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半醉眼,看小世界大天地,即写急拍,贴出来,欢喜者请留个脚印。”

胡仄佳的2005年秋天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7-05-14 11:12:10

胡仄佳的2005年秋天

                                                                                                     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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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胡仄佳这个有点特异的名字,确实源自2005年秋天她的那篇获美国《世界日报》散文首奖的《梦迴黔山》。一篇立起来的文字真的能够立马雕塑出一位作家的立体形貌——那些妍丽招摇得能亮瞎眼的黔地老刺绣老银饰,那些爱酒善歌无比热情的苗男女们,那些吊脚楼边、老屯河畔鸡鸣狗叫的乡场热闹……,随着作者俏丽跳脱的笔触,一幅幅如歌如画的走来;你好像真切听到了飘拂到耳边的苗语侗语布依话那些八九个音调的声口,这黔山的风情也因之入梦,从此就再也忘不掉这位胡仄佳了,甚至似乎成了一位可以辨识音容的老熟人了!以至若干年后在澳洲悉尼一个文人聚会场合相遇,我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就把她了出来:你就是胡仄佳吧?”“为什么你会认得我?她似乎惊诧于我的自来熟(真的,那是最恰切不过的一见如故),其实我也说不出个为什么,大概因为笃信文如其人,就为着她眼眸中那一道纯亮的眼神吧。

说起那一道纯亮的眼神,这恰恰是读仄佳文字留给我的最深刻的感受。自《梦迴黔山》始,我是每遇胡仄佳必读,每读必欣悦舒坦,必有莞尔会心处。对于黔山或者异域,她是他者;但这个外来的他者,总是目光温煦而融和其中、置身事内,因而血脉相交、声气相求的。她总是能用一种故乡人的真切去写异乡,又总是能用一种异乡人的鲜活去发见故乡。这个故乡异乡视角的自然交会、互换和融合,就使得读仄佳有一种特别痛快淋漓的不隔(记得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视为词章大忌么?),但又有一种亲炙土地、民俗、乡情之后的意态朗阔与心境升华(意境说,同是王国维《人间词话》的高论啊)。——“质感这个词,最适宜于描述仄佳文字的特质。那种入骨入肉的场景质地、细节质地,接地气而不落猎奇俗套,存高义而不沾说教陈词,顺笔写来洋洋洒洒看头十足却又不露刻意经营痕迹,有写实质地,又有形上念思——这些,都是仄佳这一黔山系列的写作,最让我读来心仪心喜处。

下面这样的场景描写,就既是富有当下感现场感,又是带着一个异乡客的鲜活眼光的——

虽说老姜家的洗衣机坏了现在用来装新米,老姜的十四吋黑白电视看不到图像的时候多,寨里人还是说老姜家富,天天来老姜家坐沙发听电视。老姜也不烦。今天还没黑尽,七八个鼻涕长流的苗娃摸进老姜家坐满沙发,等老姜开电视听声音了。

清水江水电站发的电鬼火一样,电视屏忽明忽暗。苗娃娃手指电视开心大叫:“暗了,暗暗暗暗暗‧‧‧‧‧‧‧啊喂,又亮起来啰!”

老姜调来调去调得气上头:“肯定是电站那几个砍脑壳的整冤枉!狗日天线乍就只收得到一个频道嘛?人影子都看不清,就晓得咿哩哇拉的说,唱,唱你妈个鬼唷?” (《南歌子》)

 

    ——画面感、质地感、谐谑趣俱现,不是么?

 那天,接到仄佳传来的文集目次及文稿,重读细读,我忽有一悟:我对仄佳文字的这种一见如故之感,竟是其来有自,真的是有个如故的因由的——我忽然想起当年读沈从文的《湘行散记》,那种扑面而来的湘西风、沱水气和山岚气。以往我一再说过:在我个人的写作生涯中,沈从文的湘西文字一直起着某种领路的作用。——原来仄佳之笔触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在我潜意识里,竟是如晤故人”——是我读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沈氏风乡土文学之魂的回魂或者回归呀!

