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這裏打字,可能是某人夢中的產物;
某人做這樣的夢,可能是因為我坐在這裏打字的結果。
索爾仁尼琴:作為第二個政府的作家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10-29 16:56:03 / 个人分类:寄廬書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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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廬 发布于2010-10-29 15:5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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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圈》中,索爾仁尼琴又擔當了一次“第二個政府”的職責,他所描寫的那些瑪爾非諾特種監獄的犯人們比監管他們的國家幹部道德上要高尚,人格上要高貴,精神上要強大,他是把現政府的判決進行了再審判,是把顛倒了的一切又重新顛倒過來,肯定了犯人們生命的價值和自我的尊嚴,鞭笞了國家幹部生命的卑劣和自我的猥瑣,充分顯示了“第二個政府”的威力。在小說中,為了自己的頭腦不被麻木所淨化,犯人涅爾仁毅然拒絕了瑪爾非諾研究所所長雅科諾夫上校要他參加密碼組的邀請,雖然他明知參加密碼組就能留在物質待遇較好的“第一圈”裏,而拒不參加密碼組,就得再次被投入普通勞改營,去接受身體上的摧殘。這使得雅科諾夫上校氣憤地說“你以仙酒換取扁豆湯”!而涅爾仁認為“如果舒適重要得超過了生存,生存又有什麼意義呢?”1出於同樣考慮,另一囚犯伊拉里昂·格拉西莫維奇也拒絕了奧斯科盧波夫少將的提議:即讓他發明一種晚上用的紅外線照相機和一種自動拍攝的普通照相機,而這兩種照相機都是用來提供證據以便抓捕人的。格拉西莫維奇聲稱自己“不是捕人的野獸”[ii],他不能因為一份“僅能維持生存的飯菜”,就出賣自己的智慧。他和另一囚犯波貝寧散步時提到一幅 “正在消失的羅斯”的 畫,他認為倒不是說俄羅斯的消失,而是“優秀的人文主義精神的消失”,所以,“我們這些還允許存在的科技精英”應擔負起“恢復人文科學的科學精神”的重任[iii]。這正是這些低賤的囚犯顯得高貴的原因所在,已被關押了18年的老囚犯、前數學研究所所長切爾諾夫教授認為只有犯人才有不朽的靈魂,而生活空虛的自由人則靈魂渺小。相對于這些靈魂高貴不朽的囚犯們,那些大大小小的統治者,從色厲內荏、外強中乾的瑪爾非諾研究所所長雅科諾夫上校,到在上級面前膽戰心驚、在下級面前氣指頤使而且對下級握有生殺予奪大權的內務部長阿巴庫莫夫,直到年老昏聵、疑慮重重、剛愎自用的領袖史達林,他們一個個猥瑣不堪,莫不顯得像小丑一般,毫無做人的尊嚴,僅僅是國家機器上的一個個零部件。
中國既有強大的“明智”、“明哲保身”的“智者”傳統,也不乏以生命來捍衛“作家是第二個政府”的“戇者”傳統;由於前者的氾濫而愈益彰顯出後者的珍貴。《論語·公冶長》: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論語·泰伯》:“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憲問》:“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論語·衛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試問,如果所有的知識份子在邦無道時都愚都隱都避都卷而懷之,那麼怎麼才能使、何時才能使邦有道呢?為了自己明哲保身,而置邦國於無道的境地,這實際上是國家意義上的“見死不救”。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的贊詞中為司馬遷不能明哲保身而惋惜:“嗚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憤,書亦信矣。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事實上,司馬遷如此博物洽聞,不可能不熟讀《詩經·大雅》,他之所以不明哲保身,不是因為他做不到,而是因為他不肯做!其實,我們恰恰應該為有司馬遷這樣不願明哲保身的硬骨頭而感到自豪,可見在中國這個奴性實足的土地上同樣流淌著作家的良知。司馬遷不僅能仗義執言,而且能忍辱負重。如果說在朝廷上下一致譴責李陵的憤怒聲中,司馬遷的第二種聲音雖然顯得異常尖銳,而且他也為此受到了最令人恥辱的刑罰,但是我們還能把他視作傳統意義上冒死進諫的忠臣;那麼,對於劉漢王朝的死敵項羽,司馬遷在《史記》中為之作只有皇帝才配享有的《本紀》,這裏的第二種“聲音”則令人極度震驚,司馬遷已大大超出傳統意義上冒死進諫的忠臣的範疇,而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政治上的“反對派”,代表著第二個政府。駱玉明認為司馬遷“以思想和人格宣告世界未見得會被厚顏無恥的謊言徹底淹沒,權力未見得無所不能,正義未見得一無所成。”[iv]這正是司馬遷超越個人存在的意義所在。這說明要做到舉世混濁一人獨清、眾人皆醉一人獨醒既需要勇氣,更需要付出代價,僅僅潔身自好遠遠不夠。另外,司馬遷在“君子恥言利”的思想傳統下,作《貨殖列傳》,這又是開闢了“第二個”思想傳統,其挑戰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的勇氣也足以光照千秋。
二千餘年後,中華大地上的另一位史學家再次彈奏出石破天驚的“第二種聲音”。在“改男造女態全新”[v]的新形勢下,在馬列主義一統意識形態領域的新時代裏,陳寅恪竟公然提出“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vi]的要求。以陳寅恪對歷史與現實的“通識”,在全中國只擁有一種價值系統,只發出一種聲音,只擁有一種顏色之際,他當然知道此要求不合時宜的沉重的分量。但是陳寅恪堅決提出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要求,正是他一生所高揚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生價值之體現。因為在他看來,“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敢於為自己的學術信念而獻身,這是陳寅恪直追司馬遷的人格基礎。因為“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vii]。要發揚真理,研究學術,就必須自由、獨立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就絕不能受“俗諦之桎梏”,無論這“俗諦”在時下是如何尊貴顯要,如何令人趨之若鶩,如何成為欽定的唯一“真理”。更有甚者,陳寅恪從陳端生的《再生緣》在眾多彈詞體中脫穎而出的現象而得出“實由於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viii]的結論。優美之文學源于自由之思想,可謂一語道破天機。文藝家如果沒有“第二個政府”的意識,不但無補于世道,無助於社會歷史的進步,而且也根本創作不出優美的作品。這也許從反面證實了那些隨風搖擺的“袞袞諸公”在1949年之後之所以未能寫出“優美之文學”的原因。正是陳寅恪的不“從俗浮沉與時俯仰”[ix]、不“侮食自矜曲學阿世”[x],他才能在驚風密雨、盲目臏足的惡劣處境下寫出足以藏之名山傳之後世的鴻篇巨著。
