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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母

发布: 2009-10-02 00:06 | 作者: 宋唯唯



       清早,烟白色的晨雾里,向着我们的故事走来的女人,皮肤油黑身材矮胖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黑底起花的衣裤,软塌塌的绸子布,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红花。她挎着一只买菜的竹篮,韵律摇摆地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上,她是鸭母。
       
       鸭母一路迤逦走来,正在开铺的南货店老板,吭吭地咳着,笑眯眯向鸭母打招呼:"鸭母,买菜去么。"
      
       鸭母的身后还跟了一个3岁模样的小女孩,小小的,细细的。清凌凌的黑眼睛使劲地瞪着鸭母的后背,跺着脚,唱歌一样地喊着:"妈妈,妈妈,再要5角钱呀,再要五角钱。"见鸭母不理睬,隔几步又唱:"我要5角钱啊。"
      
       炸油货的半夜就忙起,这个时候,油货出锅了,金黄的面窝,扑了一身银粉的甜饺,长长瘦瘦的油条,长得和油货老板一个样子。苕粑粑油滴滴黄灿灿并排立在梢箕里,油货老板乐呵呵看着小女孩,鼓励道:"千千,就是的,缠着她要!隔壁的皮球和倩倩,人家上学都一人发一块,就她只发5角,不给钱我们凭什么为你起早上学?"
      
       鸭母的脚步停顿在热腾腾的油锅面前,转头斥道:"吃个苕粑粑就给钱,讨债的鬼,一早晨的,眼睛都没睁清楚就开始要钱,老子前世不知道差你多少!"
      
       油货老板揭过一张黄渣渣的纸,捡了一个最好看的苕粑粑包给千千。小女孩不知多么的不情愿,慢腾腾接了过来,含羞含恨地咬了一小口。母子两个前后跟着,清晨爽朗的阳光里,她们走过木拱桥,向着幼儿园走去。
      
       苕粑粑最终只吃了一小口,千千依然用纸详细地将它包包好,放进自己的塑料小手袋里。她斜着眼睛偷偷翻了母亲一眼,细声细气道:"我吃不完了,就留给我可怜的爸爸吃,中午就给。"母亲正蹲在摊前择着一把嫩芦笋,小女孩手脚伶俐,从她手上抓过一块钱,笑嘻嘻撒腿就跑了。一溜烟进了街头的幼儿园。头顶上粉粉的彩带在晨光里一闪,不见了。
      
       女儿走了,一街都听见"鸭母鸭母"的叫声,卖肉的屠夫,长刀子插在案板上,吊钩上新鲜的猪肉一晃一晃的,他油晃晃的大嗓门叫道:"鸭母,还走得慢些嗄?还不赶快些,过来上称?"
      
       鸭母机灵地回敬道:"我上称还是不如你上称。我们俩兄弟还是你压称些。"旁边的人就笑起来。屠夫拽过一块新鲜的猪肝,拿一根稻草栓了,丢进鸭母的竹篮里。又有女人们和鸭母打招呼:"鸭母鸭母,昨天夜里手气如何?老实讲来!"     
      
       满街都是和鸭母打招呼的声音,这样的清晨,不知有多少的故事需要鸭母亲身参与。卖南瓜花,采菱藕的小贩亲亲热热地叫着鸭母,声称篮子里最后的一把菜,就是为她留着的,要不是为了等她,她们早就回家去了。
      
       鸭母是矮矮的,肥肥的妇女,生着一张向日葵般的大脸庞,面色红润,双唇厚厚的,笑起来声震全街,哈哈哈地,仰头哈腰,衣服上满身的花朵也乱颤颤的,耳朵上的两点金环子,随着鸭母的笑声一晃一晃的,也是一副快活的样子,毫无心计。鸭母买好了菜,又站在桥头和一班妇女说了一气闲话。小镇上的日常事务就在此交流,全都有关风化:谁家汉子叼了一个女人跑了;谁家嫁姑娘接裁缝在家做嫁妆了;某个堂客昨晚打牌赢大了却不请吃夜宵;镇长昨夜在哪家睡觉了;等等。开完了会,鸭母提着竹篮,沿着老街往回走。
      