 那么,这个乡土文学之魂,又为何物呢?

乡土文学,可谓由鲁迅所开创、而由沈从文、许地山、王统照等文学先贤所鼎力完成的五四新文学的最大的实绩。茅盾先生曾在乡土文学鼎盛的1936年,如是指出: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一个只具有游历家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给我们以前者;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与了我们。

曾有人指责沈从文笔下那些宁静超脱的乡土风情,是背离时代空中楼阁,是美化落后诗化麻木(至少在我们受教育的年龄里,现代文学教科书里都是这么说的)。沈从文在他《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曾对此作答: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在乡土中寻觅人性,重新建构现代文明失落的残酷现实中最坚实的人性,正是沈从文从《湘行散记》到《边城》、《长河》里孜孜不倦挖掘、追求的乡土文学的基质,也是茅盾上言的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在牧歌式的乡情抒放中,浸润着对于乡土现实的批判性观察和书写把握——这,或许就是乡土文学之魂题中应有之义吧。

从这一角度去观读仄佳的黔山文字,你会发现,作者对黔地色彩斑斓的民俗民风自是有着别样的浪漫关注,但她对当下乡土世态的观察却是冷静的,敏锐的,也是携有一种悲悯情怀的——

老屯河在黔东南大河清水江上游,是支流。老年间水清如碧,捞得起成精的大鱼。现在大鱼不见了,河面上却有牛马大小的绛紫色厚泡沫漂来,一竹竿打去,噗呲散成小团顺流而去。苗人在这河里挑水烧锅做饭,饮牛喂猪,在河里淘菜洗衣洗澡,晓得河水脏但有啥法。寨子里那么多人得了大脖子病,还不是上游区造纸厂排下的脏东西造的孽?(《清水江月》)

乡水的蜿蜒、乡情的淳厚与环境的污染,就这样突兀、刺目地凸显在字行间。

读《塘龙银世家》,在浮世绘般浓重的笔触里,作者与塘龙银匠家族两代人的巧遇写来纤毫毕现,祖居大屋的窄门与铸银洪炉的热火、时代进步夹缠着的世态炎凉,每一笔都有着雕缕式的细致质感。作者笔锋一转——

施洞镇高楼迭起的面貌并不迷人,高楼宽街症近二十年来成为风潮席卷中国大小城镇,凡是通公路的城镇皆被此潮夹裹,直到彻底丢失自己珍贵个性面目。苗传统建筑稀疏,估计再过十年,施洞地道苗建筑苗镇将不复存在?

在施洞大街上走得无精打采,幸好先去了塘龙吴银匠家。失望之余去市场上割两斤新鲜牛肉,买些蘑菇带回张姐家晚上吃。

写来看似漫不经心,却寄寓着对当今城镇都市化的深忧重虑。这样的对于乡土质地流失、自然生态破坏、传统人文历史环境变异的诸般旁敲侧击的摹写,虽在文稿中未成主轴却不时显现,处处透见出作者对黔山土地深厚却不时纠结的情怀,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她的那道纯亮温煦的目光。

在那道目光中,山依旧绿,水依旧清,小鲫鱼煮酸汤依旧可口,辣椒拌糯米饭依旧诱人,处在边缘地角的黔山土地上那些苗人布依人沉静深远的生命力量,依旧那样动人心魄——沈从文笔下营造的那座人性的小庙,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了。但我忧心人性小庙的崩颓,变质甚至消亡;所以我不希望,我竟需要在若干年后,常常拿起仄佳的这本书来,让我这位漂泊经年、久处边缘地角的异乡人,遥想黔山,临风涕泗,好梦重温……

 

                                                                                                   11/23/2016 ,记于美国康州衮雪庐

 

胡仄佳的新书“从悉尼到苗黔山”已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欢迎有兴趣的读者从国内书店和各大网上书店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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