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是當代生活的對立者和批判者,在這個意義上,“批判現實”主義永遠不會過時。湯瑪斯·曼在《我的時代》中說:“我的時代!對於它,我有權這樣說,我從來沒有曲意奉承,而且,無論在藝術上、政治上、道德上從來沒有對它卑躬屈節。當我在自己的作品裏反映它的時候,大多數情況下,我是處在與它對立的立場的。”[xi]文藝家只有勇於說“不”,只有採取對立和批判的立場,才有可能揭穿時代的病根。索爾仁尼琴在遲到的諾貝爾受獎演說中說:“藝術家的工作是不能納入貧乏的政治範疇的。”[xii]這也就是說藝術家理應開闢第二個戰場,提供政治之外的眼光。布羅茨基也有一句名言:“詩與帝國對立。”[xiii]帝國在一切方面樹立起自己的權威,唯有詩歌能發出自己的聲音,樹立起足以對抗帝國的第二種權威。詩歌權威與帝國權威恰恰相反,它不教人臣服,而教人抗爭,不教人守舊,而教人創新,它不是閉目塞聽隨聲附和,而是怒目圓睜做真理的代言人。馬爾克斯曾言:“關於現實,我認為作家的立場就是一種政治立場。……而且我的政治志趣同文學志趣都從同樣的源泉中汲取營養:即對人、對我周圍的世界、對社會和生活本身的關心。文學志趣是一種政治志趣,政治志趣也是一種文學志趣。兩者都是關心現實的形式。”[xiv]他所說的政治志趣絕非被現行官方所認可的主流意識形態,而是一種他自己的對抗現行官方主流意識形態的獨立的思想價值體系,所以他說的“政治”其實是第二種政治。文學所表現出的志趣,要麼就是順從歌頌現行的官方認可的政治志趣,要麼就是抵抗批判現行的官方認可的政治志趣,從而表達自己的政治志趣,絕沒有第三條中間道路。馬爾庫塞說:“只有當形象是拒絕和駁斥已確立秩序的活生生的力量時,它才能講述自己的語言。”[xv]它再一次提醒人們:只有當文學藝術不依附於政治、文藝家不依附于政府時,文學藝術才有自己的語言,文藝家才有自己的生命,因為“藝術只有作為否定力量才能擁有這種魔力”[xvi]。
1索爾仁尼琴:《第一圈》,第70~71頁,景黎明譯,田大畏等校訂,群眾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
[ii]索爾仁尼琴:《第一圈》(下),第319頁,景黎明譯,田大畏等校訂,群眾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
[iii]索爾仁尼琴:《第一圈》(下),第278~279頁,
景黎明譯,田大畏等校訂,群眾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
[iv]《文匯報·筆會》2005年3月4日第11版。
[v]陳寅恪:《男旦》,《陳寅恪集》之《詩集》,第88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5月第1版。
[vi]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復》,轉摘自陸健東:《陳寅恪的最後貳拾年》,第11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12月第1版。
[vii]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復》,轉摘自陸健東:《陳寅恪的最後貳拾年》,第11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12月第1版。
[viii]陳寅恪:《論再生緣》,《寒柳堂集》,第73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4月第1版。
[ix]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x]陳寅恪:《贈蔣秉南序》,《寒柳堂集》,第18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4月第1版。
[xi]崔道怡等編:《“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下),第793頁,中國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
[xii]王守仁編:《復活的聖火——俄羅斯文學大師開禁文選》,第295頁,廣州出版社1996年版。
[xiii]王守仁編:《復活的聖火——俄羅斯文學大師開禁文選》,“代序”第2頁,廣州出版社1996年版。
[xiv]加西亞·馬爾克斯:《兩百年的孤獨》,朱景冬譯,第132頁,雲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xv]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第57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xvi]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第57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 本帖最后由 寄廬 于 2010-10-29 16:34 编辑 ]
- 辛泊平 发布于2010-10-29 16:2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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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的帖子
作家是第二个政府,奇绝的比喻!问好!
- 寄廬 发布于2010-11-01 09:2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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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 的帖子
謝謝辛兄。中國知識人堅持道統,時或屈服于政統。而索氏則直言“作家是第二個政府”,以道統而與政統相抗衡,值得廣而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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