       青石板沿着古老的小巷径直铺去,石板被岁月凿出了一条深深的蜿蜒的槽印,这是无数的日子里农夫们推着独轮木车,吱吱呀呀走出来的。街道两旁的老房子,全是木头搭就的房梁,墙面用青转砌成,都有了上百岁的年纪,历经了江汉平原无数的黄梅雨,早就老朽而松垮了。可就是这样的老房子,走进去深深的一进又一进,祖宗们的魂灵就在深色的屋梁上游走,孩子的摇篮摆在堂屋里,阳光透过天瓦照进来,黄黄的一团光。襁褓和小虎头鞋晒在低檐上,天井里支着竹竿晾衣衫,旁边的水井边栽了夜来香,丝瓜秧和牵牛花顺着竹竿牵起了藤,爬到屋顶的鱼鳞瓦上,开出艳艳的黄花儿、红花儿。前面临街的门面儿,就留着做些营生,开茶馆、卖花线、写对子、算命打卦、炸油货、煮馄炖、蒸元宵、开个南货铺等等,都是点滴的生计,细水长长流的。
      
       鸭母沿着老街往家打转,两旁的早点铺早已收摊,黄泥矮灶蹲在檐下,灶膛里熄了火。南货店前人声鼎沸,收割过菜籽又要插早谷秧,这些活计都需要家家户户相互帮衬着,因此农家屋里都要准备些香烟果子茶食。鸭母在南货店门口又遇见了娘家台上的乡亲,于是又停下脚,长话短说也说了半响,还要拉着家去吃个便饭,乡亲婉拒了半天,这才又开步朝前。茶馆里的老汉们纸牌早就上桌了,鸭母的叔伯公公探出头来,问鸭母这会儿提篮买菜,是要烧早饭呢还是要烧中饭?鸭母这才惊觉,时间真的不早了,大众广庭之下提着一只菜篮子实在不好意思,便快快往家走。茶馆里的银针坐在檐下择菜,笑嘻嘻招呼道:"跑这么快,是要赶去抢火么?"她抬起身子:"我给你舀一盅甜酒尝尝,新米酿的。"
      
       银针这个女人,长得很是漂亮,家里又开着茶馆,来往的客人多,自己又最是心软的,男人一央求,自己的裤带就松了,觉得不和他睡觉不好意思,对不住人家苦苦央求一场,求的人又多,求到了还求。如此一来,女人家的名声悄悄就坏掉了。唉,她真是一个没有心计的女人,又喜欢和鸭母在一起,视为知心人。鸭母心直口快是全镇第一,交际范围又广得很,常常会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鸭母这回没有停脚,一是要赶回去给晨晨爸爸烧饭,二是刚刚在桥头集会时又说漏了嘴,说是镇长一来,银针的男人就让床。此时,她心里觉得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银针,就哈哈哈地,粗声大气笑着,说再不回去的话,怕是一顿好家伙已经等在屋里了。于是晃着她重重的影子,快快地走了。其实谁都晓得,晨晨爸爸哪里敢动鸭母一小下子?鸭母这个女人,年轻时候是有武功的。
      
       等到灶里的饭菜赶急赶忙上了桌,晨晨爸爸也回家了。他今天下湖田割菜籽,大清早一个人就割了三亩地,此时汗水淋漓地敞着怀,坐在檐下的穿堂风里。晨晨爸爸是个贤良的人,屋里屋外无所不能,是个种地的好把式,闲月里他给老街的酒酿坊开车,往周边的城里运送此地出产的米酒。家里养了一棚鸭子,他还会用竹子编竹椅,是一个四乡八里称道的好人。鸭母是个会享福的女人,平日里只管一日三餐,此外便是扯长腿四处玩,扯闲话,打牌,去相好的妇女们家里吃喜酒,劝架,做媒等等。白日里烧完饭就火急火燎地走掉了,夜晚睡觉还是千千负责找回来的。
      
       鸭母这一家人,长得都是相当有创意的,鸭母黑且胖,晨晨爸爸黑且瘦,矮的直比武大郎,三寸丁。千千呢,小小的瘦身条儿,秀气的尖尖脸,清水眼,小红嘴儿唧唧咂咂能说会道,摆起道理来无人可敌,她就象停在鸭母肩上的一只小喜鹊。
      
