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半醉眼，看小世界大天地，即写急拍，贴出来，欢喜者请留个脚印。”

忧伤的回程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9-02 08:5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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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说起回乡，是因为妈妈在家中摔断大腿骨的缘故。妈妈躺在医院里已好几天了，小腿被牵引着，等待医生们的决断。

天天跟哥哥们电话来回，说到可能要动手术，必须要动手术时，手术可能就要在那一天做的时候，生死的面孔以五十，五十这个数字扑克牌的形式冷酷出现了。

要赶在手术前回去看看她，万一五十的其中一张牌被无情翻过，我就再见不到她，不能对话对视说笑了。

其实我们很久以来已经无法对话，我的所有越洋电话声她都听不懂，无论我使出多大的声音叫喊说我是谁。在电话里，我只是个她听不清的声音。有礼貌的她说：

我听不清，我挂了。电话就那么挂了，要是不巧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电话总是这样的结局。扑簌而出的眼泪她是看不到，也好。

地理上的距离其实不是严重问题，走不开却很实在。一直拖着想在今年底回家，那时儿子的考试基本结束，先生工作的公司也不那么忙时，我可以回去三周四周，看她看朋友参加些好久不曾参加的活动。

妈妈是如何摔的？是个谜。又如何把大腿骨螺旋形摔断，更无法解释？

可她有心悸的问题，还有高血压，做手术后的恢复过程漫长，但不做手术，即使活着也完全失去生活质量。没有选择的必须手术，我必须回去一趟，说走就走。花了一天时间申请签证拿到签证，清晨出发傍晚到香港，转机再飞回家去，机上时间十一个小时。

病床上的妈妈已经认不得我，虽然她能清晰说出她三个孩子的小名，笑眯眯的说她的女儿在国外在澳洲。

我说我就是你女儿啊！惊讶的神色在她脸上出现：啊？不像啊？你回来了吗？

腿疼吗？我问。她回说左腿有点疼。

掀开左腿上的被单，除了牵引的那些钢筋绳索和重物看上去十分刺眼，妈妈的腿年轻得不可思议，甚至看不到多少青肿异样。但我看过X光片，大腿骨彻底断开，两端尖锐如匕首，能刺破肌肉皮肤的痛感，鳄鱼般撕咬出来。妈妈感到的痛似乎要轻微得多，大概只有一点点的痛？不能动弹倒是苦，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妈妈也不抱怨，很安静的躺着，让那位护工帮她解决她做不了的事情。

想不起谁的名字或事情的时候，妈妈的下唇微微颤动，大脑控制系统似乎在努力收拢记忆碎片，摇摇晃晃但并不成功。她的神经网络好像簌散了，没法子一把抓合起来。只有一两根连线依然工作，记得我嫂子的名字，日夜照顾她多年的人；记得哥哥的名字，她孙女的名字。也记得那些过去常来跟她玩麻将人的名字，人家来看她，她立刻要人把桌子摆开，就在她床边。

她说：你们一二三四，够了，我在床上就能看见。

哥哥嫂子和朋友笑她：哪里摆得下桌子？再说，在医院里打麻将，医生要骂！妈妈辩解说不会骂的呀，说得很没底气也平和。

年轻时连简单数学都不清楚的妈妈，老年后突然转型到热爱麻将也是奇迹，能算会记的仅在那四方城内，大脑荒芜下来，废墟轮廓渐渐清晰耸立。现在她躺在这四人间的病房里，与一个也摔断腿的整夜胡说乱叫的半疯子，一个被公交车碰倒的，把医院当作旅馆的老年妇女和一个似乎是胸骨断裂一小块的人成为室友，等待着，迷迷糊糊，睡睡醒醒。

骨科和心脏专科医生们会诊后，基本确定妈妈的身体状况可以做手术，最后却被麻醉师否定。不能把过快的心跳降到安全系数之下，麻醉师的判决不可抵抗。

几天时间飞快过去，闷热里下过一整夜大雨，天被捅漏般的瓢泼放肆，那个晚上不用开空调就能入睡。哥哥嫂子说，你运气好，回来这几天根本就不算热啊。可我心里和身体感到的热，热不可耐，焦躁又不敢表示出来。

