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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残雪 (六之五)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8-11 05:54:51 / 个人分类:小说连载

  

canxue

 

 

    你绝对是误会了!我叫了起来。你听我解释,我仅仅是逸林的房客。说到这儿,许梅的名字跳了出来,我犹豫了几秒,决定跳过她。丹文沉默着,显然在认真地听。你们都是──,我心里想说“好人”,可是话到嘴边,心里梗了一下,感觉怎么也说不出口,便掩饰着说,都是跟我那么有缘的人,在这样的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能帮你们做点什么。

 

  电话里是一阵沉默。丹文显然有点松动了,不再就这个问题和我纠缠。

 

  我双手都握到电话上,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劝她,我听到了自己牙齿咬合的声响。他很快就要混上终身教授了,不是吗?丹文不管我,开始自说自话。真不赖啊。说到这儿,她忽然声音高起来,并带上了哭腔:可是他是心虚的,你看他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听丹文的口气,仿佛她就站在我身边,正在给我指看逸林的照片。我的汗毛倒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快快地扫了一眼我的屋子。

 

  屋里暖气很足,房顶的大灯雪亮;电视里演着场景喜剧,背景里观众的笑声此起彼伏。这是我的城堡,它是温暖安全的,我的神经有些松驰下来。你看他的眼睛!丹文这时又叫了一声,是相当神经质的叫喊,尾音升上去。

 

  丹文,你真的误会了,我们不在一起……我说。丹文并不接我的话,她显然是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太知道了,他今天手里握着的一切,是沾着我青春的血泪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My God(我的上帝)!我在心里叫了起来。这时,我的心情镇定了下来。丹文!我低声叫着,丹文停住了,话筒里传来她的喘气声。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得往前走哎,我说着,心里想,何况我们今天是在美国。那些事情,听起来简直就象前世一样。对今天的中国孩子,因念研究生期间和心爱的人未婚同居被开除、失去前途的故事,听起来也是天方夜谭了吧?

 

  我这样的古董,本来就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我又哪里在乎这个属于你们的时代!丹文的口气有些软下来,听起来还带些感伤。我便接着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它造成的伤害,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历史,放下它吧。

 

  你说得好,历史!这就对了。我也愿意我是生在今天这个时代啊,可是我只能从历史中来。伪造的历史成就了今天的他,也能毁灭今天的他!丹文的情绪显然有些失控,话音传过来,震得我的耳膜发痒。毁灭?她说了毁灭!我立刻想到了她怀里的枪,赶紧说,你冷静点,你一定要冷静。我都听出了自己的颤音。

 

   丹文沉默片刻,才说,你真还是个挺善良的姑娘,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那个与狐共舞的女人。如果你说的是真话,看在你一路对我的友善和照顾的份上,我要劝你一句:你应该尽快搬走。啊?──我哆嗦起来,说,你不要太冲动了,你千万别干出什么傻事!你现在的状态真的很危险!你一定不能轻举妄动,你现在哪里?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你?说着,我都要哭出来了。笑话,只需要一张邮票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会浪费子弹吗?丹文竟然读出了我脑袋里的内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哼,他不是做了新人了吗?他不是在新大陆上建起他的事业大厦了吗?他拿到来美国的签证时,曾经得意忘形地跟我说过,一个人,他想是什么,就能是什么。我要让他知道,一个人,如果他选择了做坏人,他最终只能什么也不是,Nothing, Nothing at all(什么也不是)!我只要写封信告发,他的大厦就会轰然倒塌,就这么简单。

 

  丹文,你千万要三思。这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还想说,你会毁了他的。可是,我忍住没将这敏感的字眼说出来。谁开玩笑了?丹文口气有些无辜地反问。你不是说过,你只要一个Why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的语气镇定下来。丹文却忽然在那头压抑着抽泣起来:我一看到他,我一看到他……丹文泣不成声起来。我能想像她的感受,鼻子也酸了一下,说,你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我话音一落,她那边的抽泣声却立刻停住了。一个短暂的休顿,我试探着又说,就算你对往事不能释怀,你或许可以试着宽恕他?来美国后,我学到一句非常有用的话:当你宽恕他人的时候,受益的不是那个被你宽恕的人,而是宽恕者你自己。真的,我试着做过的,非常受用。

