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管理 您的位置: 今天 » 寄廬 » 日志
我坐在這裏打字,可能是某人夢中的產物; 某人做這樣的夢,可能是因為我坐在這裏打字的結果。

“心史”如神如有“繩”——讀王辛笛《聽水吟集》(續)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9-30 08:41:18 / 个人分类:寄廬書品

查看( 156 ) / 评论( 4 )


^H(c1[ |8PjZ0今天cEX U P xT
辛笛以新詩成名,雖然其自幼年即嫻熟於舊體詩律,有現存最早的十二歲時的一首七絕為證,但是辛笛舊體詩的創作“繁榮”乃始於一九六〇年代。毋庸諱言,詩人的舊體詩創作也常常是如有神助和如有繩索的,既有滿懷隱痛卻將真事隱去的沈痛深摯之作,有妙手偶得的流露真性情的雋永之作;也有一些虛應故事的應景應時之作,有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言不由衷之作,可謂神奇中有庸俗、庸俗中寓神奇。
dR`f&z'D P0辛笛自一九七〇年四月下放幹校,他的妻子徐文綺已於一九六八年下放勞動。此後一家妻女子婿散居各地,因此自一九七〇年至一九七三年接連四個中秋,辛笛均有詩作吟詠不能團圓的悲苦。一九七一年辛笛作《中秋月有華感賦兩絕》,其中有句雲:“老來縱少中秋感,豈肯尋常當月看”;“平居等是身如寄,此夜鄉心七處同。”詩人自註雲:“一家七人,妻女子婿散居七地” 。“這裏所註的‘一家七人’指的是辛笛夫婦和四個子女,還有大女婿閔從銀” 。“此夜鄉心七處同”明顯化用了白居易的詩句:“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詩人這年已經虛齡六十歲,其實明明是越老越在乎中秋團圓,但是他偏偏說老來已少有中秋之感,縱然如此,中秋之月畢竟不是平常之月;垂老孤身對明月,妻離子散身如寄,情何以堪?一九七二年辛笛有《中秋夜微雨無月代家人擬作》,見題思意,可知這兩首擬作不寫自己在中秋夜思念家人,而反過來寫家人在中秋無月微雨之際如何思念自己,這是典型的“背面傅粉”的手法。詩人寫道:“嫦娥也把團圓誤,細雨中秋濕旅纓”,“扶燈檢點檐前雨,一夜秋心滿故鄉” 。詩人認為家人在想,嫦娥你也這麽不守時,偏偏誤了團圓之佳期,卻讓細雨打濕旅人的絲纓;詩人又認為家人想像他一人在外,借著燈光癡癡地看著檐前的細雨,一夜無眠,秋心裏裝的滿是故鄉!杜甫的《月夜》本是詩人在長安望月懷念鄜州家人,卻從家人望月懷自己著筆,“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自己想念一對小兒女,卻說“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自己想念妻子,卻描寫妻子“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白居易的《邯鄲冬至夜思家》開頭兩句寫自己“邯鄲驛裏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照常規寫法,下面應該是接著寫自己如何思念家人,但白居易卻省略自己的想念,反而說“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轉過來寫家人對自己的想念。詩人愁腸百結,古今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情生至文。一九七三年的《中秋夜雨感賦》 第一首雲:“冷吟閑醉復何求,但乞清輝燭夢遊。偏是雨桐忘卻月,一心揮灑過中秋。”中秋之夜詩人並不奢望(!)能夠與家人團聚,只是乞願能有一抹月亮的清輝燭照著自己夢中相聚;然而這一心願也被揮灑的秋雨給澆滅了。詩人的悲苦不言自明。第二首引用白居易《琵琶行》的典故,表達天涯淪落之悲。第三首雲:“年年今夜團圓想,不覺青燈分外青。無月可看唯早睡,夢回還聽雨霖鈴”,末尾兩句透露了詩人欲早睡而又輾轉反側不能入夢的傷感。辛笛這三年的中秋詩都體現了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中國傳統詩詞的特點,非常具有典型性,而且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婉而多諷意在言外,溫柔深沈,一唱三嘆。“此夜鄉心七處同”的不動神色,“嫦娥也把團圓誤”的輕柔哀怨,雨桐忘月人未忘的淒涼無奈,烘托出一片賦比交織、情景交融的淒美意境,令人驚艷其美麗又嘆惋其悲淒。下筆如有神的背後,是濃得化不開重得驅不散的愁雲慘霧。
