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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莲露 (之一)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1-14 14:40:23 / 个人分类: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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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露》是我发表在《长江文艺》2013年第5期上的中篇小说。它进入了中国小说学会刚评出的“201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这里是一篇为选刊杂志写的的创作谈。


关于《莲露》


在开始写作《莲露》时,我没有把握、也难以想象她会走多远,会在哪里跌宕,如何曲折,又终将怎样结束。对人性长廊恒持着探幽的兴致,对细节的过度迷恋,使我对故事的布局设计缺乏心机和饱满的热情。然而,写小说的乐趣正在于如果你对笔下的人物有充分的理解和深切的感情,你的人物就能自己动起来,沿着命运的轨道一路奔跑,在虚构的真实里完满——这完满并不意味着会是喜剧,也不保证带出光明的尾巴,而是命运逻辑的自洽。

    我一直希望写出具有命运感的小说。要达成这理想的途径之一,就是探究“故事为什么会发生”,因此无法避免直面人类内心世界的种种镜像。《莲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心理小说,这虽然与我之前的写作可说是一脉相承,但选择以心理医师的视角直接进入,却相当冒险,又极具挑战性。幸运的是,我获得了作为美国临床心理医师的友人耐心而专业的帮助。当小说完成的时候,我对当下临床心理学前沿理论和实践有了更好的理解。知识积累的过程,也是写作的乐趣之一。
     《莲露》是一部从真实背景出发的小说。去年夏天,这个故事的“核”被植入心底时,我并不觉得它会在很近的将来发芽生长,开出花朵。以因缘而言,小说果然也有自己的命运。而与我过去的写作经验不同的是,在《莲露》的写作过程中,我常想到西方评论家对生活和小说家关系的这一说法——“The limitless range of human behavior. is far far beyond a novelist's imagination.”(人类行为行行色色的无限性远远超越小说家的想象力)——为了使小说看起来更“真”,我必须去掉真实生活里更为复杂的戏剧性元素,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别说所谓“高于生活”,哪怕只是遵循“忠实于生活”的老话,善良的读者甚至可能拒绝小说的“真实”。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当我打下终稿的最后一个字,跟我的主人公莲露挥手作别时,心情是相当复杂的。数月里伴随她一路走来,最后还得面对作为作者也无力主宰她命运的无奈。但我期待读者能穿越这份无奈,听出一款命运衷曲的基调——莲露的错落如果能对我们直面当下或未来生活的复杂性有所启发,我的努力便有了回报。
   去年秋天在武汉应下稿约时,我并没有认真——不是不想认真,而是对自己缺乏意志力的清楚意识。所以加了一句:你们得督促的。这句话说出便心安了——若无人督促,便不了了之,这在我是常态。没有想到,《长江文艺》的何子英老师如是如此尽职尽责,果然不时会来“关心”一下。面对如此善意,再懒惰的人也只能坐下来了。当小说在这样的状态下完成后,我自然是高兴的,也很感谢子英老师对我一路的“关心”。