 

    宽恕?他也配!丹文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话锋一转,声音很轻地说,阿兰,我必须走了。我未及答话,她又追加了一句: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所有跟我有关的事情,都是你的一个梦境,你最好忘了它。说完,她在那头将电话掐断了。

 

  要出大事了!我想。身体瘫软下来,往床上靠去,却靠了个空,顺着床沿滑坐到了地毯上,手里还握着的话筒,传出空洞而寂寥的嗡嗡声,反衬着屋角电视里轰传出的又一阵狂笑。梦境!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梦境?如果它真是,该多么好啊。我的胃有一阵短暂的痉挛,摸索着站起来,挂上了电话。看看搁在书桌上的表,已经是凌晨近三点了。我想到了逸林,到了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应该让逸林知道丹文已经来到莫城。

 

  我喝了一杯水,关掉电视,屋里顿时让寂静填满了。实在是太静了,让人能够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又要下雪了。我站在屋子的中央,给自己打着气,然后壮胆打开了通向楼梯的门。洗衣间和杂物间深处,漆黑一片,让人心惊。我赶紧去开灯,手刚按到电灯的开关上,忽然想到丹文可能就在离我们很近的暗处窥视,便马上松开了手,就着墙角暗暗的夜灯,摸黑往楼上走去。

 

  上到一层,楼梯转角直对着的是一个不长的走廊,走廊的右边尽处是主卧室。左边有一间是客房,另一间是书房。我平日绝少走进这走廊深处,那是逸林和许梅的私人领地。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面对着这段短短的走廊,我犹豫了一下。走廊的墙脚边两盏小小的夜行灯,放着幽幽的暗光。主卧室的门关上了,门的下沿,有一线温柔的光亮溢出,逸林可能只开着床头的台灯。隐隐约约,我能听到逸林的话声,他显然是在打电话。

 

  我下意识地将双手交叉起来,直抵着脖根往下压着,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因为用力过度,我有点头晕的感觉。我强迫自己站下来,待呼吸稍为平静一些,才鼓着勇气轻轻地移步向前,朝走廊尽处走去。

 

  你母亲……你去得真是对的……靠近主卧室门口时,我听到了这几个关键词,他是在跟许梅聊天。接着,是轻轻的笑声,他居然还在笑!那笑声让站在幽暗灯影里的我毛骨悚然。他的声音更低落了,然后是几声轻笑。这次的笑声有些暧昧。我抬起来准备敲门的手,便放下了,感觉很不合时宜。轻轻地转身,摸索着出来,下楼,躲回到自己的屋里。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便写了一张字条:逸林,有急事找你,见字请速找我!阿兰。然后又蹑手蹑脚地上楼,逸林还在电话上。我蹲下身子,将字条从逸林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转身下楼时,我听到了逸林屋内电话的振铃声。我回头看一眼逸林的房间,屋里的灯已经灭了。多么短的间隔!是丹文了吧?我缩着脑袋,扶着楼梯的把手,几乎是滑步而下,一进自己的房间,马上关牢了门,关了灯,跳到床上躲到被子里去了。

 