LZhg ~o$b t$s(J(~0文革期間,老詩人寫給家人的一些詩作最是耐人尋味。一九七〇年九月“節近中秋”辛笛寫給三女兒的《枕上賦詩兩絕寄聖珊》首章雲:“綠遍偏巖山外山,地圖攤破為貪看。稚弱故令經風雨,試歷崎嶇不怕難。”次章雲:“多謝安排送汝行,書來千裏倍相親。老年喜對中秋月,稻菜成畦到處迎。” 一九七二年寫給小女兒的《寄聖思》說:“紅裝不愛愛農裝,有誌如鋼學稼忙。鬥盡人間私雜念,田頭喜看稻金黃。” 從這三首詩來看,詩人心情比較歡快,很滿意兩位女兒下鄉支教支農,而且對她們滿懷信心,希望她們經過風雨的洗禮,鬥盡私心雜念,從而茁壯成長。事實上,辛笛自己在一九七〇年四月下放幹校勞動,只是獲準請假數日,為聖珊送行,在詩中卻變成“安排送汝行”,所以要“多謝”;而且聖珊是被“發配到貴州工作,上海是絕對留不下來了”,詩人為了省下7分錢的電車車費給聖珊買一只小月餅,竟步行了三小時走回家 ,而詩人曾把15萬美元存款無償捐給國家 ,這怎能不令人感慨唏噓?一個“故”字,沈痛入骨。本來是女兒被迫發配到貴州偏遠山區教書,現在卻變成詩人覺得女兒稚弱,所以“故”令其經風雨歷崎嶇!第二首中的“喜”字,正是“悲”的化身。在中秋佳節之夜,面對圓月,家人卻不能團聚,悲猶不及,何喜之有?“故”也好,“喜”也罷,只能說是詩人無奈的自我寬慰,決不是發自內心的“故”令其鍛煉和“喜”對中秋圓月,否則為什麽會有“地圖攤破為貪看”的泄露出內心世界的神來之筆呢?再來看《寄聖思》所隱藏的悲情。王聖思在寫於二〇〇〇年的回憶文章《通往大學之路》中指出,恢復高考時為了協助她考大學,“一張張紙上父親的蠅頭小楷和母親的魏體筆跡寫得密密麻麻”,他們從千裏之外給她寄來手抄的復習資料;當她考回上海時,辛笛特意“奢侈”地叫出租車接她回家,並第一次告訴她:“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上海了呢,當年你走後,媽媽哭得一塌糊塗,她哭得多傷心呵,從來沒有那樣大聲地痛哭過!” 詩人在寫出“鬥盡人間私雜念”之時,也許心頭正在滴血!作為詩書世家,辛笛不可能從內心深處希望女兒稼穡學農,否則一旦恢復高考,他為什麽親自和妻子一起給女兒手抄復習資料?妻子當年的大聲痛哭難道不是最強烈的抗議?“田頭喜看稻金黃”的“喜”字同樣是反語。由此可見,這裏評說的三首詩實際上是下筆有神兼有“繩”的,真事雖隱去,而真情則難以隱去。
T3ps IXc&^4}0錢鍾書《尋詩》說:“五合可參虔禮譜,偶然欲作最能工。” 辛笛和詩說:“燈火闌珊無覓處,從容灑脫句能工。” 都是強調只有興會無端、妙手偶得、從容自在的寫作環境才能創作出最好的作品,“得句常於無意間” 。知父莫若女。王聖思說:“辛笛的新詩創作與共和國政治氣氛的寬松或收緊似乎緊密相關,只有在比較寬松自由的環境中他才能相對自在的創作。一旦外界環境比較緊張壓抑,他就寫不出;一旦硬要他寫,就只有瞎對付,寫得自己不滿意也沒辦法,交差了事。” 其實只要是創作,就必須從容自在,一旦面臨下筆如有“繩”的窘境,就是任何天才的作家也難以創作出好作品,這正是“剪翎籠雀”的悲哀。有些人在寫不出時可能幹脆不寫,而辛笛在被逼硬寫時就只有應時應景的虛應故事,就有了箭在弦上的弦箭文章。《祝全國文學藝術家聯合會七次文代會、全國作家協會六大作代會同時開幕》:“近來多病病無名,苦索詩腸百不成。寄語當今賢俊彥,傳承創作啟新程。” 此詩中後兩句的套話非常俗氣,令人不敢相信出自辛笛的手筆。其實,該詩原作《辛巳年(2001)深秋病中得打油詩戲寄家人》:“老來多病病無名,苦索詩腸百不成。喜有衡門佳子女,讀書以外更無爭。” 