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在天空拉出金色的裂口，江水被山上冲下来的泥土染成棕黄色，道路向远处延伸。
潮州火车站里，乘客们在闹哄哄的广播声中拥挤着，嘟囔着，谁也无视于身边一个跌跌撞撞的失明少女。他们如同潮水，一次又一次，把她像一片树叶冲荡开去。她的眼睛因失明而更显生动，长睫毛扑腾着，仿佛迷失在山谷里的黑蝴蝶。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车上的人们，有的聊聊天气、问问老家哪里、将往何处去……，大部分都沉默不语，对别人递上来的烟充满警惕，有的玩扑克，有的眯缝着眼打盹，有的呆呆地望着前面某处出神。
他心不在焉地坐着，左手按在膝头，指关节随着火车的咔嗒声拍着节奏。
大哥，对不起。能不能跟你换个座位？我父亲在这车厢里。
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的女人，一脸局促和疲惫，她应是来自乡下，皮肤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皱褶，裤脚上几点湿泥巴。女人所说的父亲，即坐在他身边的六十来岁的男人，模样粗糙苍老，胡子有点拉碴，脸上反映着山里人的拙朴憨厚。
他站起来，二话不说，提起背包，往女人换给他车票的座位上去。
走过一个个车厢，终于，找到了座位。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他叫林方，穿着一件黑色秋天风衣，浓密短发，脸膛黢黑，神情淡漠，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块炭。宽大衣领高高竖起，一条暗红方格围巾飘垂下来，活像落在木炭上的焰火，让人觉得有燃烧感。而她就是那个失明的少女，脸庞洁净，目光让人想起午夜湖水。在黑暗的视界里，她凭感觉触摸到他身上有点熟悉的清新的森林味道。
先生，谢谢你，刚才扶我上车。
少女似乎鼓足了勇气。
没关系。
沉默。
窗外是看不到边的腐烂、混乱、香味儿的雨水。
这时，车厢内一阵骚动。两个民工因玩扑克而争执起来。很快，又平息下去，只是偶尔传来几声骂娘喊爹的粗话。
少女有点拘束，苍白的手指不安地放在白色棉裙上，像白花盛开在雪地，嘴唇显得单薄而善感。这时两个轻浮又粗鲁的壮汉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又折回来。
哈，原来白小姐躲在这里。
其中的秃头说。
快给我滚出来。
大胡子一伸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少女从座位提起。少女的脸红一片白一片，萎缩着直打哆嗦。
别以为你老子一死，他欠的钱就不用还了。
大胡子正待把少女从座位上扯出来。
林方脸色阴沉，伸出脚堵着了去路。
你是谁，敢来挡老子的路。
莫非是她的姘头，哈哈。
秃头和大胡子发出一阵爆笑，笑得肩膀都抽动起来。林方鼻翼微微翕动，握紧拳头，正想狠狠地揍他们一顿。但粗野的笑声引来了列车员。
什么事？查票。
列车员表情严肃，像电影里把大衣披在肩膀上，考察案情的公安。
快回座位上去。
查完票，列车员催促着。
哼，你俩等着瞧。
秃头和大胡子甩下几句脏话，消失在车厢里。
没事吧。
林方嗓音低沉。
少女怯怯地说。
你人真好，先生……对不起，牵累了你……
少女欲言又止。
究竟怎么回事？林方关切地问。
少女低头默不作声，眼泪簌簌地掉落。林方递给她一小包纸巾。
她开始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
大雨中列车静静地驶向远方，经过的车站阐释着所有路途，这世界像垂挂在雨帘背面的风景，茫然而不知所措，雨水本来是生命甘泉，现在却像鞭子，不停地抽打在万物背上，让它们低头思量自己的一个又一个过失。
林方一语不发，只是呼吸略微粗重，仿佛是从内心的愤怒中喘气。
少女讲完了。车窗外，雨依然纷纷扬扬地飘落，似乎还打算一直下个不停。
林方平静下来。
他从背包里抽出一份报纸，展开铺在腿上，又掏出一把折刀，再拿出一个水晶梨。他打开折刀，熟练轻巧地削起梨皮。金黄色的水晶梨皮裙撑似地剥落。他没有停下，继续雕刻，刨花似的小片梨肉掉落在报纸上，刀子切入水晶梨时平而脆的声音，掩盖了周围无形的焦虑，空气中回荡着一股清甜味道。
开始时，雪白的水晶梨像喝醉酒一样在他手心里快速旋动，某种波浪从梨体的堤岸向外冲击，使它成形。不多时，一个俊俏亮丽、惟妙惟肖的水晶少女梨雕出现了。
她看上去极其迷人，让人想到她的原型模特也很美。
林方无声地递给她。
少女伸出手来，接过水晶梨雕，手指轻轻触摸，不停颤抖，瞬时充满了寂静愉快的音符。
不管怎么说，一个水晶梨不可能同时既是果子又是少女。她拿着梨雕，除了外面由雨带起的一片清凉，她和水晶梨都不存在了，都变成了水晶雕像，变成了晶莹剔透、致密嫩脆，芬芳馥郁的另一个。
她又一次把雕像举到面前，仿若托着自己灵魂。晶莹的梨雕站在她手心上，轻轻跳舞，伴随着列车的节奏，雨的音韵，孤独世界的旋律。
突然，少女黯然神伤，她把梨雕塞还给林方，一阵静默之后，她说。
我骗了你。
我知道。
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我知道。
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我知道。
但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失明了。
我早就知道。
我是个不良少女。
林方舒慢地展开她紧紧攫在一起的双手，把梨雕放上去。
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是。
少女午夜湖水般的眼睛穿过双重漆黑和明亮的泪光，向他点头含笑。仿佛她能够看见——一个心灵艺术的雕刻师。
2010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