莲露

 



        1
        吉米·辛普森的照片从电脑屏幕中闪出的瞬间,我立刻就明白了莲露的归宿。
        “旧金山资深风险投资家吉米·辛普森出海失踪”的浅灰标题,置于《旧金山纪事报》网站首页“湾区及本州新闻”版内第三条。照片中,那个叫辛普森的老头齐刷刷的灰白短发,着深黑紧身运动衫,身板笔直地站在一艘神气的帆船前端,正抬手摘取架在头顶的太阳镜,一脸由衷开心的笑容,顺着脸上那些因常年户外运动晒出的深纹四下散开,让他的脸相显得立体有力,跟我在沙沙里多水边撞见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这该是近照。新闻说,感恩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午后,帆船运动爱好者辛普森从旧金山北湾的沙沙里多水岸出发,去往金门大桥外海域撒母亲的骨灰,一去不返。接到辛普森家人的报告后,海岸警卫队出动多艘救援艇和直升飞机,在金门大桥一带海域大面积搜救未果。现四十八小时已过,海岸警卫队停止急救措施,进入正常巡逻程序。
        中提到辛普森是旧金山金融界知名的风险投资人,现年64岁。他的投资团队主投的两家网络应用软体开发初创公司,分别被“谷歌”和“脸书”并购,很是赚了几笔大钱。辛普森和前妻育有一子二女,均已成人。他2000年离婚后一直独身。文章末尾有一句:据目击者透露,辛普森当日从沙沙里多出发时,船上有一位亚裔女子同行。记者就此向警方求证,警方表示目前事件正在调查中,具体细节无可奉告。 
        就是莲露了。上周末,在沙沙里多水岸边人声鼎沸的“渔人”餐馆里,我们在大门口撞了个正着。那是天意。我几年都不去沙沙里多一次,那天是陪伯克利帆船俱乐部的老美哥们托尼去那里看一艘待售的二手帆船。我们看完帆船,走到“渔人”餐馆时,已是午后一点多了,人们还在门口排着长队。我正要去领号,在大门口撞到正推门而出的莲露。她一身纯黑,风衣领口处露出一抹雪白,可能是围巾。黑色的棒球帽沿压得很低,帽子后沿的孔里塞出一把曲卷的长尾。口红很艳,让她本来就阔厚性感的嘴唇更加抢眼。时尚的宽大太阳镜将她细窄的脸几乎遮掉一半。她在辛普森的臂弯里——那个挺拔精干的老男人的名字,是我刚从网上看到的。他们看上去非常开心。辛普森正说着什么,莲露咧嘴大笑。
        那笑声有些耳熟,我的注意力被它抓住,以致我和他们交臂时不禁停了一步。按我的职业规范,在任何公开场合遇到患者,即使他们已中止治疗多年,作为心理医师的我,都不能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当然更不能有私人性质的交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莲露了,她的状态好得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忍不住停步的原因。莲露显然看到了我。她侧过身来,也停了一步,笑很快收住了。一两秒间,她和我擦肩而过,随辛普森走到餐馆前阔大的停车场上。餐馆的露台上坐满了身着深色冬装的食客,他们在明亮的阳光下和海鸟混在一起,杂乱而喧腾。不远处的水岸,停满以素白青蓝为主色调的帆船。我在进入餐厅之前,忍不住再次回头。莲露也在回头,她放开了牵着辛普森的手,朝我摆了摆,脑袋有点俏皮地一侧。我看到她那几乎要咧到耳角的红唇。非常灿烂的笑,带着用力过度的夸张。我急忙扭回头来,未作回应,心下有些不安地想,看来她又换了男友,可这短暂的忧虑很快被托尼的说笑抹去。
