鲧、禹神话新探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3-08 16:11:05

查看( 195 ) / 评论( 9 )
.


                                                               



                                                         捞泥造陆
                                                                                    ——鲧、禹神话新探




作者: 胡万川




.

TAG: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12:01
(一)
.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鲧、禹通常被认为是一对父子,而且是一对关系非常特别的父子。因为除了有禹是从鲧的尸腹剖出的孩子这种很奇怪的记载之外,父子相继受命治理洪水,一败一成的说法,更衬映出一个“父顽子贤”的典型。一个愚顽固执的父亲,居然养出一个有着超凡的见识气度,且任劳任怨的贤能儿子,这就是传说中鲧、禹父子的形象。然而这只是传说化了的,或者说是历史化了的鲧和禹。鲧、禹的原来面貌,应当是神话的角色。


上古的神话传说被转化为历史,历史又被简化或定位为朝代交替,世系转换的时候,时空背景轮替,交错穿插的是贤君能臣或昏君奸相的身影。鲧自战国以后,大部份就是被定位为盛世贤君之前的一个顽臣,刚愎自用。而禹则是中国第一个朝代的开创者,和尧、舜同列古代三大圣王。直到1920年代《古史辨》的疑古学派兴起之前,中国人对“鲧禹父子”的看法大概就是如此。


在《古史辨》疑古学者们启发之下,对于鲧、禹父子身份的认识,才渐渐有了不再完全拘泥于“历史”的观点,改从神话或传说的角度来看问题。不再为“历史”所拘绊,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学者们从此有了更为开阔的视野。


然而这并不代表对于鲧、禹的研究从此就步入了新方向,或者因此而有了重大的发现。古来文献传统的力量毕竟很大,有些学者虽然已不再把鲧、禹当做朝代信史人物,却仍将他们当作某种部族传说的世系中人,希图在部族世系中为他们找到定位。但是“层层累造的上古史”常是不同来源观念和传说的互渗杂陈,因此,原本以为简单的“鲧、禹”世系,其实就再理也理不清。因为鲧、禹的本来面目,毕竟是神话人物。神话在被传说化、历史化的过程中,或因流传变异、或因特殊原因而多所附会,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传说化了的鲧、禹当然有从传说观点来研究的价值。但是若要推其原始,见证鲧、禹本来面貌,却还是得从神话的角度来切入,才能见出真章。


由于传世的鲧、禹重要事迹,都和“洪水”、“治水”之事有关,因此研究者以这方面当作问题的切入点,就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上古洪水神话或传说,由于流传变异,加上各种附会比附,见于后来典籍记载者已多失本来面目。若不溯其本初,厘清各自本相,便可能在不同人物,不同事迹当中纠缠不清。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13:19
(二)
.



虽然在传统文献中鲧、禹常以父子行的方式并见流传,但由于两人的性格、命呒肮I事迹大相径庭,因此各自分见的记载也还不少。也就因此而以神话观点来研究鲧及禹的人,便常将他们分开讨论,似乎有他们二者原本不相关联,因此不必合而论之的想法。


以神话的角度来研究鲧、禹事迹,是切近问题本原的正确做法,但是论及其一而不兼其二,却就不一定恰当,因为这二者既被扯做“父子”一对,又都和洪水或水有关,原本也应当有着特别的关系。所以研究的过程中,以为原来应当是独立的神话人物,完全不顾及二者的可能关系,也就不大妥当。因为即使追本溯源,能够证明二者原本是不相干的,各自独立的神话人物,也应当对这原本不相干的二者,后来何以会凑成如此紧密的一对“父子”有所解说。否则,就不能算是研究的完成。


但是,无论如何,能够从神话的观点来看问题,都已经是一个突破。笔者以为在神话的原来本相当中,鲧、禹就是有密切关系的两个角色,而且也都和水有关系,因此二者应当一并而论。但是由于前贤论述,每每先论其一,或只论其一,因而在此未免也先从其中之一切入,最终再二者并而论之。


明确的以神话角度来论鲧、禹的,总是先鲧,或只论鲧。而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形,大概是由于禹被历史化得太成功,要将他从定型的历史认知当中抽离,真的很不容易。而鲧则还留着不少神话的身影,虽然这身影也已有些模糊。因此下文也先从鲧说起。
从神话的角度来论鲧的形象常先就《山海经》立论,因为在上古典籍中,《山海经》保留了较多的神话,然后才是《楚辞》、《诗经》,以次及于其它。《山海经》〈海内经〉云:“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羽。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这一段就是保留鲧之神话的最主要记载之一。神话学者袁珂认为这一则神话中的鲧,形象上有点类似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虽然一者因为水,一者因为火,似不相侔,但同样皆不忍下民之苦,而做出了有违上帝威权的事,终于受到最严重的处罚。那种形象,真像为人民的利益,敢于反抗权威,牺牲自己的文化英雄。


这是一个摆脱历史拘绊,重新解读古代神话的尝试,从学术发展的观点来说,是一个好的开始。但由于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因此对于神话本身所含的一些根本问题,还是未能有较好的解答。譬如说大洪水何由而至?能生长不息的息壤何由而来?除了可用以“堙水”之外,是否还有其它作用?而鲧如果真是如此的为民牺牲,在古代的传说中理应会有正面的形象,何以竟然一转而成为刚愎顽固的负面人物?难道古代人民既已传下他为民牺牲之勇烈,却又随即更而之他,将英雄说成狗熊?抑或本相原来并不如此,而是另有隐情?