對此詩的改動,詩人的幼女王聖思坦承“但我還是更喜歡原來的兩句,因為寄托了父親病中對我們的囑咐,而這種囑咐在當今這個充滿功利浮躁的時代是稀少的,因而很珍貴” ,2007年5月31日致筆者電子郵件中也說:“這首改過的詩是發表的,我借傳記將沒有發表的原詩寫出來,以便給後人參考,在自然流露心跡的時候,原詩好於改過的詩。”又如《步槐聚居士〈說詩〉〈尋詩〉三律原韻述懷》第一首末二句是:“自古書生病迂闊,撚須到斷句方工。” 本來是說書生迂闊,吟安一字,撚斷胡須,才寫出好詩來。但另一種版本卻作:“自古書生病迂闊,瓣香端應禮農工。” 這也是明顯的下筆如有“繩”的結果。詩人瞻前顧後,委曲求全,難怪早在1930年,陳寅恪就發出“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 的慨嘆。詩是心之“史”,似乎不必抹去已然隱晦委婉的心史。如果所有的詩都改得中規中矩中繩墨,又從哪裏得窺詩人的心史呢? 其他如“祖鞭快馬還須猛,萬裏東風掃敵兵” 、“已矜祖述文明古,還仰工農奠大同”
r| u+iCwltM O0、“犁盡神州萬頃田”、“豪情燒遍半爿天” 、“無限忠誠昭日月,還憂易簀仰明裁”
UoDY2B{"Z2P"m0、“放心此去泉臺路,革命薪傳自有人” 、“春雷巨響驚天地,伏虎人間慶泰來” 、“群賢畢至慶中興,海晏河清洵可矜” “情知賴有中樞在,繼往開來仰睿裁” 等都是毫無詩意的直白俗套之語,令人不忍卒讀。
P"Y-w a`'~J0K B0如何理解辛笛的言不由衷之作和應景應時之作呢?王聖思說:“父親比我更能直面歷史,他自認為不是一個先知先覺者,有些詩是歷史的產物,當時就是那樣想的,到今天也無需隱瞞” 。不悔其少作的人是幸運的,但是,對於不風光的著作不去遮掩,保留不盡如人意的詩句,這份真誠倒也難得,也是對歷史負責的態度。王聖思又說:“編《聽水吟集》還是以我父親的意思為主,要按我的想法,有些詩刪去會更好。對我父親這樣的人,政治運動帶給他們的恐懼是深入骨髓的。他在九十高齡還會做噩夢嚇醒,因為夢中開會時講不出‘三個代表’是什麽。聽來有點黑色幽默,但我感到更多的是心酸。” 聯系到辛笛夫婦在文革中刻苦背誦毛澤東語錄和“老三篇” ,可見中國“黑色幽默”的土壤一直非常厚實。沒有經歷過驚風密雨歲月的後來者也許永遠難以體會當事人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只有本著一份陳寅恪所倡導的“了解之同情”,才能更準確更深入地審視歷史,審視前人。老詩人已然羽化登仙,不知在天堂裏一個詩人是不是除了背誦詩文,還要背誦國家領導人的著作和講話?不知天堂裏的吟詩作賦是否自由暢快?
)x;tm*Q+vvl?n0X0辛笛曾有句云:“且容隔代拜門前” ,我曾受教於王聖思教授,又因她而得以研讀辛笛詩作,也算“隔代拜門前”。因緣難得,使我對辛笛的詩作格外增加一重親近。浸淫既久,遂敬題七律二章,亦有所感慨系之矣:
^1C}MF$c0“以詩代史”吐心聲,碧海滔滔誰掣鯨?龍馬從來馴不服,柳楊兀自舞娉婷。吹簫說劍新“珠貝” ,種菜養豬老學生。逝者如斯流水去,長河靜聽鬼神驚。今天,AM#@D+Z
萬般無奈是書生,下筆如神如有“繩”。歌哭偏將真事隱,箭弦未免古人評。瞻前顧後奇還俗,委屈求全夢亦醒。料得天庭無障礙,可能自在說分明?
v)B r!rdT0(附註:此文成稿後經王聖思教授審閱,特此致謝。)
今天/TrOb9n0o#J


TAG:

坐看云起时 辛泊平 发布于2010-09-28 11:08:09
现在像这样关注诗歌的研究者不多了,问好!
寄廬 寄廬 发布于2010-09-28 16:55:12
謝謝。總該有些人靜下心來看詩、讀詩。
张祈:群峰之上 张祈 发布于2010-09-30 10:12:47
也喜欢辛笛
另告寄庐兄,长文可用直接跟贴方式,分成二贴反而不便。
寄廬 寄廬 发布于2010-09-30 10:35:27
回复 4# 的帖子
謝謝。我不大上論壇,貼文時說原文太長,我就截為兩段了。下次即可跟帖。
我来说两句

(可选)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