        我拿起手机。那里面有当年将莲露推荐来的婚姻家庭关系专家杰妮在今天早些时候的留言。杰妮说,莲露从上星期天起就没了音讯,已有两天没有上班。她家人和她供职的公司都已向警方报案。莲露的家人通知了杰妮。杰妮最后语气犹豫地说,我了解你们已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上的联系了。说到这里,一个停顿——美国人总是样,一说到专业领域的事,哪怕彼此是多年的老朋友和工作伙伴,仍然会这样小心翼翼。我摇摇头,又听到她说:这仅是你我间的私人电话。我为莲露担心,也很着急,想到或许你有点什么线索。如果给你带来不便,请——我点停回放键。
        杰妮的直觉是对的。我是看到了莲露离去身影的人。虽然我显然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将手机扔回台面,转过身去。墙上那排镶在金色漆料画框里的太平洋海岸的巨浪扑面而来。这是早年某个春夏之交的傍晚,我作为冲浪运动发烧友,在北加州无名小镇的海面上被大浪拍到海水深处之前,抓拍到的海面——西沉的太阳在巨浪的边缘刷出一片火轮,浪的深处呈出透明。画面侧边更深处的海面,已经因黄昏的到来呈出墨蓝。在数码相机流行之后,我将照片请专家用特殊的相机处理翻拍,再印到帆布上。这技术象用砂纸给原本过于光滑的海天夕阳打过了磨,使海浪带上粗砺的韧性 。
        这画好奇怪——那是莲露作为患者,第一次坐到我位于伯克利市马丁·路德金大道上的诊所办公室里说的第一句话。她一口完全没有卷舌和后鼻音的南方国语,听不出明显的地域口音。我相信我华裔心理医师的身份,是她选择来见我的主要原因。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了一句,它很象我常做的一个梦,老人与海。说到这里,她歪了歪脑袋,目光没有从照片上移开,又说,应该还有条向着满天晚霞开去的船,一直去往金红的天际。最后一起沉落到夕阳深处的大浪里。听她说了“一起”,我一愣,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挂在墙上的海浪。
        们就从这里开始吧——作为心理医生,我说了这样的的开场白。莲露撇嘴一笑:怎么能从结局开始呢?——隔了一年多的时光,我还能感觉到那个初秋的午后,莲露那微笑里冷冷的讥诮。
        看着她,点点头,将之前读过的她的档案,在脑子里快速铺展着。
        为生于一九六四年的女子,莲露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左右。她个子不很高,但非常挺拔,染成深棕的头发在脑后松散地扎成一把。一件明艳的姜黄色薄针织套衫,将她丰满的胸线和收缩有致的腰腹勾勒得十分突出,脖子上看似随意地搭条米白色荷叶织纹围巾,紧身黑色牛仔裤,高统皮靴,非常年轻的打扮。她的无名指上没有戒指,清楚地表白着她眼下婚姻的状态。她皮肤光洁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脂粉,丰厚的嘴唇非常饱满,不笑的时候嘴角看上去也微翘着,带着天真的无辜。一对鱼形长眼的眼角也让人觉得她总在微笑。当正面迎上她的目光,她那对深棕的瞳仁令人想到久浸在盐水中的梅子,就是笑的时候,也能看出被酸咸汁液经久浸泡出的褶折。这是明显透露出她年龄的地方。她在伯克利一所著名的大型建筑设计公司做电脑系统管理员。她那伯克利加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长子,已在西雅图的“亚玛逊”上班;女儿是罗德岛设计学院大三的学生。目前已正式分居的丈夫是伯克利加大工程类专业的终身教授。她因婚姻危机而导致情绪不稳定,心理评估的结果发现有自杀倾向,由婚姻专家杰妮推荐到我这里进行指定性的心理治疗。
