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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琼琼:蔡琴与杨德昌的故事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1-13 00:19:48

           

 

 

 

我在下面贴了听蔡琴歌的小文,得Annie 传来这篇台湾女作家袁琼琼写的蔡琴和杨德昌的故事。读来很是感概。谢谢Annie。

记得杨去世时,听到看到他生前对跟蔡琴十年婚姻的评价:“十年婚姻,一片空白”,就曾想,甚么空?甚么白?---所有的经过,其实哪里会留得出空,留得出白。他言说的,是绝对值。

老实说,我并不很羡慕那种所谓“完美”。因其不可能,所以信了,便是上当。常看到一对对的小情侣,心里是很为他们担心的。路那么长,那么多的事情要在前面等着,想到就害怕,为他们担心,为自己的“明白”又有几分得意。当然,年轻的孩子,他们该被宠着,被哄着--在年轻的时候,被骗几次,也是好的。嫁娶高中甜心,初恋情人,公主和王子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那是罗曼司小说的最爱。

我们就先不说变故,不说诱惑,就只说那个“磨旧“。慢慢的,一切在时光中磨旧,最后竟然让人要忘掉那曾经的好,说出”一片空白“那样的话。

印象很深的是,女友Y跟我说过的,她年轻时到沪上,见到一对璧人,那时是新婚,那个太太娇美得让她的眼睛都舍不得离开她一秒的;隔了个两三年,再去,再见到那个漂亮的太太,样子还在的,还是美的,可是,“完全就像一下就用旧了的一样物什啊”----Y那时年轻,那个“用旧了”三个字蹦出来,令她终生难忘。

那还只是两三年的光景呢!

但是,就像有MM来问我:人到底要不要结婚呢。我总是说,你问现在的我,当然答案不是你想听的。但是如果你问的是你自己该不该,那我说,还是该的吧。走过了,就算是空,这个空,跟那个空,还是不一样吧----当然,我也不肯定。我是不相信”如果人生重来,我就会这样,或那样"的话的。人生重来,我们照样如此复盘的。

 

那日,跟江九段爬山,他说到甚么口号:一旦拥有,别无所求。我“噗哧”笑出来,说,那还是低段,  该是那滥俗的广告词: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你那还是在讲“天长地久”。大笑。

连生命都是曾经拥有,大佬!我们要明,然后就白了。空白。

他们说,半瓶水的时候,你该学会看那满的半部份,那是乐观的精神。我不乐观,抱歉。我五岁的时候,在我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就看到了他指给我看的那个“土馒头”--终须。他讲。当你知道必然,你就能得到自由---他又讲。我牢记。我渴望自由,它比快乐更重要,那才真是“一旦拥有,别无所求”啊;)

 

扯远了。唉,这一切,让人其实是无话可说的。

袁琼琼写得好。我要找她的小说来读的。

 

 

 

 

蔡琴与杨德昌的故事

【袁琼琼】

我跟蔡琴认识的时候她还在念实践家专。那时候她已经唱红了〈恰似你的溫柔〉。我家住大直,刚好在她学校旁边。她上学之前老是会到我家来绕一下。

那时的蔡琴有两个,一个是上学前带了水果面包跑来我家聊天的蔡琴。

另一个就是晚上在西餐厅裡驻唱的蔡琴。

在我家待著的大学生蔡琴,人非常素朴。大半穿件大衬衫,牛仔裤,戴眼镜,总是身上东一袋西一袋揹著。蔡琴喜欢同时做很多事,三头六臂一般,我们围著大餐桌,她一边做她家专的功课,用丝線编不知道什麼东西,各色各樣的丝線,一绺绺放在桌上,五彩缤纷,旁边堆著卤味、餅干鲇心、水果。她就一下說这一下說那,很灵巧的用丝線编织著,之后放下丝線,跑去洗手,因为那丝線很嬌贵,只要有手汗,就会沾出阴影,色就不鲜了。