  脑袋有些昏沉,可是迷迷糊糊却怎么也睡不踏实,蒙着头,在被子里翻来转去。大概到了凌晨四点的光景,我似乎听到了上面车库里传出引擎声,我糊里糊涂地揉着眼睛,待反应过来,披着被子跳下床去,冲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除了屋外杜松在风雪中摇曳的枝叶,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有点恍惚起来,梦境,那是我的一个梦境?我撑着重重的眼皮,喃喃着倒回床去,要下大雪了!我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撑不住就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了上午近十一点。一张开眼睛,我就忆起了昨夜的事情,一骨碌跳下床,草草洗漱之后,就往楼跑去。上到一层时,我一眼看见,主卧室的门开着。大雪天里,天光很暗,走廊上有点阴森森的。逸林!我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应声。逸林!我一边向前走去,一边战战兢兢地又叫了一声。来到门边一看,我的字条不见了。屋里也没人,我的嗓门儿大起来:逸林,你在吗?还是没有回答。我转身出来,向二层上冲去,边跑边想,逸林也许在楼上煮咖啡、做早餐?可是楼上也没人,死一般的沉寂。屋外沉暗的天光,从落地窗帘的边缘泄入,让满室整洁的静物,带上了一股神秘深邃的内涵,看在眼里,我大气都不敢喘出。我折返楼下,眼前闪出的是好莱圬悬疑片里常见的血腥场景:男主角或女主角倒在血染的浴缸里。逸林!我的声音带上了悲情,直往主卧室的浴室里去。浴室里乾净芬芳,雪白的暗花浴巾,整齐地挂着,我鲁莽闯入带上的风,让它们的边角微微动了一下。

 

  我从浴室里退出,这才注意到床上的被子凌乱地掀起,一只枕头掉到了地上,逸林的睡衣睡裤散扔床边,看上去一付仓皇出逃的样子。我想起了昨夜里听到的引擎声,便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到二层上去开通向车库的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车库里停着许梅灰色的丰田,而逸林那辆四轮驱动深蓝色福特吉普却不在了。我记得非常清楚,从派对回来,他将车子停进了车库的。

 

  我开了车库的门,径自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风小了下来,到处都是盈尺的积雪。逸林的出行在雪地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是圣诞节的早晨,普天同庆的时刻。社区里没有什么人出入,所以也不见人们出来铲雪。街坊的房子里,隐约传出欢娱的笑声,都在分享圣诞礼物吧?我想。似乎还闻到了新鲜出炉糕点的香甜味。

 

  可我们这儿却出大事了!想到这儿,我很快退了回来,急速地往楼下自己的房间里走去。回到屋内,跌坐到地毯上,耳朵里是嗡嗡的鸣响。要不要报警?要不要?我焦躁地想着,一把抓起了电话,当手指就要击键的时候,却犹豫起来。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如果莽撞行事,早早就报了警,搞不好很可能弄巧成拙。丹文一旦进入警方的视线,逸林几乎就没了退路,他伪造学历的事情就会被捅出来。丹文已经说的很明白,逸林学历的把柄是她手里极具杀伤力的武器。而且,退一步来说,逸林即使是去会丹文了,说不定也不会怎样。逸林是历经沧桑的成熟男人,走到今天,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想到这里,我搁下了电话。

 

  吃过简单的午饭之后,我给费里教授打了电话,祝他和家人圣诞快乐,并感谢他对我在冰山镇期间的照顾和帮助。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费里教授的笑声很爽朗,不太象跟我在一起时那样温文有度。费里教授告诉我说,系里各位教授对我的印象都不错,过了新年,系里会安排我再飞一次冰山镇,这次主要是去了解生活环境,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们可以联系房地产经纪带我看看冰山镇的房子。费里教授还专门向我提到,如果你想带未婚夫或男朋友一块儿来,学校会付他的飞机票。他也要喜欢才行啊,费里教授慈祥地说。我谢过他之后,挂上了电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拿到蒙大冰山分校这个工作几成定局,可是我在心里,已经决定放弃这个机会了。

 

  圣诞节当天的下午,我接到系里中国同学薇薇的电话,我们互祝了圣诞快乐之后,薇薇便关心地问我到冰山镇面试的情况。薇薇来自上海,跟我是同时入学爱大的,我们一块儿修过好几门课,关系挺不错。薇薇因为实验进展不是特别顺利,看来要比我晚一个学期才能毕业。她的男朋友已经在加州找到了工作,她准备一拿到学位就去加州结婚、安家,再慢慢找事。