        好的。我们从头开始——我接过她的冷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下来。莲露的眼神一黯,静场。Lilian?——我唤着她的英文名,提示她。你会中文,请叫我莲露吧——莲花的莲,露水的露。大概见到我有些犹豫,她又说,我母亲说,她在生我的前夜,梦到了一朵白莲花。莲花不特别,特别的是那上面的露水,大滴大滴地沿着花瓣滚动,钻石般闪烁。母亲觉得特别神奇,给我起名“莲露”。莲露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我后来想,母亲梦里见的哪是什么钻石,那全是眼泪。
        这是一个思路清晰的患者,一下就直接回溯到自己的出生时刻。如果像她填写的表格上所示,她之前从未做过心理治疗,那她或许自学过心理学理论。
        很好的开始,请继续——我的声音轻下来,怕打断她的思路。她摇摇头,抬起下巴,说,一切是从“处女”开始的。我一愣。作为在中国完成医学本科教育的留美心理学博士,我已接受将“处女”解读为前现代的一个文化符号的教育。在日常的职业实践中,这个符号偶被提及,通常是女性在陈述第一次性经验时一句带过。此时,它被莲露一脸郑重地端上桌面。我意识到自己这回是以美国从业心理医生的身份,遇上了中国的旧事。我也曾有过几位受情感问题困扰的华裔女患者,但她们面对的都是异族婚姻中的困难,莲露的情况显然跟她们不同。
        从前年初秋的那个午后起,到同年圣诞前夕,三个多月的时光里,莲露每周都会来诊所一次。她通常是在周五下班之前到,从诊所出来,就直接坐旧金山湾区城际捷运系统的动车回旧金山城里去。分居后的她,当时在旧金山租了房子单住。说到这个话题时,她加了一句:伯克利太小,容易碰到熟人。
        莲露的看诊档案,完整地存在我的电脑里。没有外人知道,莲露是被我从半道上推开的。她的旅途竟真的终结在“老人与海”,这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些年来,我一直站在狂风大作的海岸边鼓励冲浪者从巨浪里穿行而出,在划板上挣扎站稳,再迎着下一波大浪冲行而去。哪怕是看到他们颤颤巍巍的身子在水中反复坠落,我已经能做到,只要一脱下身上的潜水服,就能将自己与汹涌的波涛剥离,忘掉他们的哭喊。我真的越来越像一位合格的心理医生,却不知该喜或悲。
        我的手从键盘上移开,将电脑关上。 那块她曾经在上面打转的草地,如今长草蔓蔓,植被疯长。此时,我往这草地边一站,立刻能望见莲露领我看过的她脚下来路上的一派颓败凄凉。
        按莲露的叙述,她母亲离开上海去往桂林的时候,她刚满四岁。莲露的生父是广西红色老区百色山地人,转业前是崇明岛驻军里的营指导员。莲露谈到生父的口气很淡漠。算起来,打莲露记事以来,他们大约只见过两、三面。
        莲露的母亲在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戏曲学校毕业后,很快就成了普陀区青山越剧团实力小花旦。按莲露说的是,小花旦人强命不强。小荷才露尖尖角,就遇上三年饥荒期。上海各级越剧团纷纷解散,很多演职人员被迁往西北各地落户。青山越剧团作为市里的名剧团,动荡中的前途也很不明朗。背着前上海浦青毛线厂资本家的小姐这么个出身包袱,莲露母亲第一批就被下放到郊县锻炼。在崇明岛一带巡演时,美艳的越剧小花旦认识了当时在崇明岛军中、后来成了莲露生父的年轻军官。
        莲露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公。莲露的外婆,是她外公在五十出头的时候从欢场上赎出的苏州穷人家女儿,自小长在风月场所,吹拉弹唱舞样样来得。外婆嫁给外公后,又跟了白俄教师学芭蕾,练钢琴,还请来美国家教教英文,为了讨外公交际圈的欢喜,她还拜师学京剧,凭着机灵气儿,学啥像啥,样样都拿得出手,气质就出来了。外公出门将莲露外婆时时带在左右,外婆在大家庭里的地位一路急升。可安稳阔绰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到了解放军进城,新婚姻法一出来,外公只能择一房作为合法婚姻对象时,他选了孩子最多的二房。带着一双少儿少女的莲露外婆,连同大房的一家,开始还是离婚不离家,仍一起住在静安寺附近的独院大宅里。一大家子气还没喘过来,接着三反五反、公私合营,连连的洗刷,家道败落不说,将毛线厂资本家风雨飘摇中的大宅也冲得七零八落,已离婚的大房三房被扫地出门,住到亭子间里,里弄平民人家迁入。莲露外婆还被分派到在普陀区毛纺厂学做挡车工。



