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极》之后，陈凯歌只要拍一部正常的电影，就可以获得大家的欢呼。所以，电影《梅兰芳》的叫好叫座是可以预期的。不是后者太好，是前者太差。从漫天飞人的大忽悠，到老老实实的讲故事，总算是回归常识——在这年头，回归常识已经很不容易了。
《梅兰芳》的成功，很大程度要归功于素材。梅兰芳本人实在背负了太多的故事和话题。男人扮女人的性别倒错，京戏从宫廷宠物、草根民乐变成艺术形式，梅兰芳本人的魅力与时代的动荡，任何一个角度抽出来都能铺陈出一部史诗。
相信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最先看到的是八卦。私人情感里面，蕴藏着最深的人性。历史学家唐德刚曾记述道，和伶界盛行风气不同，梅兰芳不烟不酒，起居生活非常自律，私生活也很严肃，“但他终究是一代风流人物，于两性之间，难免也有佳话流传。其中，他和余派须生、名坤伶孟小冬之间的恋情，在当时是尽人皆知的。”
一个扮男人扮得最好的女人，和一个扮女人扮得最好的男人，这种奇妙的组合，天然的具有戏剧色彩。但是考虑到梅兰芳“艺术大师”的形象和梅家后人在京剧界的地位，梅兰芳和孟小冬的故事此前很少被公开讲述。这次在电影《梅兰芳》中，梅孟之恋虽然没有被充分展开，却已经成为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在电影里，梅兰芳是绝对的主角，这句话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太紧凑地围绕着梅兰芳艺术上的选择（除了十三燕），失去了自己的个性魅力。邱如白是如此，福芝芳是如此，连孟小冬都是如此。福芝芳为了“座儿”（可以理解是观众，或者艺术），上门求孟小冬离开梅兰芳，孟小冬还真的为了“座儿”深明大义地离开了梅兰芳。
事实上，以女生扮男相，从历史照片看来，孟小冬不像章子怡那么瘦弱，她眉宇之间有股英气，性情刚烈，极具自我意识。她和梅兰芳并非像电影中一样只有朦胧唯美的情意，而是同居一处共同生活。
至于这段外人看来是天作之合的恋情为什么不能长久，说法不一。
有一种说法是，梅兰芳的夫人福芝芳始终不愿接受孟小冬，梅兰芳又迟迟不能在二人之间做一个抉择。梅母去世之时，孟小冬前去戴孝，结果被福芝芳拒之门外。孟小冬一怒之下，不愿再见梅。有一天夜里，梅兰芳赶到孟府，在雨中站立一夜，孟小冬一直没有开门，梅兰芳只好怅然离去。
另一种说法是，当时有一位公子哥儿痴迷孟小冬，跑到梅府闹事，开枪打死梅兰芳的友人，又被警察乱枪打死（电影也提到这起事件，不过变成了梅兰芳的戏迷）。据回忆，这桩血案吓得梅兰芳“心摧胆裂”，福芝芳抓住“口实”，口口声声为梅郎的生命安全着想，逼他和孟小冬分手。然而，梅兰芳深爱孟小冬，他绝不愿轻言分离，但是，他也制服不了福芝芳的吵吵闹闹，因此，梅兰芳在声誉如日中天的时候，深深地为家庭纠纷苦恼，进退两难，几至愤不欲生。
梅兰芳的至亲好友实在看不过了，于是，他们决定集议筹商，插身其间，帮梅兰芳做这一个重大决定。
中国银行总理冯耿光（似乎是英达扮演的六爷的原型）是梅兰芳的后台靠山，梅兰芳一生对这位冯耿光———冯六爷可谓一言一行，无所不从。
冯耿光力排众议，要梅郎舍孟而留福。
冯耿光所持的理由很简单，他分析孟小冬和福芝芳的性格。他说孟小冬为人心高气傲，她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则随和大方，她可以“服侍人”。以“人服侍”与“服侍人”相比，为梅兰芳一生幸福计，就不妨舍孟小冬而留福芝芳。这个说法，把拥孟论者列举的优点，什么梨园世家、前程似锦、珠联璧合、伶界佳话全都压了下去，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便再说什么了。
看起来，真实的情形没那么美好，但是真实会更有力。在这个故事里，孟小冬的骄傲、梅兰芳的挣扎和现实选择，全部显露无遗。这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悖论，一个为艺术而生的人，感受到了爱情，爱情有可能互相激发，也有可能互相毁灭，是保持那份孤单，“被服侍”，继续为艺术而活，还是投入一段强烈的感情？而所谓“服侍人”、“人服侍”，正是亲密关系当中权力的表述。不能挖掘出其中的复杂性，电影也不过在继续神化和美化梅兰芳而已。
梅孟分手两年后，还有人提起血案。孟小冬愤而在《大公报》头版连登三天“紧要启事”，指责当年梅兰芳含糊其事，未能给自己名分，“毫无情义”。其性情之刚烈，可见一斑。
所谓名分，来自男方的尊重和承认，似乎成为孟小冬一生的阴影。后来，孟小冬嫁给民国另一奇人杜月笙（当时杜月笙已经60岁，是个老病人，孟小冬亲侍汤药，问寒问暖，又成为“服侍人”的角色，真可谓讽刺），但并未举行结婚仪式。1950年，杜月笙有意全家迁往法国，有一天杜月笙在房里屈指细算，一共需要多少张护照。当着房中各人，孟小冬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
一语方出，环室肃然。自此杜月笙下定决心，当众宣称：他要践履诺言，尽快与孟小冬成婚。此次婚后，或许算是孟小冬一了心事吧。
中国的电影、文学，向来都难于处理爱情，事实上就是无法面对性别关系的复杂性。说起来，杜月笙这样的一代强人，娶了两个女须生，这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