 

  薇薇在电话里说,她那儿聚了一夥中国同学,正在打大怪路子,热闹极了。晚上还要包饺子,让我过去凑个热闹。我对打牌历来兴趣缺缺,加上又是这个时候,一听就要推辞。薇薇就说,那你晚一点过来吃饺子吧?见我不响,薇薇又说,我听你说要到西雅图去过节呢,所以没找你,今天早上听他们说,昨天在Mall里见到你和逸林,才知道你并没有去西雅图。我男朋友过两天从上海探亲回来,我会到加州去看他,住到开学再回来。我能不能把钥匙留给你?也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万一需要,你可帮着照顾一下。你就过来吧,吃个饭,顺便拿钥匙。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没法再推辞了。

 

  薇薇那儿的晚餐开始得很晚,我去的时候,大家正开始喝酒,胡聊乱侃起来。我因为忐忑又郁闷,静坐一旁,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喝了很多。站起来上卫生间时,才觉得头晕反胃,便扶着水池,哗哗地大吐不止。薇薇她们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手忙脚乱地扶我出来躺到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见他们的牌局仍在进行。我想到了逸林和丹文,心里非常着急,撑着起来就要回去。因为我醉酒后不能自己开车回去,薇薇便劝我留下在她那儿过夜,可我怎么也不肯。见我如此坚持,薇薇只好从牌局上退出,披衣出门,开车送我回家。

 

  车子临近逸林的房子时,远远的,我们就注意到屋内一片漆黑。怎么没人?我紧张地脱口而出。也许是去哪儿玩了?薇薇接着我的话,车子同时在车库外的车道上停稳了。我的心急速地跳着,似乎是有点担心薇薇会听到我胸膛里传出的“咚咚”声,手下意识地按到了胸口上。

 

  你还好吧?薇薇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的手臂,关切地问。没事,没事,我应着,一边开车门,拉了两下却没有打开。薇薇很轻地叫了一声:阿兰,你看着魂不守舍的,真的没事?没有!我强装着镇静下来,说。

 

  没事就好。薇薇说。我这时拉开了车门,薇薇忽然低声叫:阿兰。我回过头来看她,在车顶灯的暗光里,她白净细致的面孔上,表情有点紧张。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薇薇小心地说。我停住了,看着薇薇,说,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你有话就直说吧,我没事的。薇薇还是略作停顿,然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你和逸林他们处得挺好吧?我说,挺好的呀。其实大家都忙,很少碰面的。薇薇轻笑了一下,说,大家都说,你跟逸林在一起看着特别般配。逸林也不知怎么搞的,会娶许梅这样一个女强人做太太,她的学生都恨死她了,修她的课何止是脱一层皮。班里考试常常最高分只有五、六十的,你说是不是很恐怖?长得又那个样子,肯定是有点变态,真是看不懂逸林。说着,薇薇还撇了撇嘴。我很不高兴地说,薇薇,你都胡说什么呀!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仅仅是这样。薇薇作出很无辜的样子,摊开手说,阿兰,我还不是为你好?怕你陷进去。他们都是离婚再婚的人,谁还愿意再折腾一次?到头来可能苦的是你自己。你可别糊涂,没事最好,如果真的觉得自己可能会动心,还是快点离开的好。对你自己好。我是从来不会跟有妇之夫浪费时间的。

 

  薇薇,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OK?我走出车外,心里突然很感动,又转过身来,弯下腰朝车里的薇薇说,薇薇,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说跟我说这些。薇薇苦笑了一下,朝我摆摆手,然后将她的房门钥匙递给我,车子倒出去,一下就消失在街角了。

 

  我象平日那样,从通往地下室的斜坡下去,开了门进去。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跟洗衣间和楼梯相通的门被我拴上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看到已是夜里十二点半。

 