        在我的记录里,莲露关于外婆的回忆被打上不少代表需要思考的绿色星号。以莲露外婆的身世,她是吃过苦又有不少阅历的旧式女子,性格应该比较坚韧。但在莲露的视角里,我看到的那个普陀棚户区里的外婆明显带着抑郁症患者的特质。她当年被莲露外公从欢场上赎出,嫁给外公后备受宠爱,生儿育女,风光现世,真是活出另一世人生,让人不禁想起老戏里那类欢场女子资助穷书进京赶考,书生中了状元后回头将那女子赎出正娶,她从此一步登天,最后成为诰命夫人的经典桥段。外婆正演着一部吉庆喜剧,却到了49年后曳然而止。在外婆的意识里,外公是她在世人眼里“洗白”自己的唯一希望。不难想象,被迫离婚的莲露外婆在生活骤变中遭遇种种外界剧烈冲击波后,会有失去自尊和自信、被重新打入地狱感觉,导致心理大厦斜塌。
        莲露七岁那年的初夏,外婆突发心机梗塞,从夜班的挡车机上晕倒跌下,经抢救活下,多个内脏受损,腿部骨折,身体极度虚弱,卧床不起。舅舅不久也出了工伤意外,一只手臂被烫伤,在街道的帮助下转回街道纸盒厂。在离开三年多后,母亲从桂林赶回上海。
        穿着苹果绿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黑色棉绸长裤,手提行李袋,身背一只灰色马桶包的母亲在窄小杂乱的弄堂口出现时,莲露正由舅舅牵着在路口迎接。母亲那年三十出头,短短的头发在脑后修得很薄,天然的卷发在前额曲出一个自然的大波,身材挺拔修长,举手投足,眉眼转动间很有舞台感,整个气质装扮跟这弄堂全不搭调,带着上海都罕见的一股洋气,引得路上的行人不停回望。莲露后来想,那是因为母亲早早去了南疆,跟上海断裂的创口还没来得及溃疡之前就被几千里的距离急冻了,待重新归来,却成了上海的新人。
        见莲露他们走近,母亲迎过来蹲下,将手里的袋子搁到地上,握着莲露细小的双臂摇着。莲露看到她眼里的泪,那简直就是外婆日常的影像,令她心惊。莲露扭过头去,挣脱母亲的手,躲到舅舅身后。露露长这么大了,多好看的小囡啊!母亲轻叫着,又伸手过来。莲露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忍不住从舅舅腰间探出头来打量这个好看的女子。叫姆妈!舅舅拍她。母亲用手帕轻抹着鼻子,转头急切地跟舅舅说起话来,一路往家里走去。在莲露眼里,这个她要叫姆妈的女子太好看了,她身上那抹明艳的果绿缓缓地穿过灰乌乌的弄堂,像是一张飘到污水塘面的新叶,莲露觉得自己闻到了清香。她最后走向前牵上了母亲的手。母亲一惊,又笑起来,更好看了。
        母亲的到来让小工房一下亮起来。莲露觉得家里简直来了个下凡的仙女,更要紧的是,这个仙女似乎还总在讨好她。母亲几乎足不出户,收拾停当了,就坐在外婆床前陪外婆小声说话。两个好看的女人,似乎有说不完的凄凉,彼此看着,长嘘短叹。莲露听不明白她们的话,可她知道这对母女只要凑在一起说话,就能让大白的天光染出一层深暗,带连母亲原本好看的脸色不住发灰。母亲只有在领着她出去逛菜场或百货店时才露出笑容。
        母亲笑起来是那样的好看,晶亮的眼睛小飞鱼般灵活,尖尖的鼻子刀削出似的精巧,只要有机会,莲露就会伸手去捏一下。她们走在街上,总会引来人们的目光。母亲的美丽让莲露生出极深的好感,以致当母亲小心地跟她说,决定带她离开上海去桂林上小学,莲露兴奋地从窗前的椅子跳下来,打碎了一只墨绿色镂花玻璃杯,这举动引得母亲和外婆同时叫出声来。