以上这些疑难如果不能得到恰当的解答,则鲧的神话,便仍然是包裹在层层迷雾当中的迷团。


袁珂对于鲧之神话所以能够提出这样的解释,也不是凭空臆想,而是来自比较神话的启示,只不过他用以比较解读的方向不很恰当,因此对于神话中的种种情节要素,也就是母题(Motif),未免有些对应不上。


由于传说化、历史化的历程已久,许多保存在古代典籍中的神话资料,多已成片段,或已被附会转换,因此要拨开云雾见真章,还是得从比较神话学的角度来着手。只有从历史──地理学派的角度、类型、母题的比较,才能重构出被遮住的神话真形。如果只根据古书记载的某一文本(text),然后套用某一理论来作分析,最多也只能解说出文本记载当时的意义,而不能揭示文本背后的神话原貌。


对于鲧的神话终于提出较有说服力的讨论的,是日本的神话学者大林太良,他从比较神话学的观点,提出鲧的原型应当是创世神话中一个角色的说法。他的说法之所以较有说服力,是因为基本上他把握了鲧之神话的几个重要母题。在《神话学入门》这一本书里,他指出在阿尔泰地区广为流传的潜水造陆神话中,潜水捞泥的那个角色,就是鲧的本来面目。这种神话通称大地潜水者(Earth-diver)神话,实际上就是入水取土,创造大地的神话,当然也可意译为潜水造陆或捞泥造陆神话。以下本文皆以捞泥造陆神话称之,因为笔者以为这一用语更能精确表达此一神话意涵。其流传地区从东欧而至亚洲大陆,以至北美大部份印地安人分布区。其中因流传而生变异,而有着各地不同的多少差别,但主要内容则仍大同。依照大林太良的转述,这一类型神话内容大要如下:


最初,世界只有水。神和最早的人(或者是恶魔)以二只黑雁的形体,盘旋在最初的大洋上空,命令人从海底拿些土来。人拿来土以后,神把它撒在水上并命令说:“世界啊,你要有形状。”说罢又让人再一次送些土来。可是人为了把土藏掉一些来创造他自身的世界,只把一只手中的土交给了神,而把另一只手中的土吞进了自己口中。神把拿到手中的那部份土撒在水面上之后,土开始渐渐变硬变大。随着宇宙的成长,人嘴里的土块也越来越大,简直大到足以使其窒息的程度。这时人才不得不向神求救。被神盘问的结果,人才坦白了自己所做恶事,吐出了口中的土块,于是地上便出现了沼泽地。


大林太良指出:“中国古代的洪水神话,鲧从上帝那里盗走了叫做息壤的永远成长不止的土,并用它平息了洪水。此事惹怒了上帝,命令火神祝融,在羽山将鲧杀死,把余下的息壤要了回来。”他认为鲧的神话原来应当就是捞泥造陆神话。
由这个观点来看鲧的神话,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如此一来,“息壤”这种能“生长不息”的土壤,就有了基本可信的背景,而鲧何以会偷息壤的原因,也找到了恰当的理由依据。


既然捞泥造陆神话流传遍及欧亚北美大陆,处于这广大领域之中的中国,如果说原本也有这样的神话流传,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虽然说现在留传下来的有关鲧之神话的各种资料,表面上看来似乎未有与上述捞泥造陆神话完全相应的文本,但从“窃息壤以堙洪水”一则所含的“息壤”、“洪水”、“偷窃”、“处罚”等几个主要情节单元和捞泥造陆神话的相对呼应来看,大林太良之所以会以为鲧之神话原本亦是捞泥造陆神话,应当可以说是言之有据。


但是由于《神话学入门》一如其名,是一本入门的概论之作,对于鲧之神话就仅在相关章节中大略提及,对其他细节,未能有较为深入的讨论。而且论述中只提到了鲧,而不及于禹,也是一个缺点。他大概不知道,不只鲧是捞泥造陆神话中的角色,禹也是这一神话中人物。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14:58
(三)
.



不久之前,大陆李道和在大林太良著作的启发之下,发表了〈昆仑:鲧禹所造之大地〉一文,以捞泥造陆神话的观点,对鲧之神话,作了更进一步的讨论。这一次他一并讨论了禹,把禹也同时当作捞泥造陆神话的角色来处理。李道和从捞泥造陆神话观点并论鲧、禹的方向是正确的,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鲧、禹在神话中各自不同的角色定位,因而有将二者混同为一的情况,是很遗憾的一件事。而且他的文章重点又不止在于鲧、禹创世,更在于昆仑、黄帝、玄冥、共工、后土、禺强等其它神话或传说概念及人物的探讨,涉及的面颇为繁杂。用心虽然可感,但衍生的问题亦多,因此对于鲧、禹神话原始的探讨,就未免仍多可待填补的空白。稍后,叶舒宪在《中国神话哲学》中也有专章从同样的捞泥造陆观点,分析息壤神话的意义,他主要从文化哲学的大角度来论这一问题,时有启发之见,但对于其中鲧、禹关系,特别是禹在神话中的角色定位仍未清楚,尚待进一步的澄清探讨。也就因此而笔者才敢不揣溌瑖L试就这一论题更作讨论,希望藉此能对鲧、禹神话本貌,提供一些看法。


如果要从捞泥造陆神话来看鲧、禹之原貌,首先得对这一类型神话有更为具体而详细的了解。不论大林太良或李道和的文章,对这一神话的介绍都稍嫌简略。


如前所述,捞泥造陆神话分布极广,从芬兰以东,而西亚、中亚、印度、东南亚、西伯利亚,以至北美大陆,可以说是横跨大部份北半球地区的神话。而对于这一神话内容及流传情形的了解,大部份来自近代的田野调查。古代文献明白记录这一神话的(或说这一神话的一个异文),依前贤所见,似乎只见于印度。


由于分布范围广大,这一创世神话在欧美早已成为神话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汤普逊(Stith Thompson)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索引含神话及传说类,共六巨册),其中的“A”类神话部份,就有几条和本文所论有关的母题。为说明方便,且将这几条列举于下:


A.810 原水(Primeval Water),当初世界只是一片水或全部为水所淹盖。
A.811 大地从原水中带上来。
A.812 大地潜水者(Earth diver)(即本文行文指称的捞泥造陆)。在原水之上,造物者派动物到水中捞泥上来,以之生成大地。

在A.812之下的一个亚型,即A.812.1,大地潜水者是魔鬼(Devil as Earth-diver),他私藏了一部分泥土。
和本文最有直接关系的就是A.812和A.812.1两型。


不论在神话或民间故事,母题(Motif)不等于类型(Type),这是研究者都知道的事。但是有时候一个单一的母题就构成一个独立的故事,可以成为一个类型,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在此我们就藉引这种观念,称A.812是这个类型的原型,A.812.1则是这个类型的亚型。


虽然说捞泥造陆神话由于分布范围广大,其中会有许多变异的异文自是正常,但是大体说来,却又可概括的分为A.812和A.812.1两大类型。而两大类型中的A.812,不含上帝或神佛与恶魔等二元对立观念;A.812.1则强调神、魔二元对立的观念。A.812分布于大部份或可以说几乎全部的北美印第安人地区,以及亚洲的部份西伯利亚、东亚地区。强调二元对立的A.812.1则只见于欧亚旧大陆。