  我看到了电话机上留言信号在闪着,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按下放送键。是本杰明──曾与我同在狄更生教授门下的师兄、一个酷爱户外运动的美国男生。我们曾经共过一个办公室,关系很不错。他毕业后到硅谷的半导体公司做晶片生产过程环境控制,现在已升任部门主管。我们平时常通email,对彼此的近况都很了解。得知我毕业在即,他一直怂恿我到硅谷去发展。他总是劝我说,在做教授之前,还是有点工业界的实际经验为好。我去冰山镇面试之前,他来email说,他们部门在招人,他觉得特别适合我,让我务必寄份简历给他。我不愿意拂他的好意,照办了。本杰明在留言里先表达了节日的问候,然后说,他们看了我的简历,都觉得很合适。公司的人事部门很快就跟我联系,安排我飞硅谷面试。谢谢你,本杰明。我自语着,心里竟有些兴奋。

 

  我听完了留言,便拿起电话,拨了逸林楼上的号码,没人接听。又转拨逸林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拨逸林实验室的电话,仍是无人。我的眼睛盯着电话,盼望着它能响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想起了薇薇刚才的话,忽然有点鼻子发酸。逸林?我跟逸林?我摇了摇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倒头睡下,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借着光明,我拉开了通往楼上的门。快快来到一层上,看到过道深处主卧室的门仍然开着。逸林!我大声叫着,没有应声。逸林!我一边叫着,一边快步走过去,看到屋内的景致,跟昨日一模一样,逸林的睡衣,仍扔在床边。

 

  这个时候看到逸林的睡衣,我站住了,心里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想法:逸林或许跟丹文重修旧好了?那是一只多么狡猾的老狐狸。丹文是这么说的。他们曾经是夫妻,在最年轻无忌的岁月上,彼此的相知,应该是最深的吧。再说,到目前为止,逸林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不会这么风平浪静的吧?

 

  想到这儿,我心情复杂地走出来。忽然就觉到了饿,心下明白,肯定是因为昨晚吃的东西在酒后都吐出来了,便想到楼上做点早餐。走到楼上,大概是饿过了头,有点低血糖,觉得头晕,拿两块巧克力,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吃起来。这时,我听到了车道上汽车引擎的响声。我跳起来,光着脚冲到靠街道一面的窗口,一眼看到提着行李的许梅,正在向一辆离去的车子招手。许梅回来了?许梅回来了!我想也没想,冲到门边拉开了门。

 

  许梅!你回来了!我朝雪地上的许梅叫着。许梅一边趋步行来,一边微微眯了眯眼睛,表情很奇怪地打量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头也没有梳,上身随便套着一件宽大的毛衣,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睡裤,还光着脚。我尴尬地扶着门框,许梅也不说话,只是冲我淡淡一笑,点点头,走进家门。那份从容,是不容置疑的女主人姿态。

 

  逸林到哪里去了?许梅一进家门,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我,我不知道啊。我紧张起来,答话竟结结巴巴。关于丹文的事情,在没有跟逸林沟通之前,我是不能跟许梅谈的,这是我的底线。可对许梅竟会在逸林之前回来这事,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许梅留着跟她年龄非常不相称的披肩长发,配着她脸上粗糙黯淡的皮肤、密密的皱纹,总给人一种不清爽的感觉。可是她说,她喜欢长发,因为方便,不用常去修剪。眼下因为旅行的原因,她本来就缺乏光泽的长发,乱乱地披在身后,更显出她的疲惫,还有点邋遢。她搁下手中的行李,一边脱她那件样式和颜色都很老旧的藏青色呢外套,一边盯着我的眼睛看,也不说话。尽管我常听到类似薇薇昨夜里对许梅的评价,可她在我面前一直是个温暖的人。过去她从来没对我如此冷漠过。原来许梅拉下脸来,真会是这样吓人。

 

  我昨天找他一天一夜了。今天早上回来,说好来接机的,人影也不见,撂我在机场左等右等。出什么事了?许梅看着我,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找了他一天一夜了。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果然,许梅转过身子来,盯着我的脸,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

 