       晨晨爸爸坐下来,呼噜呼噜端起碗来喝粥,一筷子绞起半盘子肉丝,张开腮帮子,有滋有味地嚼呀嚼,伸手端起酒盅,和鸭母干杯,然后一扬脖子底朝天。年轻的时候,晨晨爸爸也是江湖道上的人,镇上风云一时的二流子。而后却甘拜鸭母的下风,主要是鸭母这个女人着实厉害,象一个男人一样,有一股子霸气。夫妻二人打架时,一般都是男人将女人赶着打着,女人哭着喊着拍着翅膀飞,而晨晨爸爸在毕生第一架就败下阵来,鸭母拿了一把菜刀,二话不说,日地一声凌空旋转着,当头飞将过来,晨晨爸爸的江湖经验,此时只够他偏一偏头,闪过风声,再定睛看时,全场的看客们齐齐喝采,又咂咂啧舌,满心的后怕:菜刀稳稳当当插在大门上贴的财神相上,入木三尺。想想吧,如果不是财神爷而是晨晨爸爸?
      
       现在,晨晨爸爸向鸭母汇报:菜籽都放倒了,吃了饭要赶紧找人工来帮忙,将菜籽运上田来,免得晚了露水一重菜籽就湿了。鸭母呢,点头称好,继而向丈夫控诉了千千,清晨当街抢钱。夫妻正说话,千千回来了,一群小丫头在门口扬着手,bye--bye又bye--bye地,要不是爸爸上前邀请她们都来家吃饭,她们还要继续矫情下去,其实不过隔半小时,就又要见面的。千千珍惜地在小手袋里掏了好久,掏出那块苕粑粑,油汪汪地放进爸爸的饭碗里,说是自己专门留给可怜的爸爸吃的。爸爸一高兴就好说话,又慷慨地赏了千千5角钱。冷的苕粑粑吃了会伤胃的,鸭母又在灶膛里燃了一把火,锅里洒点香油,呼呼地将苕粑粑煎热了。等到满屋子跑满苕粑粑的香味儿,千千却眼馋了,她眼看着它被爸爸一双树枝一样的大筷子夹着,胡子嘴巴一张一合的,既自豪又担心,紧着问道:"爸爸,我的苕粑粑好吃吧?"
      
       爸爸笑呵呵地点点头,大嘴巴里嚼得津津有味。千千的眼睛圆滴滴地转,踮起脚来,扒着饭桌,双手扶着爸爸的碗,眉头都皱了起来,她说:"爸爸,苕粑粑是最好吃的,对吧?早上的不好吃,中午的才好吃。"
      
       爸爸这才听懂女儿的意思。孩子们总是这样的,自己手里的不香,馋来的才是好的。中午的苕粑粑用香油煎一煎,再加上又放在爸爸的碗里,三口两口眼看就没有了的,越发显得希罕。由于爸爸的大意,很晚才领会千千的意思,此时的苕粑粑已经缺得只剩一个月牙儿了,到底还是被千千吃光了。鸭母捧着一个碗,筷子搁在大腿上,依在灶门口的门框上,望着这伶俐的女孩儿,神思走得远远的。爸爸也默默看着千千,他虽没有抬头,却早感觉到了鸭母的心思。眼前的这个孩子,这些举动,多么象晨晨啊.......
      
       晨晨是他们的儿子,4岁的那一年,六月里一个酷烈的夏日,一个人偷偷下荷花池游水,菱藕缠住了两只脚,被水鬼拖下去,淹死了。那个夏天,鸭母的家里出了好多事情,先是鸭棚里的鸭突然在一天黄昏时全都死在河滩边了,扁扁的嘴巴僵硬僵硬,四脚朝天,白花花的躺满一片河滩。鸭母夫妻二人,蹲在河滩上抱头痛哭。鸭母不顾婆婆的阻拦,跑上街头将全镇的每条街,每个角落都"掘"遍了,家家户户的祖坟都被她掘地三尺,人们被掘得乘凉时连门都不敢开,镇上静悄悄的,狗都不敢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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