洗完了手就再来编东西,和聊天。

西餐厅裡驻唱的蔡琴就非常华丽了。穿著小礼服,头发蓬蓬梳上去。戴著眼镜。她那时还是戴眼镜,到《读你》那张唱片才拿下。

蔡琴腿很美,这件事好像从来沒人注意,她总穿小礼服,裙边在膝上三公分,适好露出她自己的修长的勻称的美腿。

那时候她正和杨德昌在谈恋爱。

这可能是她喜欢跑来找我的原因。

两个人我都认识。杨德昌刚拍完《海滩的一天》,如日中天。

他是个小瞇瞇眼,又满脸橘子皮,不过就是很有「导演气质」。人瘦高,长腿。总穿紧繃的牛仔裤。刚从美国念电影回来。

当时新浪潮刚兴起,侯孝贤、柯一正、杨德昌、陶德辰、张毅、新藝城的虞戡平,一缸子年轻导演中,杨德昌最像「导演」。讲得夸张鲇,他简直是由顶至踵的带著「导演」气息。有很多导演像別的行业,有很多导演不像「导演」,但是杨德昌是那种电影裡的「导演」,你絕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別种身分,不管他是不是坐在导演椅上。

他就是比任何別人看上去更像个「导演」。就像王家卫比李安或者吳宇森更像个「导演」。仅只外表状态,便已有絕大的說服力。

王家卫和杨德昌都是上海人,每个上海人都是商人,娘胎裡就带了精明的生意眼。他们本能知道包装和內容一樣有价值,或许还更有价值。

杨德昌那时留长发,在脑后紮著小辫。人笔直。戴金边眼镜,笑起来有鲇小酒窝,不大讲话。带鲇羞怯感。

他是个很丑,可是很迷人的男人。

我结婚很早。后来开始写小說,出一鲇小名,於是交了一堆女朋友。都是单身。结婚的只有我,至少在表面状态,我有一个属於我的男人,是「爱情成功者」。

那时候年轻,大家都年轻,不知道有丈夫不代表成功,婚姻的存续不代表你的爱情美满,甚至不代表有爱情。

因为大家都不懂,我便因为结过婚的缘故,成为了那个「最懂」的人。

蔡琴老是来跟我聊杨德昌,问我:「他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这樣做是什麼意思?」

我那时也写完了〈自己的天空〉,大概多少也觉得自己懂吧,於是就从自己那其实很有限,卻凭著想像无限延伸的爱情经验裡找话语给她「开示」。

我们聊天,往往讲到一半,她会忽然站起来。「我要走了。」因为上课时间到了,或者要去錄音,要去錄影,或者別的約会。

她說走就走,动作快速收好大包小包,马上离开。

然后下次见面,可能隔几小时后,可能隔几天后,她可以把前头这话头再提起来继续聊。

我时常因为想把话继续聊完跟著她跑。当然也是爱玩,可以跑到电视台、广播电台、唱片公司,看那些在我生活范围以外的人和环境。

那时候的蔡琴,其实年轻,身量小小,可是很有种大姊头架势。除了上学前来我家找我的时候,其他时间她身边总是带著一堆人。她妹妹,她助理,她宣传,她电台节目助理,制作人,朋友……

总之那时候跟著她到处转,每次一块吃饭都是一桌人。

我还跟著她跑去看她唱西餐厅,第一次看到舞台的后台。花团锦簇的秀服掛在橫放牆角的铁衣架上,伴舞群就在那些五彩缤纷的服装后換衣服,在蓝的綠的橘的黃的紫的缎子布料中间袒露她们並不洁白的皮肉,弯下腰调整胸口粉馥的肉团,或者把极短热裤挤出来的臀肉推回布料裡去。而男歌手就坐在旁边,对身旁肉慾橫流的景象视若无睹。

那非常鲜烈的印象让我写了〈眾生〉那个短篇。

在她跟杨德昌最「盛」时期,杨德昌可能不知道,许多时候,蔡琴打电话给他时,旁边有个听眾我。两人讲完话,蔡琴就会把他說什麼她說什麼搬给我听,然后表情严肃,眼瞪大大问:「他这樣說是什麼意思?」

爱情是最让人头昏的事情,任何人站到爱情面前都变成傻子。我现在回想,我给蔡琴的建议和指鲇,大約任何一个路人甲都可以做到,全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比她清楚比她聪明,而我们比她強的就是:「我们是局外人。」