        对七岁的莲露说来,上海和桂林没有任何不同。关键是她可以从此跟在漂亮的母亲身边,让她在心里生出享受特权的优越感。在莲露的记忆里,外婆和舅舅都没有直接跟莲露提过她就要随母亲去桂林的事情。她只记得母亲和外婆在那段时间里说着话,不时会一齐望向她,急切地压着声音接着说下去。她竖起耳朵,听到她们谈的是舅舅。总是外婆说得多。我也舍不得囡囡的,将她放去那么蛮荒的地方,想到都难过。我老了。你兄弟也大了,该成个家的。家庭出身不好也罢了,我又病成这样,再拖养个外甥女,这可怎么弄?愁死人了。外婆反复的话,莲露后来都背得下来了。母亲总是反复安慰外婆,说她这回就将莲露带走,她如今在桂林的生活条件还不错的,有自己的小洋楼,虽比不了过去静安家里的气派,但也是上等人的生活了。如果外婆愿意,也可以接她过去跟自己住的。外婆一听就摇头,说她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那在是古时蛮夷之地啊。莲露母亲就说,那露露我就带走了。外婆又摇头,说,我真舍不得她,一个这么娇气的小囡,生得多少好看啊,这一去,怕再见不着了。唉,好在是跟着自己的亲娘,我也就放心些了。家里的气氛在母亲和外婆越来越重的叹息声里凝重起来,有些个夜里,母亲将莲露送上床了,待外婆也睡去,就跟舅舅到楼下公用灶堂间去说话,很晚都不上来。有天晚间,莲露趁外婆睡过去,爬下架床,光脚摸到楼下。灶堂间的灯很暗,她看见母亲和舅舅站在灶间通向后弄堂的门边,压着声,语气很急,像在吵架。见莲露近了,他们都大惊,舅舅迎过来,说,你怎么还不睡觉?莲露不响,舅舅蹲近来抱着她,转头去跟莲露母亲说,我还是那句话,她要在上海长大的!我是不能同意你带走她的,你不要再乱来! 母亲站在黑暗中,不响,上前一步,在暗里狠狠掐了舅舅一把,示意他停住——在我的记录里,莲露对母亲和舅舅互动的这几句话,被划上几个问号。我想,在莲露的回忆里,显然有不少她自己填进的内容。
        莲露在跟母亲离开上海的前夜,才对母亲将要带自己去的地方生出害怕。她的东西由舅舅打理好,装在一只老旧的牛皮箱里。舅舅专门给箱子擦了油。箱子在灯下呈出暗暗的光亮。舅舅在箱子的提把上系了条粉红格子的手绢,反复交待她凭这个记号看好箱子。      
        舅舅一早起来就为莲露梳洗,给她穿上一身新的花衣裤,换上新的大红色塑胶凉鞋。出门去火车站前,母亲和躺在床上挣扎着起身的外婆抱在一起。一对好看的母女脸都扭曲了,让莲露想到见过的弄堂里那些专业哭丧事的女人们。她贴上去,从后面抱住母亲。外婆示意莲露走到床前,摸着她的头说,到了那边,要好好听你姆妈的话,好生念书。莲露扯住外婆的手不肯放开。舅舅催促起来,说再不走就要赶不上火车了。她看着自己小小的十指,被母亲从外婆的手上掰离。
        舅舅一手拎着给莲露收拾出的小皮箱,一手拉着莲露,跟在莲露母亲身后一路出去。舅舅不停地说,马上就要上学了,要晓得用功,早点学会写信,给舅舅和外婆来信啊。不要忘了舅舅。莲露在车厢里松开舅舅的手时,看到舅舅的眼睛红了,她追上一步,紧紧扯住舅舅的衣角,叫着:你跟我们去桂林吧!去桂林吧!她忽然想到,她就要成为一个没有阿爸的人了,大哭起来。舅舅扳开她细小的手臂,将她的手放到母亲的掌心里,跟母亲简单地说了两句什么,头也没回就走下车去了。莲露坐定后,才发现小衣袋里有舅舅偷偷塞下的二十元钱。莲露花过最多的是在弄堂口的小铺子用一毛钱买水果糖,二十元是天文数字。她将钱紧紧抓在手里,紧张地递给母亲,母亲一惊,眼睛随即红了。母亲将票子小心叠好,小声说,我帮你收着,到家再给你。母亲到了桂林将这二十元钱还给了莲露时说,舅舅对你是有大恩的,你将来长大了要报答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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