汤普逊之所以会以不含神魔二元对立的神话为原型,应当是认定这就是这一神话的原始样貌。而强调神魔对立的A.812.1之所被列为亚型,也就等于说明了他以之为后起的想法。


虽然说这一神话起源于何时何地,各家有不同的猜测,至今莫衷一是。 但其较早形态,应当就是未含二元对立因素的A.812类型,则是许多研究者的共同看法,不只汤普逊有此观点而已。而由这一神话传布的广泛,远从东欧以至北美印弟安人区,可以推知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神话。当初它的流传情形如何已不可知,但必然起源很早,久经流传,才会既在欧亚大陆流传,又在白令海峡彼岸的北美大陆流传。


后来,在欧亚旧大陆不确知什么时候渐渐产生了二元对立的认知体系,这种认知模式表现在和宗教信仰有关的方面特别的鲜明。上帝或神、佛等代表善与正义,对立面就是恶与邪的魔鬼等。一方面是光面,一方面就是黑暗。在许多捞泥造陆神话还没消失的地方,它的流传发展很自然地就和二元对立的观念相互结合。神话的流传会吸收新的文化要素是很正常的事情。这种结合就产生了A.812.1类型,强调二元对立要素的类型。前文引录大林太良转述的神话内容,就是典型的只见于欧亚大陆的强调神、魔二元对立的类型。地理上相对隔绝的北美大陆,就未见这一类型神话的流传。欧洲人移民新大陆带来上帝和魔鬼二元对立的观念,已经是较为晚近的事,所以北美印弟安流传的捞泥造陆神话,并未和这种二元对立的观念有什么结合。


北美印弟安人流传的捞泥造陆神话,依照美国神话学者的介绍,主要内容如下:
创世之初,文化英雄叫动物们相继潜入原水或洪水之中,寻取一点泥或沙,以便造出大地。各种野兽、鸟类、水生动物,被遣入淹没大地的水中。一只接着一只的动物失败了,最后一只才获得成功。可是牠浮上水面时已累得半死,仅在指爪中捞到一点点泥或沙。这只成功的动物有麝鼠、海狸,或者地狱潜鸟、小龙虾、水貂等不同的说法。在许多动物相继失败之后,牠成功的捞上来一小撮的泥土。这小撮泥土放在水面上,就神奇地扩展成当今这样的大地。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它和大林太良介绍的欧亚地区代表类型的差异。其中主要的不同在于北美地区的神话没有造物主(神或上帝)与潜水捞泥者的对立,也没有潜水捞泥者私藏泥土,因而被处罚的母题。这也就是说在这一地区流传的神话,也就是A.812型,是没有善恶二元对立,没有罪与罚的观念的。这些观念是欧亚大陆地区在神话流传过程中,因应新的文化观念所产生的新的要素。


然而在欧亚大陆也并不是所有地区的这一神话都已完全变成A.812.1这一强调二元对立的类型。在比较不受基督教或佛教及其它体系化宗教影响的地区,特别是在西伯利亚地方的一些原住民,学者们仍然采集到不少保留或接近A.812这一原型的神话。为了能使问题得到更清楚的讨论,现在将北亚地区未含二元对立的这一类神话,择要作一介绍:


当初世界只有一片原水,没有陆地,造物者(大萨满或其它神)和一些水禽盘旋水上,无歇脚处,他叫潜鸟到水下取土,潜鸟下水几次,好不容易才口中含少量泥土,浮出水面,造物者将取上来的泥土铺在水上,泥土长大,造出了浮在水上的大地。
这就是保留着较早期原型的神话,既没有二元对立,也没有罪与罚。不只没有罪与罚,有的神话还特别提到造物者为感谢潜水捞泥的潜鸟,就赐福给牠,对牠说:“你将有许多后代,而且将永远可以在水中潜游。”神话藉此顺便说明了这种水鸟之所以具有深潜水中能力的缘由。


由这一点来看,这一类神话的早期形态应当是不含二元对立这一要素,是可以更加确定的。

但是这一类神话中扮演入水捞泥角色的,并不是只有以上提到的水鸟、或海狸、水貂等几种动物而已。其它能潜入水中而又出于水上陆上的动物,也都可能。不论在欧亚大陆或北美地区,乌龟以及蛙之属便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北美地区有的神话就说,许多水鸟、水兽入水之后都捞不到泥,只有乌龟发现最后下水的蛙(或说蟾蜍)口中含有泥,于是造物者从蛙口中取出泥,放在龟的背上,土地就在龟的背上逐渐生长,成了如今的大地。当今的大地就是由龟驼负着浮在水上的。

西伯利亚布里亚特人(Buriats)以及邻近地区的一些民族,流传的神话,或者说造物者将龟背朝下,在它的腹部放上泥土,造出大地;或者说神发现龟自水中取来泥土,神将这泥土放在蛙的腹上,造出大地;或者说神取来泥土放在龟背上,造出大地等等。相近的神话在中国境内的一些少数民族之中,其实也都还有所流传,主要的角色同样是龟或蛙一类。

后来在二元对立观念的影响下,某些欧亚地区的这一捞泥造世神话,就有了改变。原始的造物者(早期有的也还是动物形)被转化成上帝、神、佛,入水捞泥者被转化成和神佛对抗的角色。当然对抗的强弱,也因流传地区的不同而有个别的差异。有的地区,就像前文引述的大林太良所介绍的内容一样,那个入水捞泥的角色就直接被说成是“最早的人(或者是恶魔)”,而不说是水鸟水兽,一开始二元对立的形态就很明显。

有研究者认为,二元对立的母题之所以会攀附上捞泥造陆神话,可能是早期某些地区的这一神话就已隐含二元对立的要素。研究者指出,在采集到的布里亚特人的一个异文中,潜鸟下水捞泥时,曾受到螃蟹的威胁。螃蟹要潜鸟回去,因为螃蟹认为水中根本没有泥土。螃蟹说如果潜鸟不回去,而继续搜寻的话,就要用利剪咬死牠。潜鸟受到威胁,感到害怕,但是后来还是在神的祝福下,再度下水,终于取出一点泥土,造出大地。

研究者以为像这个异文中的螃蟹,就可能发展成后来二元对立的魔鬼一方。但是由于后来神话中二元对立的双方是造物者和潜水捞泥者本身,而不是另外有一个破坏的第三者,因此这个说法的正确性,就有颇可置疑之处。但由于这个问题不是本论文的重点所在,所以可以不再深论。重要的是后来在许多地区流传的神话,就变成了强调二元对立的这一形态。

