后背打去,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畜生!驴日的!”四爷爷一言不发,也不敢躲闪。四奶奶带着孩子们也跪在一边,抱住爷爷的腿哭求:“大哥别打了!别打了!”
      
       因为时代的关系,我想,爷爷的一生,也不可谓不动荡,但我亲眼目睹的这一次嚎哭,令我觉得惊心动魄,――那是一个本分的人被欺辱之后的愤怒,也是一个兄长失去尊严后的疯狂,它可以让爷爷做出任何事情。
      
       沉默的长兄(小标题)
      
       后来我揣度,四爷爷敢闹事,固然是年轻骄纵,但也和我爷爷并无威严有关。长幼的秩序中,不仅包含权力,也包含义务、责任。爷爷不是一个威严的人,也没有为几个堂弟做过什么,对二爷爷三爷爷尚可讲礼,但对四爷爷这样的人,就没有威慑力了。
      
       我爸爸就不同。
      
       爸爸和爷爷很不像,他继承了奶奶的长相,个子很高,隆鼻深目,轮廓鲜明,年轻时眉目间有股怒气,显着楞,年长后,皱纹丛生,也渐渐的宽厚细腻起来。
      
       爸爸是一个沉默的人,却因负荷了太多而不怒自威。
      
       记得上大学的小叔叔回家之后,和姑姑们彻夜聊天,嘻嘻哈哈的声音越过院子,传到我们的卧室。我们睡不着,但第二天还要上学。爸爸大喝一声:“小声点!”那边一下子鸦雀无声。
      
       不知爸爸有没有羡慕过姑姑叔叔们的轻松和欢快,在我印象里,爸爸很少聊天,玩乐,他是一个典型的长兄形象,总是在忙碌,农田、工作。他很少说话,当他说话时,慢慢的,声音发自喉咙深处,像从心窝里掏出来的,是不能想像的诚实和爱。这种话语的力量,唯有沉默可与之相比。
      
       过年的时候,全家人聚在一起,打牌,聊天,爸爸并不参与,他走来走去,给大家洗水果,盛瓜子,收拾垃圾。然后,脸上一直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照顾弟妹、家人,并不只是这样简单而已。爸爸中学时又红又专,成绩既好,还是学校的团委书记,本来可以保送上大学,但是为了照料家里,留下来,在乡里做了一个书记员。爸爸说:“当时的想法就是,把弟弟妹妹们都带出来,别再种地了。”就这样,爸爸一边种地,一边工作,后来加上妈妈的工资,供几个姑姑、叔叔读书,毕业后,又帮他们找工作。
      
       也正因此,爸爸的话在家里颇具分量。但爷爷呢?身为一家之主的爷爷?爷爷仍能维持每顿的第一碗饭,和一盘菜――那时家里状况改善很多,我也不会再妒忌爷爷了――以及表面的尊严,但家中大事,都由爸爸决定,爷爷无从插手,也无力插手。
      
       有一年,我买了一个照相机带回家。爸爸跟我说,来给爷爷拍张照片,以后可以作为遗像,免得还要上街去拍。我骇异于爸爸对生死之事的平淡,但也没说什么,跟着爸爸走到爷爷的房间。爸爸说,爹,让孙女给你拍张照吧。爷爷忙不迭的说,好,好。他换上过年姑姑给做的新中山装,爸爸把椅子摆在空墙前,让爷爷坐在上面。我调好焦距,装上闪光灯。按下快门,一道白光刷的闪过爷爷的脸。
      
       白光。始终记得这道白光。这是爸爸无心所为,却也像极了一个寓言,是爸爸弑父之举。
      
       日久了,沉默的空气中渐渐有些嫌憎和敌意。相反,对远离家乡读书、工作的小叔叔,爷爷百般牵挂。
      
       叔叔毕业那一年,爷爷带着姑姑叔叔们和爸爸谈判,要分家产,把旧宅卖了给叔叔钱。
      
       那一次,我和弟弟被支走了。后来,在妈妈的讲述中,逐渐知道了一些情节。在谈判中,爸爸说了两点,第一,无论新宅还是旧宅,都是爸妈出力修建的,爷爷没有资格拿走;第二,爸爸尤其伤心的是,自己供养几个弟弟妹妹生活、读书,现在反而来要帐。对此,爷爷的回答是,你是老大,你供养他们是应该的!爸爸回敬说,你是当爹的,你供养他们是应该的,我供养他们是情分!
      
       这场谈判不欢而散,父权和兄权两败俱伤,对爸爸和姑姑叔叔们的伤害很大。现实利益的争夺撕破了旧有的和睦家庭,一直过了两年,才慢慢恢复来往,大家都缄口不提过往的事情。爸爸又渐渐恢复了旧有的长兄地位,但他已很少发话了,或者,他从来就很少发话。
      
       去年回家陪爸爸聊天。爸爸年纪越大,话反而多了起来,他讲起从前家中境况,如何想方设法给二姑找工作而不得,如何帮叔叔迁户口……我插话道,爸,三姑四姑和叔叔人家工资都比你高诶,而且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你没有心理不平衡吗?爸一边埋头择菜,一边用他特有的慢吞吞的语调说:“只要他们好就行了,如果他们过得不好,我还得帮他们。”
      
       “只有你二姑,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给你二姑找个工作,让她还呆在农村受苦。”沉默了一会儿,爸爸慢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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