  跟在她身后下楼,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你母亲还好吧?我小心地问。谢谢关心,她还好。到底是劝住了,同意留下来养伤,又办妥了政府发放的急救医疗卡,老太太算是安心下来了,她舒口气,又说。到楼梯口,我跟许梅道过再见,快步下到自己的房间,心跳得厉害,想到许梅看到她卧室里的乱象,不知会是如何震惊。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的电话铃响了。我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听到的是许梅的声音:我是许梅。许梅在电话里平静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好,许梅,我生分地说。你说,你也在找逸林?许梅问。

 

  嗯,是这样,我的车子前夜里忘了关灯,没电了,想找他帮充电。许梅在那边就很轻地“哦”了一声,然后说,现在好了吧?我赶忙说,我昨天早上就找朋友帮着给充了电,没事了。说完我就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真笨啊你,谎都说不圆,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许梅笑了笑,说,阿兰,我一直待你象待自己的妹妹,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瞒着我,我如果能帮助你的话,我一定会尽力的。我赶忙说,是啊,我也一直将你当大姐看的,这些年来,多亏了你的照顾,我说得愈发小心起来。

 

  哪里哪里,许梅有点勉强地应着,然后话锋一转:我跟逸林结婚很多年了,感情一直很好。因为这个婚姻,让我们都找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唉,这说了外人也不能懂的。你知道的,我离过一次婚,再好强的女人,经历一次婚变,也会伤到筋骨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离婚那口饭,都是很难吃的啊。

 

  连许梅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确实吃了一惊,我相信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它让我想到了丹文。可不是吗?丹文至今无法将那口难吃的饭咽下去。许梅见我没有反应,又接着说,现在想到那些日子,我还会心里打颤。遇到逸林,真是上苍的恩赐。我非常珍惜我们的婚姻。我简直不能想象,失去逸林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意思。许梅姐,许梅姐,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了,我小心地说。许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的面试怎样?希望大吗?我便将早晨跟费里教授通话的内容,向许梅转述了一遍,许梅忽然显得高兴起来,说,那真要祝贺你了。这应该已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你不要再犹豫了,第一份工作最重要,你要抓住机会。大学里的教职挺不好找的,竞争很激烈。我们系里一个职位刚发出招聘广告,一下就接到几百封申请信。嗨,看来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真有点舍不得啊。没等我答话,许梅接着说,不过也好。其实我早就不想出租房子了,可我们处得那么好,哪能请你走啊?所以说,这样的结果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了。

 

  我放下电话,心里感觉非常委屈,还夹杂着羞辱。全乱套了,连许梅也在怀疑我,她竟然还轰我。想不到这些年的交谊,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越想心里越难过,生气地摔了几本书。是啊,我是应该离开这里了,这个不祥之地,连丹文也是这么劝我的。是该走了,可是到哪儿去呢?我这时想到了本杰明,马上给他回电话。很不巧,本杰明不在家。留言机上说他出去几天,要过了新年才回来,但会常查电话留言,让人留话。我给本杰明留了话,告诉他我非常愿意到他们公司工作,请他转告人事部门,我希望尽快去加州面试。打完电话,我松了口气,收拾了书包,便到学校里去。

 

  圣诞节的校园十分安静。校长办公楼前大片开阔的空地,夏天是绿油油的青草地,眼下却是一片白雪皑皑;周边茂密的高大松柏上大雪压枝,放眼望去,青白相间,树木间似游走着一层忽厚忽薄的银蓝纱雾,让人联想到童话里的雪原景致。我踏着积雪斜穿过雪地,直面迎上逸林系里位于坡地边缘的大楼。

 

  节日期间,大楼的门是锁上的。我拉下羽绒服上的帽子,口里哈着寒气,抹了抹脸上薄薄的雪水。想起丹文的消声匿迹、逸林的去向不明、许梅的猜疑反目,不禁叹了一口长气,蹬着靴子的双脚,无法自控地在积雪上踹着。这时,正好看到一个印度学生模样的人在推门往外走,我来不及犹豫,就身不由己地跨步上台阶,抢在大门合上之前,拉住门把,溜进了楼里。