回程的飞机是下午，一大早独自赶去医院再跟妈妈说几句话，随身带去我的小索尼相机，可以录像。妈妈依然认不得我，慢慢跟她说半天她又认得我了，还是不敢肯定的那种认法。妈妈的头发还很茂密，还没全白。她摸摸我的脸笑笑，说你回去吧，你忙，谢谢你来看我。她又不知道站在她床前的是谁，在此时。

举着相机拍录，我说妈妈你唱支歌给我听。

凝神想想，有点走音的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我说你唱支四川民歌好吗，我想听。妈妈说，想不起来了，再唱，还是东方红。

关掉相机我使劲忍住眼泪，我也想不起任何一首好听的四川民歌曲调歌词去提示她？妈妈是省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很年轻时声带就长小结不再歌唱，我甚至就没听过她唱歌。这是第一次。

转身走出病房，过道尽头的窗户大开着，热风赤地的楼下矮屋顶上有株盆栽绿树，一只麻雀嗖的钻进树丛里，活泼孤独。擦干净满脸的泪水和汗，再回去妈妈的病床前。

我说妈妈我要走了，要听话，晚上大小便要喊护工帮你，不要自己用手去抓扯床单尿布好吗？不要怕吵到护工，她很好的人。妈妈点点头很听话的样子，白天她总是听话。

我说我还要回来看你，动完手术你好好休养也锻炼，以后你能坐起来，能走路，能看人打麻将。妈妈拉住床顶上吊下的两只拉环，自己数数的拉了十下给我看，像个听话的孩子。

摸摸妈妈的头发和脸，再也忍不住地走开。

出病房前拥抱了那位个子不高的很善的农村护工，哽咽说不出话来，不过她知道我是请她好好照顾我妈，把我妈托付给了她。没抱妈妈一把的我就走了，不能那么动作，我不要在她床前她的胸前嚎啕。我想要妈妈忘记女儿忘记疼痛的，重新站坐起来，开心的，时间长短没关系，但一定要有质量的活下去。女儿无用，泪水无用，我能做什么好？

今天上午，医生要给妈妈做手术了。但愿她能挺过来，活下去，但愿但愿啊……

2011.9.2

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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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jiajia 于 2011-9-2 08: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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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发布于2011-09-02 10:00:02: 来读仄佳老师好文，你的一句话触动我，眼睛里有些温热的东西在涌动。m.n gz7\ZZ
‘女儿无用，泪水无用

jiajia 发布于2011-09-02 10:32:47: QUOTE:
原帖由南屿于 2011-9-2 10:00 发表来读仄佳老师好文，你的一句话触动我，眼睛里有些温热的东西在涌动。‘女儿无用，泪水无用
n a`hS
谢谢南屿。
jqO0z2_&|www.jintian.net北岛说他母亲去香港看他时，也摔倒骨折，九十岁的老人动过手术恢复得很好。
iO1q!|@.]DO要是以后北岛真能再回大陆，该他常去看望照顾老母亲，而不能让老人家再来回奔波了。www.jintian.netguG
j3S9S8G,L
可我妈的情况不那么好，而我又隔这么远......

jiajia 发布于2011-09-02 12:55:31: QUOTE:
原帖由 jiajia 于 2011-9-2 10:32 发表谢谢南屿。北岛说他母亲去香港看他时，也摔倒骨折，九十岁的老人动过手术恢复得很好。要是以后北岛真能再回大陆，该他常去看望照顾老母亲，而不能让老人家再来回奔波了。可我妈的情况不那么好，而我又隔这么远...... ...
$e;[ B#~%bO4S从另一种意义上看，从香港到国内非常遥远......

jiajia 发布于2011-09-02 13:51:46: 手术结束，已被推出来送到重症病房，再被观察，要是心脏不出问题，就能慢慢恢复过来。

海客发布于2011-09-02 14:12:24: 回复 5# 的帖子
祝福她老人家。

jiajia 发布于2011-09-02 14:19:21: QUOTE:
原帖由海客于 2011-9-2 14:12 发表祝福她老人家。
D
t`oN
多谢！也谢谢老天！一上午坐立不安。

jiajia 发布于2011-09-03 18:39:35: 刚才简短与家人通话，我妈已经开始进食，米粥牛奶。好消息。

南屿发布于2011-09-03 19: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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