在这些强调二元对立的神话中,通常还另外有一个相应的母题,即造物者(上帝或神、佛)用潜水者取出的泥土造成的是平坦的大地;而那心怀不轨、私藏泥土的潜水者,最后被迫不得不交出或吐出的泥土,放在大地上就成了沼泽地或山谷等不平的土地。有的甚且说佛以土造陆,魔以土造洞,洞中多毒蛇;或者说魔想颠覆上帝所造的大地,不能成功,于是在地上造出各种毒蛇猛兽。总之,是在捞泥造地之外,又解释了何以大地会坎坷不平,或何以会有不好的各种毒物的缘由。

相应于以上这个特点的,强调二元对立的神话通常还有一个常见的母题,就是造物者对私藏泥土的潜水捞泥者的处罚。神话中一般是说潜水者之所以会私藏泥土,即已显现其有自大之心及邪恶之念,而未经造物者同意(也就是不待帝命)而私藏泥土,即等于偷窃,造物者因此将他打入地底深渊,让他永世在下。有的神话说,从此他就成了地底死亡世界的统治者,也就是撒旦。

这种因私心作祟使大地坎坷不平,以及相应的罪与罚的母题,在早期的A.812原型神话中,是都没有的。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16:35
(四)
.




以上用稍多的笔墨来介绍捞泥造陆的创世神话,目的当然在于为鲧、禹神话的重新解读,提供一个较为详实可靠的背景。而虽然鲧、禹最终还须合论,但初步分开讨论,有其数据处理上的方便,因此在此重点仍是先从鲧讨论起。


由以上介绍,综合而观,这一捞泥造陆的创世神话,大概可归纳出几个重要母题:
当初世界只有一片原水,没有陆地。


造物者让动物进入水中取泥或土,以便造地。

动物相继入水,一个个先后失败,最后一个才在口中或爪子里衔着一小块泥上来。
造物者把捞上来的这一小块泥土放在水面上,由于这是会生长不息的泥土,因此就长成如今这样的大地。

以上就是构成捞泥造陆神话的基本母题。一个完整的神话记录,大概都会有这四项。而另外有的神话则会在第四项上稍有变异。神话中不是说造物者把泥土直接放在水面上,而是把泥土放在龟的背上,长成大地,从此龟就驼负着大地。有的则是说把土放在蛙或蟾蜍的腹上,长成大地。汤普逊的母题索引A.815,大地立在龟背上就是这一类。在此我们可以把这样的一个母题列为4.1如下:

4.1造物者把捞上来的泥土放在龟背上,长成大地,从此龟就驼负着大地。
不含二元对立的捞泥造陆神话,常见的重要母题就是以上四项。强调二元对立的神话,则在此之外,则更有如下几个母题:

5. 潜水捞泥者只把部份泥土给造物者,自己私藏一块,由于泥土会长大,藏不住,被造物者发现,命他交出。

6. 私藏的泥土撒在造物者已经造成的平坦大地上,就成了山谷或沼泽等不平之地。

7. 造物者见潜水捞泥者既偷窃又自大,就将之罚入地底深渊之中。


笔者之所以抱持着和大林太良相同的看法,以为鲧原来就是捞泥造陆的神话角色之一,原因就在于鲧窃息壤神话,虽然记录保存已非神话本来面目,但原来神话中的重要母题,却都依然可寻。只不过由于中国古代到了文献进入稍为系统整理的时代,也就是春秋时期前后,主流文化早已是以现实关怀为重心,以历史论证为依傍的时代。“不语怪力乱神”不只是后来才成为儒者述作的圭臬,早期的诸子百家,也同样的从来就不曾在意“怪力乱神”,除非可以拿来当作自家理论的论证之所需。也就因此而即使像《山海经》、《楚辞》等较不受当时中原主流文化拘束作品,虽然保存了较多的古神话的资料,但那些资料,如非仅存吉光片羽,就是在长期历史化的浸蚀之下,而面目难辨。也就是说《山海经》、《楚辞》等虽然保有较多古神话的资料,但因为都属战国中后期结集的著作,因此其中记存的神话,已难免是长久向传说化、历史化倾斜之后的资料。因此若要从中识取神话本来面目,就只好重新爬梳清理。而笔者认为从各地神话中常见的相似母题来作对比分析,是很有启发性的方法。


但是在从母题的对比分析来确认鲧的本相之前,还是需要将一些相关的观念加以澄清。首先是“鲧窃息壤、以堙洪水”,表面上似乎以“洪水”的观念来解读,也可以通的,因为世间本来就有“洪水神话”。袁珂就是从这个观点来看这个神话的,他的部份意见,如以鲧比拟普罗米修斯的部份前文已经引述,在此不必再谈。但是现在还是可以借着他对“洪水”本质的认识来谈这个问题。


洪水神话是在世界各地流传很普遍的神话,其中最主要的类型就是基督教圣经《旧约》所记的“诺亚方舟”型的洪水神话,代表的是人类的毁灭与再造。这一类型在中国各地也保存很多,就是“伏羲、女娲兄妹洪水厥遗,再生人类”的神话。这是属于创世纪阶段的洪水神话。


此外,和创世纪有关,也和“大水”有关的神话,就是本文论题重点所在的捞泥造陆神话。只不过这一类神话中的水,不是淹没人类的“洪水”,而是世界创生之初就已存在的“原水”。


另外,和洪水有关而同样普遍流传的还有一种讲述个别地方地陷水淹,城陷为湖的传说,这种传说和创世之初的神话已大不相同,而且和本文所论也不甚相关,因此下文不再提及。


和大水有关的神话或传说,普见于世的就是以上这些。袁珂以神话的观点解读“鲧窃息壤”故事,他以为鲧所对抗的既是上帝,因此神话中的洪水应当就如同《旧约》所记“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就后悔造人在地上,便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的大洪水。这一个说法看似言之成理,其实大有问题。因为在中国普遍流传,至今还在境内少数民族地区广为流传的伏羲、女娲兄妹型洪水神话,就是诺亚方舟型的神话。伏羲兄妹型洪水神话即使古代记录多有不全,但近代采录资料已累积相当多,任何对神话稍有兴趣的人都能知道其中内容大概。这一类的神话中从来不见有什么特别的“英雄”盗“息壤”以止洪水的母题。不只中国各族的这一类神话中没有这个母题,全世界各地的这一类神话中也都没有。因此笔者不认为“鲧窃息壤”神话是属于诺亚方舟型的洪水神话。