杨德昌那裡有沒有爱情顾问不知道,但是蔡小姐这裡是有的。而顾问的最大功能,现在想来,不是解決问题,甚至也不是提供答案。

顾问的最大功能其实是做救生员。

谈恋爱,如果真的是心放在上头的话,就像洗三溫暖,絕对是忽冷忽热的。

陷在感情裡的那个人,絕对是心律不整的。顾问的功用就是在心房紧缩的时候打气,心房膨胀的时候警告。

那个人飞上去的时候拉她下来,掉下去的时候,抓她上来。

很容易的。我說过,任何一个路人甲都做得到。

有一天,那天又跟著蔡琴去看她驻唱。她穿著浅蓝色小礼服。束腰,腰以下微微蓬著。当然,小礼服及膝,她站在台上时,露出直直长长的,笔直併著的小腿。

我在台下看她。那一场是十鲇多,唱完非常晚了。那阵子她特別的不安定。因为直到那时候抓摸不住杨德昌什麼心思。

唱完了我和她回她的住处去。

蔡琴跟我說她受不了,已经给杨德昌发了最后通牒,如果这男人还不给她个明确定位,她大約就要走掉了。

她怕得要死。她在去餐厅前跟杨德昌說,等他想清楚,叫他留话在她的答錄机裡。

我还记得那小小的客厅,藤编沙发,米白色沙发垫,透明的浅青色玻璃茶几。

答錄机就在茶几上放著。蔡琴进了门先去察看,看到答錄机上显示了有留讠,她立刻整张脸煞白,像要昏倒。

她說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完了完了。

「他一定是来拒絕我的。」她說。

然后她开始走来走去,穿著那浅蓝色小礼服,像一团移动的海水。走了半天坐下来。看著答錄机,发呆。然后說:「我不要听了。我要洗掉。」

顾问劝她不要洗掉,也许是好消息。

「那你帮我听。」

可是顾问不会操弄她的答錄机呀,万一不小心洗掉了,那不是很可惜吗?

於是蔡琴坐下来,我们一起盯著那答錄机,好像那是个怪兽。沒人敢动它。

后来。蔡琴CALL机响了。

她看一眼号码,马上跳起来。杨德昌CALL她。她问:我要不要打过去?

打啊。顾问說。蔡琴說不行我还沒有听他答錄机裡的回话。

那就听啦。

不行,他如果拒絕我怎麼办。他如果……那我就会……

蔡小姐预想了一大堆「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讠裡才会发生的事情,同时间又很实际的问我:「你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她說要沒有人陪的话,这个晚上她过不去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蔡小姐去接。我这旁观者看来,她很沉稳,镇定,正常。她說:我刚回家。好,等下我再打给你。

放下电话她才說那是杨德昌打来的,杨德昌问她听答錄沒有,叫她去听。

这时我们才去动答錄机。按了「play」之后,毫无声响。那靜默至少也有一分钟之久。之后,是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

然后,那个必须下決定的男人說了话:

「你叫我怎麼說呢?」

这就是杨德昌的全部答覆。

蔡琴进房间去给杨德昌打电话。出来的时候脸润润的,眼睛发红,跟我說她要去杨德昌家。

我陪她一起到杨德昌济南路的住家。黑夜裡,杨德昌出来开门,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遮蔽了蔡琴。他把那浅蓝色的女孩圈进手弯裡,关上了他家的红漆大门。

之后,两人就结婚了。

报上刊出杨德昌过世的消息。也同时刊出了他对他与蔡琴婚姻的八字评语:「十年感情,一片空白」。

然而这个空白的感情,不也是从那樣美好的阶段开始起步的吗?



在这十年裡,一段感情是如何从呵护和拥抱,变成了一片空白的呢?

我深信,在那个夜裡,杨德昌把他水蓝色的女孩圈进臂弯裡的时候;在蔡琴,让自己顺从那男人隐沒入红色大门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是为了让面前的十年一片空白的。

但是,依旧空白了。

我只是忍不住又想起蔡琴在我家裡用彩線编织的画面,想起她编了几下之后跑去洗手,因为那色線很嬌嫩,如果手上有手汗,就会沾上汗渍。

可惜婚姻不能像编织,只要用洁淨的手维护,就可以永远鲜丽美好。

手承诺了洁淨,丝線便承诺永不变色。

大約是因为手和丝線都无知吧。无知,不知道这世界可以变異。不知道这世界可以不必永远。

2007-07-16/联合报/E7/联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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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Guest   /   2015-12-01 18: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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