 

  我只要是抄近路步行往返于学校和住处,总会经过逸林系里的大楼,但平日里却不常进来。林产化工系是老系,楼也是老式的,而且还是有主、副楼的复式结构。走廊很长,却不宽,依楼面的走向曲拐折弯。一间间办公室、实验室的门显得很窄,却是木制的繁复花样,又故意漆成深深的原木色,更加重了楼道空间的压迫感。上下楼梯有很多处,都是窄窄的,到一层楼面就有一扇门。因为对楼的结构不熟,它总给我以迷宫的感觉,我在里面曾经走丢过两次,总要问过好几个人,才能最终到达逸林那儿。所以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一般不到这儿来。

 

  我后来听逸林说,如果是乘电梯上下,就比较容易,因为主楼里只有一个电梯,记得上到三楼后,出了电梯,沿着走廊两个左拐再两个右拐,就到逸林的办公室门口。逸林的办公室和实验室都在三楼。

 

  上电梯要经过系办公室。在幽蓝的日光灯下,窄窄的走廊显得空寂幽长。为了分散注意力,我一边走着,一边去看墙上的招贴。接近系办公室外面的墙面布告栏里,各种招帖花花绿绿的一片。我不经意一瞥,看到了旁边张贴系里教职员工和学生们照片的玻璃橱窗。

 

  你看他的照片!你看他的眼睛!丹文那天夜里带着哭腔的高声在我的脑后传来,我立刻站了下来,幽深的沉寂随即压迫过来。我似乎听到了腕上手表秒针的摆声。丹文该不会到过这里,在橱窗里看到了逸林的照片吧?我忽然想。随即一个急步向前,抬头去找逸林的照片。这一看可不得了:橱窗的玻璃上,对着逸林照片的位置,竟然有一个红色的“X”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踮了脚凑近再看。

 

  那是一张逸林在自己办公室里的照片,他穿一件阴丹士林色的衬衫,系一条深灰的领带,靠着电脑,坐在办公桌上,双手合着放在腿上,姿态舒缓而放松,面带微笑。跟丹文怀里揣的那张照片比起来,眼前照片里的逸林,有着掩饰不住的、由内向外发散的自信、沉着,完全一派阅尽沧桑后波澜不惊的淡定从容。照片下写着他的名字、职称和办公室门牌号。我再趋前一步,鼻子几乎是贴到了玻璃上,想去看清楚他的眼睛。可那是一张“拍立得”相机照出来的相片,清晰度很低,根本没法看清他眼睛的内涵。从总体印象来说,照片里的逸林比平日里来得活泼。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个“X”号。直觉告诉我,它是用口红划出来的。

 

  我的手刚想放下来,忽然想,也可能是血呢?这个想法吓了自己一跳,正犹豫要不要再摸一下感觉感觉,电梯出口那边走出一个男生。他背着一个大书包,大概见我抬手摸向那个红“X”,便挤了挤眼睛。我努力想笑,却笑不出来。男生站下来,朝橱窗抬了抬下巴,操着一口南美口音说,看来胡博士有很多地下仰慕者啊。我尴尬地咧咧嘴。他也不看我,眼睛盯向那个红“X”号,若有所思地说,呵,大概是那天那姑娘干的,呵,你没见她盯着胡博士照片时的那表情,完全呆住了,简直就是震惊的样子。那一定是丹文了!我想,便退一步出来,朝男生问:什么姑娘?长什么样子?男生表情滑稽地看了我一眼,耸耸肩,说,当然是中国姑娘咯,挺好看的呀,很苗条,个儿挺高,脸很白,这点不象中国人。唉,姑娘们,可惜啊,太晚了,胡博士已经结婚了。他说着,也不看我,伸手去摸了摸那个红叉,嘴里喃喃说:“Lucky guy!”(幸运的家伙),然后有点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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