或许有人会说难道洪水神话一定就只有几个类型,没有其它的例外?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这样的:神话和其它民间文学一样,由于基本原则上原来是口口相传的,因此反映的通常就是群众或民族的集体共性与观念的投射,而不是个人的特性。这也就为什么神话常见跨时空的共同母题,而少见“惟一仅见”的特例。这也是神话以及其它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很不一样的地方。我们虽然也可以从时代背景和风气来谈作家,但一个作家之所以受到肯定,却往往更在于他个人的风格和创见。


当然这并不就等于说全世界的神话都只有共性,而无殊性,因为例如希腊神话、印度神话、中国神话就各有各自的民族风格是很清楚的。只不过这个表现各民族不同风格的神话,往往是就民族神话的整体性而言的,若就其中单一神话而言,如宇宙创造、人类由来等创世的基本项目而言,常见的仍是基本的一些母题,不同的是细节的变异。越是原生的神话,特别是口传的时代,共同性越大,相似的母题越常见;越是衍生的神话,特别是经过文字整理的神话,就更见出各民族不同的特性。


我们现在尝试的就是鲧、禹神话的推原工作,要从历史化构思的文字迷雾中找寻神话的本来面貌,就得想法看到文字表象的背后。在这种情形下,从神话母题的对比中来寻找见证,就是一个很有用的法门。因为神话的传说化或历史化,初期的阶段一定还是从原有的母题特性去生发、联想而后转化。也就因此,而笔者认为“鲧窃息壤”神话,原来不可能是诺亚方舟型的洪水神话(在中国的相应神话就是伏羲兄妹洪水厥遗神话),因为其中除了“洪水”是共同的母题之外,其它神话构成的重要母题,都毫无相通之处。


相对而言,捞泥造陆神话,特别是欧亚地区广为流传的,强调二元对立的类型,就和“鲧窃息壤”神话,有着不少相同的母题。只不过原来大地未形之先的太初“原水”,在鲧的神话中变成了“洪水”,稍有不同,因而创世神话有转而成为洪水神话的趋向而已。其余母题,即使或也稍有转化,但原本特点,却总还清晰可辨。其中第一个重要的代表母题当然就是“偷窃息壤”。为了使对比讨论更加清楚,我们可将这一母题再为细分,先说“息壤”,再说“偷窃”。


息壤就是会生长不息的土壤, 在中国的神话中,以古代文献来考察,这一母题似乎唯一仅见,因此显得非常的特别。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捞泥造陆”神话的背景下来看,却就不为觉得有什么特别,因为在横跨北半球的欧、亚、北美大陆,到处流传着用“生长不息的土造出大地”的创世神话。息壤既是属于这一广大神话文化圈的常见观念,地处这一文化圈中的中国,其中的“息壤”应当不会是另外生发,别有他意的神话母题。其底层本来也应当就是这一共同文化圈中的“捞泥造陆”神话。


我们之所以可以作此认定,当然不只“息壤”这一非常特别的母题而已,接下来的其它连续母题,也都指向它原来就是欧亚大陆流传的,强调二元对立的捞泥造陆神话。在这一类型神话中,潜水捞泥者除了交出一部份“息壤”给造物者之外,还别怀私心的私藏了一小块。这一私藏的动作,当然没经过造物者的同意。这种动作的强化说法,便是“不待帝命”而“偷窃”。“鲧窃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这是这么转化出来的。


“不待帝命”在统治者至尊,上帝至尊的威权观念底下,实际上就代表了抗命,是犯罪的行为,因为这触犯了权威。加上“偷窃”了只有上帝能够拥有的“息壤”,当然就罪加一等,因此接下来的当然就是处罚。捞泥造陆神话中,上帝对私藏泥土者的处罚是把他打入地底深渊。在鲧的神话中,鲧被杀于北极之阴,不见天日的羽渊。 实际也就是被罚于幽冥地府的深渊。两者的母题,正复相似。


由以上的对比解说,我们大概可以确认,鲧的神话,原来就是流传于欧亚大陆,强调二元对立的捞泥造陆神话,因为从母题的连续构成对比中,其相似重叠之处,如此之多,要说二者没有关系,实际上是很难的。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17:34
(五)
.






前引李道和〈昆仑:鲧禹所造之大地〉一文,在重点论述鲧之神话与捞泥造陆神话的关系之后,接着指称鲧被殛羽山,或“永遏在羽山”,就是被罚“在地下永远托举大地之意”。因为“鲧字从鱼,为鱼身”,“鲧又作鲧,即玄鱼合字”,“还有说鲧是鳖的”,“又有说他是龙的”。“要之鱼、鳖、龙都是水中动物,可以推知就是先潜水带土,后托负大地的神。”


中国各族至今普见流传大地是浮在水上,由龟、鳖、鱼、牛之属托负的神话,但是鲧的神话,是否和这一种神话观念有关,却还需要更多的论据才能证明。首先,从神话资料所见的各地捞泥造陆神话中,那些明白指出造物者把泥土放龟、蛙之类身上,生长成大地,大地因此是由龟、蛙之类驼负的神话,绝大部份都不是二元对立的类型。也就是说,那些神话中造物者把泥土(息壤)放在龟等身上,长出大地,并不是对龟等的处罚。而那些包含罪与罚的类型,也只强调把私藏泥土者(后来常被转化强调为恶魔)打入地底深渊,有的说他后来成了幽冥之主,并没有说把他罚作大地的驼负者。这两类型神话,前文引证论述时,都已各引有例证,在此不必再行重复引述。


因此,即使鲧可能真的后来就是被罚入地底水中,永为托负大地的驼兽,但是在做这样的认定之前,一定要有更为充分的论证。否则但以中国“古代又有鳌托大地神话”,而鲧死后“永遏在羽山”,这样的观点,就直接指出鲧“其实是在地下永远托举大地”是比较不具说服力的。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19:34
(六)
.




