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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随笔五则

发布: 2008-6-27 09:10 | 作者: 商略



一、气韵生动

董思白云: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矣。(《画诀》)

气韵者,精气神韵也。宋范温之《潜溪诗眼》中,提及“韵”字一意: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范温之谈到一个“有余”的问题,“有余”即是表达中留有余地,也是一个气息的问题。——“是以识有余者,无往而不韵也。”留有余地,也不仅仅是做文章、做字画的方法,为人为事皆应如是。在范温的艺术审美中,“古今诗人,惟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至于书之韵,二王独尊。”

上文中画家六法之说,实出于南朝齐谢赫之论调:一气韵生动,二骨法用法,三应物象形,四随类赋彩,五经营位置,六传移模写。自一至六,逐渐向低级去,最低档次的习画方法便是传移模写——类似西洋之写实素描,基本功也。即使模写,既然列入六法之一,应是必不可少的基本环节。气韵生动,是画家作画的最高境界,类似于武侠里的飞花摘叶可以随意伤人。思白并没有把“气韵”简单地归为“生而知之、自有天授”这一天生才能,还有一个途径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无论天才还是后进,达到的最终境界是相同的,便是脱去胸中尘浊,一个澄明空旷的渺远之境。

譬如诗歌写作,天赋的发挥功效,要大过于散文小说等其它文体,因为诗歌最接近音乐这种艺术形式,里德在《艺术的真谛》一书中提到三个艺术阶梯形式,是音乐、诗歌和绘画。越是接近艺术的最高形式,天赋的发挥就越重要。思白为一些不具备艺术天赋者提供了另一条出路,尽管这一条出路攀爬起来十分艰难,但总算是华山峭壁上的唯一之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止只简单的走过和读过,更是用脑子去走、去读,所以说这是一条思考和阅读之路。尤如禅宗,有缘之人若慧能者,顿悟成佛;而无缘且又愚钝者,只能苦修枯坐冥想不断,方能精进达至般若波罗蜜。诗歌的境界,若也能洗去心中尘浊,便是皓月当空,万里澄明。当时若陈先发者,便有这般高远境界。

二、诗从于心

扬雄《法言·问神》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石涛《画语录》云:“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这和禅家学禅似乎是相同问题——问题在于心。如果心的问题解决了,那么禅也参透了,画的境界问题也解决了。画关乎心,“不违其心之用”(《画语录》),完全地顺从内心的方向,达到真、善、美的极致。真是纯真质朴无矫饰,善是向善之平和心、平常心,美是美好愉悦的艺术形态,这是一件完美艺术品的道德、人性、艺术力量的总和。

禅从内心求,画从内心求,诗也是从内心求得。世间草木人事之诸多元素,一旦符合内心脉动之频率,元素变词句,和内心气息一个频率共舞,这便是诗歌自然流露。越是人间的细微处,越能与内心和谐共振,越易奏出好曲。故写诗作画,都须关注草木人事的细节,关注内心的点滴,“细节决定成败”——应该是决定任何事的成败。

吾道一以贯之。孔子为坚持忠恕之道这么说过。石涛为强调一画之法也这么说过。

三、惜墨与泼墨

思白曰: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成画。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三品之说,出自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故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若用于诗歌,一品是气韵生动天然,为神来之笔。二品为修辞手法超绝,语言意趣有余,为妙品。三品是循规蹈矩,词句谨慎,工整而稍现平庸,功劳没有也有苦劳,故名之能品。前句之“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真是佛教中般若波罗蜜境界,拨迷雾而见大智慧彼岸。岁月或有长短,可也不一定就是智者短而愚者长,有时是艺术与人的缘份。

惜墨与泼墨,各有千秋。近人陈先发与汤养宗,亦是一例。先发惜墨,不肯多着一字,大多为短制,形质古朴,而气韵生动流畅,岁月已到默契神会处。而养宗诗中精神饱满,诗情不可扼,索性放开胸怀,作大开阖,其虽南人却是北人豪放情怀,处处文字现出内心至纯至真,当是不知然而然的神品。先发有《鱼篓令》,养宗有《裸奔者》,各执一牛耳。

四、士人作画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董别号思白,别有意思。思者,想也,琢磨也。白,即画中空地露白。其语“去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却非仅仅士大夫画之做法,意谓画中去掉媚俗之气,呈现内心真实和艺术真实。思白所说,是对一个画家的要求,不是画师的要求。去媚俗气,再能解脱绳束,便是跳过龙门的锦鲤、逃过鱼网的鱼儿,活了。

文学和绘画有诸多相通处,无论技法还是艺术要求。今之写作,媚俗之气重矣。有媚大众者,有媚体制者。媚大众者沦于流行快餐,媚体制者更不堪——或沦为体制文学之枪手走狗,甚至扭曲了自己的内心和行为。也有为迎合某某刊物之口味,而改变自己风格的写作者,可归于后者。

画师与画家之区别,等同于诗匠与诗人的区别。诗人为诗,不可仅注目于词句修饰,否则苦吟之下,不过得一堆漂亮词藻,到头来落得“诗匠魔界”。而放开身心,能有恣意汪洋,文字能活泼起来,想象力也能调动起来,即使有粗砺处,也是杀人的锋芒。因此诗人写字,为解脱绳束为第一,首先要解脱“写诗”的绳束,其次要解脱词句的束缚。然后才能作透网鳞。像现今之汤养宗、龚纯即是。汤之澎湃粗砥又直指内心,有大开阖,摆脱了语言的束缚(诗到语言为止,即是把语言视为一道不能解脱的绳束),此是一种境界。龚之率真纯朴,放开了内心恣意歌吟,有魏晋遗风,此亦是一种境界。近读大卫《八行:给刘邦》,界于汤龚之间,澎湃开合,心旷神逸,有竹林阮咸遗风。

五、诗文词曲贵有节制

凡为诗文,贵有节制,即词曲亦然。正调至秦少游、李易安为极致,若柳耆卿则靡矣。变调至东坡为极致,辛稼轩于东坡而不免稍过,若刘改之则恶道矣。学者不可以不辨。(王士祯《分甘馀话》)

刘熙载(1813-1881)之《艺概》把诗词之委婉华丽风格作为变调,把悲壮的豪放词作为正调,他指责后人以东坡为变调,是大谬,大概说的就是王渔洋吧。东坡之归类,实是芝麻小事,节制才是最为重要。现代诗文亦是。所谓节制,就是含而不发,或不完全发,留有余地。诗文,就贵在留出来的这一小块余地,于是意义纷呈。

另,渔洋先生贬刘改之语,让我想起明代王世贞的《艳异编》,其中一则就写到了刘改之,没什么好话。——刘过,字改之。襄阳人。虽为书生,而赀产赡足。得一妾,爱甚。淳熙甲午,预秋荐,将赴省试。临歧,眷恋不忍行。在道赋《天仙子》一词,每夜饮旅舍,辄使随直小童歌之。其词曰:“宿酒醺醺犹自醉,回顾头来三十里。马儿只管去如飞,骑一会,行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是则青衫深可喜,不道恩情拆得未。雪迷前路小桥横,住底是,去底是,思量我了思量你。”

王世贞此条后按语:其词鄙浅不工,姑以写意而已。百多年后的王渔洋语其“恶道”,颇似王世贞,可能也是此《天仙子》之故吧。其实刘改之此词,颇有曲意,适合民间少男少女间传吟,比之现今口水诗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另录刘改之之《唐多令》,我看并没有王士祯、王世贞所说的那么差: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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