除了鲧之外,李道和的文章也一并讨论了禹的问题。论鲧而并及于禹是正确的作法,只不过他对禹的论述,大有问题。


他以为“禹身也为鱼、龙”,“身为水物的禹也该和其父一样是托地神”。不论禹是否本为鱼或龙,要证明他也是托地之神,却绝对不能只是因为“身为水物”,就确认他和鲧一样也是托地之神。 这样的推论未免太过牵强。而且如果说鲧是因为“窃息壤”而被罚为大地的驼负者,而禹又为什么也成了同样的大地驼负者?并且,同样一块大地,为什么既已有鲧来驼,又会需要禹来驼?世界各地虽然屡见大地驼负者神话,却少有一个神话说大地是由两只驼兽同时驼负着的。因此,以为鲧、禹同时是大地驼负者的说法,是难以成立的。


从比较神话学的观点来看,我们从捞泥造陆神话中看到了鲧的原形,再经仔细翻寻,就会发现原来禹的身影也在其中。不过他扮演的是和鲧很不相同的角色。


在历史化了的有关禹的文献中,禹是治水成功的典范。而他治水之所以成功,除了任劳任怨的努力之外,更由于所用方法得当。他用的是所谓疏导的方法,和鲧正好形成对比。鲧用的方法是所谓的防堵。这是历史化体系已经确定了之后,禹的定位。


其实,从更早一点的资料,也就是历史化定位之前的记载来看,禹的治水,用的也是和鲧一样的是填堵之法。而且,如果更仔细的检验一下那些还保留古神话特质的资料,我们就会发现,资料所说的其实不是“治理洪水”,而是另有其事。经由神话母题的对比研究,禹的神话本相也就隐然而现。原来禹就是捞泥造陆神话中,那位把入水捞泥者取上来的泥土(息壤)铺在水上,造出大地的造物者。


《诗经》〈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在芒芒大水之上,敷下土方,即铺上泥土的说法,大概就是在一片原水之上,铺上可生长的泥土,造出大地的古神话的遗存。这里所说的,比较不可能是治理洪水的事,因为接着的下文“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据郑玄注解“外”指的是“诸夏”所在之地之意。因此这里的意思应当是说“禹敷下土方之后,有了大地,幅圆广大,我们在这里建立了国家”。也就是说因为禹铺下土方,造出广大的土地,人们才可以生息繁衍其上。


《山海经》〈海内经〉:“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这一句话的前后文,都和洪水无关,也和鲧、禹其它事迹无关,因此这一句话显得有点特别,我们也只能把它当作一段独立的叙述话语。


所谓的“始布土”,对照《诗经》〈长发〉的内容,以及从捞泥造陆的神话观点来看,我们可以知道,这就是神话中把捞上来的息土铺放水面上的意思。而“九州”在古代原来指的就是“天下”的意思,因此“均定九州”的原意便是“从此便有天下大地,有了九州”。


又〈海内经〉中“鲧窃息壤”一节,在鲧被杀之后,有“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一段。这一段鲧禹关系,当然已是牵扯到后来衍生的观念,其中复杂的关系,不是此处论述重点,可暂不论。重要的是虽然禹已经被当作了鲧之所生,但他的主要事迹,却仍然是“布土以定九州”,也就是敷下土方造出大地的意思。只不过这里的禹变成受命于超越存在的“帝”,而不是自己实行“布土”动作的人。这已是后来把禹转化为历史人物趋向的一个阶段性现象。


笔者之所以敢于提出禹是捞泥造陆神话中之造物者的说法,当然不只是因为有“敷下土方”、“以定九州”这样的记载,其它上古文献中,可以引以为证的资料,可能才是更为有力的证明。


原来在“禹定九州”之外,《山海经》〈海外东经〉又有如下的记载:“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命竖亥。一曰五亿十选九千八百步。”相似的记载在《淮南子》〈地形篇〉,中说:“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相对照之下,〈海外东经〉中“帝命竖亥”中的“帝”,应当就是“禹”。


这样的资料乍看之下没有人会觉得和捞泥造陆神话有什么关系,但是只要细读相关资料,就会发现原来派人丈量大地,以确定天下幅圆大小,早在捞泥造陆神话中即已有之,而且是神话中一个重要的母题。至今有些地区的神话还保留了这一个母题。依前文已列母题次第,我们也可以把这个母题定为第8个母题。在这些神话中,相关的大意是说:造物者将入水捞泥者捞上来的泥铺在水面上,生长成大地之后,因为大地很大,造物者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大地的边缘,为了知道大地的大小,就派一个人或动物沿着新创造的土地走一圈,查看陆地的规模大小;有时候是造物者亲自绕陆地巡视一圈。


禹“敷下土方”、“均定九州”之后,派竖亥或太章出去步量天下幅圆大小的作为,和捞泥造陆神话中造物者造出大地之后,派人(神话中或是动物)丈量所造土地大小的母题,实在是同出一辙。二者之间为同一类型神话的关系,已很清楚。而且在古代的观念里,大概也只有具造物者身份的人物,才有资格叫人步量天下,也惟有知道天下广狭的人,才配称天下之主。


由以上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禹和鲧一样,原来也是捞泥造陆神话的一个角色。只不过神话中的配对,和后来历史化之后的配对,关系大不相同。从古文献遗存的神话,我们看到了禹原是捞泥造陆话中的那位造物者,而鲧则是那位入水捞泥者。这样的关系,何以后来会被转化成一顽一贤的父子关系,是另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将于下文再稍作讨论。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21:03
(七)
.




在古代文献中讲述鲧、禹事迹,而保留较多神话色彩的还有《楚辞》的〈天问〉一篇。而因为〈天问〉所记,上从天文,下至地理、历史,牵涉问题颇为广泛,而且其中多的是古来失传已久的神话、传说,因此很难对证求解。因此历来解《楚辞》者,多半以为〈天问〉最难解读。特别是在讲天文星象之后有关鲧、禹的那一个段落。
〈天问〉中有关鲧、禹的部份,虽然小部份已受历史化趋势的影响,但从“不任汨鸿”以下至“其衍几何”一段,却大部份保留了神话的内涵。但是,由于以前的研究者往往受到鲧、禹为历史人物成说的拘限,不知原来的神话特质,因此对这一充满神话色彩的段落,就感到索解为难。而由于但知有历史,不知有神话,因此以为这一段必为错简,须移置有夏历史段落中方能解读者,更所在多有。但是这种移文解经的工作,却常常迷糊了真相,最终还是不得真解。以下,我们就试着从捞泥造陆神话来了解〈天问〉所载这一段鲧、禹事迹,看看是否能有更切近本意的认识。这一段落,是紧接在首段讲述天文星象问题之后,从“不任汨鸿,师何以尚之?”以至“南北顺嶞,其衍几何?”这一大段,其实正是循着正常的叙述次序,紧接着天体万象之后,讲述大地由来的段落,可是以前的学者往往昧于“历史”的成见,却反而认为屈原何以但知谈天,不知言地,如孙作云《天问研究》讨论到这一段文字时就说:“屈原在问到大地时,不问大地如何形成,不言神造大地,而首先问鲧、禹如何治水。”这就是很不正确的说法。其实这一段讨论的正是大地如何形成的问题,是宇宙天地生成的创世神话中很重要的一部份。〈天问〉先论天,接着论地,叙述结构次第完全正常,本文既无错简,应当也无脱漏。虽然神话的流传本身会有所变异,战国时传下至今的文本,多少会受历史化等因素影响,更或难免,但这一段文字,从捞泥造陆神话观点来看,仍能大致看到作为神话人物的鲧、禹的本相。底下就试着从这一神话观点,依文字先后,逐段对照,来探看其中可能的意涵。


“不任汨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这几句话的意思,大约就是神话中所说:当初只有一片原水,没有陆地,造物者(早期的神话中,他也是动物形态的,后来才发展成人形的神或上帝),和一群水鸟或水兽都只能漂在空中或水上,很不方便,很觉苦恼,于是造物者问大家怎么办,谁有办法到水下寻找看有没有泥土?大家互相说,一定有办法,不必忧烦,何不就让大家依次下去?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这几句的意思,在神话中大约就等于:鸱(按此字今指猫头鹰一类,而非水鸟,但据《说文解字》古代“鸱夷鸟”为联用词,夷鸟又写作鹈,即鹈鹕,一种大嘴的水鸟,鸱字若非误字,亦当原指如鹈鹕一类水鸟而言)和龟先后下到水中去,或用爪捞,或用口衔,看是否能捞或衔到一点泥土。(大概都没捞到)鲧跟在他们之后也依照指示下到水里去了。他按照造物者的希望,成功的取上了泥土,可是为什么造物者(上帝)却又处罚他,将他永远的罚在地底深渊的羽山之下,一年又一年,却总不放了他?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植煌?”


这几句中历来最以难解的就是首句的“伯禹愎鲧”,研究者多半以为“愎”字当是“腹”字,并认为这是指鲧生下禹之意。按这一段是说禹改变了方式,终于造地成功之意,不论是“腹”字或“愎”字,在神话中原来也都可以找到相关可以互为呼应的母题。在中国部份少数民族地区及西伯麃喴粠Я鱾鞯脑煳镎邔⒛喾旁邶敾蛲艿母股希K于造出大地的神话,可能就是“伯禹腹鲧”的意思。而在这一类神话中,那只蛙(或其它动物)常常是首先反抗,不愿抱住泥土,造物者生气,就用箭射他,他才不得不遵命。从这一个观点来看,这种行为实是逼迫他人,可能就是这里“愎”的意思。


这几句话的意思因此可以解读为:后来又有不同的说法,说大禹这位造物者逼迫鲧,将土放在鲧的腹上,造出大地。这种说法是有所不同,是改变了方式,但仍是继续造陆的工作,最后还是终于成功了。为什么同样是创造大地,而会有种种不同的说法?
“洪泉极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河海应龙,何尽何历?”


这几句的意思,依照神话的观点来看,应当就是说:当初一片那么深的洪水,是用什么放在上面,造出如今的大地?大地深厚广大,是怎么填高起来的?其中“河海应龙,何尽何历”,历来从文字校勘到辞意解说,亦甚纷纭。但如果以神话中有造物者叫人(或动物)丈量所造陆地大小的母题来作参考,这或许说的就是:“应龙丈量大地,尽头在何处?所经历的地方有多长?”的意思。


“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南西北,其修孰多?南北顺嶞,其衍几何?”


这几句,不只讲到鲧、禹所造大地,并提到九州大地何以西北高、东南低,水多往东南流的地形特性。这一部份和造陆神话原不相干,但由于问到大地长短,与捞泥造陆神话亦有关系,因此也就要同时论及。这几句话的意思原来应当指的是:这个大地是经过鲧怎么辛苦,禹怎么用心才造成的,谁知又怎么康回(共工)一怒,撞了撑天柱,就把大地弄倾斜了,河川因此一直往东流,而东海水为什么都不会满出来?谁知道其中原因?这个大地东南西北的长短又多少?南北幅圆绵延有多大?


完整的捞泥造陆神话最后是造物主派人丈量所造土地大小之后才算结束,因此,〈天问〉中大地长短,幅圆广狭的一段,原来应当是这一神话的结尾。


〈天问〉所记神话,当然不像后来人类学家或民间文学工作者一样的田野调查记录,因此有些母题或细节未免模糊不清。但是,像鲧、禹一段,紧接在问天之后,问的正是创世神话中的大地起源神话,由以上解读分析,已可无疑。而这也就说明了欧亚大陆各地流传的捞泥造陆神话,在〈天问〉写作的当时,同样的在中国大地流传着。所以〈天问〉在问天体天象的问题之后,接着问到大地的起源会提到鲧、禹之事,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为鲧、禹正是当时尚在流传的解说大地生成的捞泥造陆神话的两位主角。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22:11
(八)
.





神话是文化的反映,因此是随着文明发展的轨迹而变异的。图腾(Totem)信仰当道的时代,神话中造物者的形象就常是动物,或动物形的神。后来生产方式逐渐进步,社会组织趋向复杂,人们能够借着群体组织而发挥更大的力量,人对自我的信心逐渐加强,造物者的形象也就渐渐的变成人的形象,或人样的神。当然,在人间有了帝王一类观念的时候,造物者便可能就变成了上帝或至尊之神。


关于鲧、禹的最初本相,由以上的研究分析,已大致可以确认,原来他们都是捞泥造陆创世神话中的角色。而由各地同类神话的对比中得知,保存较早期特色的神话,不论是潜水捞泥者或将土铺放在水面的造物者,原来都是动物或动物形态的神。后来逐渐转化,首先是造物者转化为人形的神,后来才渐渐连入水捞泥者也被说成人。而神话中的鲧、禹当初最早原形应当是那一类或那一种动物,不论是从字形或字源上以及神话中,其实都已难推测确定。但对于鲧这位原初的入水捞泥者,因为其字从鱼,我们因此大体可以推定是水族或龟鳖之类,而不是水鸟。但推测也只能仅止于此而已。至于禹这位铺土水面的造物者,则更因文献所记,及神话比对,都少有线索可资推论最初可能具何种动物之形,因此笔者也就不敢强行比附。重要的是我们已经从神话中找到了他们原来的角色定位。


在此还可以一谈的倒是这样的神话人物,后来何以被转化成父子关系,并且成了“历史朝代”中的重要人物。


鲧、禹之所以被转化成历史人物,当然是历史概念形成之后,以历史替代神话,将神话人物历史化的结果。神话的超现实属性和历史的现实特质是不兼容的。神话的超现实特质如何消融转化为历史的事态,并没有一定轨迹,因此我们就只能尽量的从可能的线索做推敲。


首先谈鲧、禹何以被转化成父、子关系。笔者以为捞泥造陆神话中许多地方流传的造物者将泥土放在蛙或龟等动物腹上的异文,可能为后来这种转化留下了基因。在这些神话里,造物者是用强势的手段,逼迫蛙龟等动物用腹部抱住泥土,造出大地的这个母题,在流传过程中,经文字写定,再精练成诗化文字,就可能是〈天问〉的“伯禹腹鲧”或“伯禹愎鲧”。而“伯禹腹鲧”这样的文字,对于一般未知神话背景,只能就文本求解的人来说,实在很难了解原来的本意。而古来的各种文献又已多记载鲧后来被罚羽山三年不死或不施的事,因此“腹鲧”就可能被流传成“鲧殛死,三岁不腐,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成了鲧腹中生出禹这样的说法。这种说法当然是充满神异味道的。这种说法又被写成“鲧复生禹”,怪异性就减少了许多,因为“复生禹”与“腹生禹”不同,是比较中性的说法。后来,在历史化的世系定位中,鲧终于被安排成“娶有莘氏女”而生禹的“禹父”。


另外,依按神话探原,禹既是在芒芒洪水中“敷下土方”的造物者,何以又变成治水的英雄兼朝代起始的圣王?这就要从“治水”的性质谈起。在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话中,从来没有一个神话是和人类“治水”有关的。因为“治理洪水”代表的是对现实的世间关怀而不是天地由来或属性的认知。它是属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可以用政治的手段,发动集体的力量来“疏浚”或“治理”洪水的历史时代。因此和“治水”有关的英雄事迹,就只能是偏向历史范畴的“传说”而不会是神话。


在神话中,禹是大地的创造者,因为有他,才有“九州”,因此在历史化的过程中,他就可能是“朝代”之始的创始者。因为有地才能有国。而神话中造物者的形象总是正面的,因此被转向历史化的时候,也就会是正面的形象。由于他和鲧在神话中既已相联出现,又都和水有关,在多水患的中原,因此将他转化为治水的英雄,相信最能将他突显成为理想中忧国忧民的圣王形象。而既已渐被转化为历史人物,因此原来“敷下土方”的造物者身份,自然也要改变。这时候上帝是天地主宰的观念已经确立,于是就有了“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的说法,变成他是受上帝的命令来敷土的人。


另外,在历史被定位为朝代交替,世系轮换的时候,君王至高的权威成了不可触犯的禁忌,神话中“不待帝命”的鲧,终于被转化成敢于违抗帝命的愚顽之大臣,也就不足为奇。因为“不待帝命”而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威权的时代,正是犯了藐视帝王权威的大忌。在帝王专制的时代,这样的形象终被形塑为愚顽之大臣,也就不足为奇。因为这种行为既触犯了上帝的权威,又违背了做为属下的忠赵瓌t。


后来,神话转向历史倾斜,“息壤造陆”神话本相渐失,创世之初的洪泉,成了为患人间的洪水,息壤生长成大地,成了息壤治水。而为了强调“不待帝命”者的愚顽形象,息壤治水就变成了“堙堵洪水”。这种“挡土”之法,其实在历史化的初期,也还不被当做是坏事,因为正如前述资料已经指出,早期的禹其实也是被认为是同样的用防堵之法治水的。 但是后来为了强化父顽子贤的对比,就将鲧说成了只会防堵之法的愚顽之夫,所以治水无功;而禹则是聪明的用了疏导之法,才终于治平洪水,成为一代伟人。


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主流的特点是以现实的人世关怀为导向,以政治或社会伦理为依归,以“立德、立言、立功”为人生最终价值所在的。在这种情况底下,神话不可能受到重视,历史就成了生命安顿的寄托。因此许多的“历史”,特别是未有记录时代的上古历史,在重新建构的过程中,民族集体的价值观自然就反映在上头。黄河水患自古为患中原,人们渴望洪水得治,祈盼治水英雄出现,自是常理,因此,古神话中在芒芒大水中给人们铺造出大地,让万物可以生息长养的禹,转化为历史人物,就当然可以转化为既“立功”又“立德”的治水英雄。而由于他既有德有功,又是始定九州的人,因此,把他当作第一个朝代的创始者,也就理所当然。只不过,这么伟大的人,却又有一个那么愚顽的父亲,这种“历史”却就未免有点不好写。而今,在尝试揭开“历史”迷雾,直探神话本原的这一个新的探索之后,希望能对神话归神话,历史归历史的认知,有一点点的帮助。





.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3-08 16:23:30
作者简历
.




籍貫:台灣省彰化縣人
學歷:政治大學中文所碩士
經歷:靜宜大學中文系教授
          1981-1982至巴黎第七大學任教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現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
研究領域:民間文學、中國古典小說、神話與傳說
三年內著作:
1.        1999.10,撈泥造陸──鯀、禹神話新探,《第二屆中國古典文學國際研討會──紀念聞一多先生百週年誕辰》,台灣清華大學中文系∙北京清華大學中文系。
2.        2000.07,論謎語的多元文化意涵──為紀念許成章先生全集出版而作,《許成章作品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逆浪淘沙的台語先覺》,春暉出版社。
3.        2000.10,論民間文學集體性之質變與發展,《第二屆通俗文學與雅正文學全國學術研討會》,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
4.        2001.08,降龍羅漢與伏虎羅漢──從《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說起,明代小說國際會議,新加坡大學中文系、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合辦。



.
我来说两句

(可选)

日历

« 2024-05-04  
   1234
567891011
12131415161718
19202122232425
262728293031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64168
  • 日志数: 553
  • 建立时间: 2010-01-23
  • 更新时间: 2010-05-25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