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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十二首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3-12 08:57:29

<<夜读晋书>>
——兼致谢灵运
 
夜读晋书,越读越厚。
在人间活着,只剩下滴水和灯光。
亡灵们依旧恐慌。
死亡太多,总是来不及清点。
 
南方总是有的,包括南方的南方。
迁徙的马车就在门外。
每一刻都在启程。星光依稀,
点着黑灯笼,像惊恐的大雁。
 
走到哪里,算哪里呢。
“未来”一词,单调和稀薄,
像灵绪山上夜色,
永嘉和咸安的仓惶。
 
即便今日,也是如此荒凉。
谁经历了一个短句里的杀戳和更迭?
独裁者隐居,印刷体的宫殿。
我若死去,必弃市,必在元嘉。
 
我若寄居,必在钱塘,
必是客儿,短生旅长世。
我若独坐,必有明月和积雪,
长夜枯燥,缠绕的殷忧。
 
<<化安山>>
——致梨洲先生
  
在秋天的凹形盆地
植物获得了一片向阳的沃土
溪水从盆地中心穿过
带来了枯败和流亡
带来1649年,你的隐居生涯
  
卵石砌成岸堤
流水无法动摇的对抗
平静和晦暗
妥协和均衡
你的太多失败,都在不惑以前
 
堤上茅草,北边盛于南边
蔓藤攀援在水杉
光阴斑驳。这是秋冬过渡
是的,不可抵抗的转换
——从前朝到今朝
 
一种尴尬和荒凉的面目
你望着环形山峰,峡口松林
它们阻挡了季风入侵
因此得以安静,安静得可以速朽
可以营生圹,置石床
 
只是厌倦太多,羞愧太多
你躺下,落叶覆面,内心暗淡
明夷待访,传达安慰
四野落下凌乱雀影
溪水稳健,拘囿于自身轨迹
 
<<模范邨>>
——给祖母
 
像陌生人那样活着。
像江南弄堂的一小片阴影,
就等着被遗忘。
只剩那么一点气力了。
不会太久,
也不会太快。
 
模范邨,只是一些石库门,
泥灰和红砖。
对我来说还有多少意义?
老虎灶,鸡毛菜,
楼板上的积尘,
提供稀薄和松软的回忆。
 
尽管不太远。我回来一趟,
总得计划太长时间。
我有太多愧疚。
你太虚弱,已不再抱怨。
你快干涸,欲言,又抛弃了语言。
像阴影,深于阴影。
 
我无法低下头去,
因为这将面对我的内心。
我只能侧着脸,
长久地看一棵枯尽的植物,
窗外是1980年的深秋——那年我初来,
夜色陈旧,已不可名状。
 
<<冬至书>>
——给祖父
  
向晚天晴,黄金的灰烬
落在盘龙山腰,乡野更低,
寂静是自我繁殖。
 
这几年,我的记忆
越来越不可靠,
一度迷失在沿途的竹林石阶。
 
就连你的肺气肿
和老慢支,也在去年梦里
不治而愈。
 
你的暗红拐棍,会在春天
发出一枝嫩芽吗?
它多棱,坚硬,权威,
 
是七十岁后的另一条脊柱。
你嘴角紧抿,
依旧严肃,苛刻。
 
像冬日山野霜积,长草枯伏。
我默数你生前教诲,
我未尽遵守,也未曾忘却。
 
<<很久以来>>
 
很久以来,我就住在五楼。
这一切没有变化,
它还是五楼,不是六楼或者四楼。
能看到庭院的
七棵樟树,两个花坛。
 
很久以来,亡故了三个老人,
出生了四个孩子,
现在他们都读书了。
一个住在二楼,
三个在另外两个楼梯。
 
很久以来,我就这样
漫不经心地活着。
变化和没有变化的
只是一些数字,
和我并没有真正关系。
 
我还是那样,上班读书,
星期天拓几张砖志
有时用朱砂,有时用黑墨。
我并不悲伤。我甚至
喜欢这样来爱着死者。
 
很久以来,只是一种感觉
——其实并不很久。
只是短暂的,倏忽的。
像一只昆虫在叶片上
驻留,晕眩于腊质的光芒。
 
我稍稍胖了一些,
所以并不显得年老。
偶尔也约会,做爱,
一早醒来,胸怀迷茫。
我像你那样活着。
 
是的,很久以来,
我就像你们那样活着,
还要像你们那样死去。
无论是分子结构,还是
人间轨迹,并无任何特别。
 
<<岁末>>
 
冬至上坟,腊月廿四掸尘。
人生充满晦暗和耐心。
记得那日,从盘龙山回来,
裤边上粘满草籽,
可惜了,这样没有着落的生命,
把来世浪费了一次。
 
今日消逝,再没有今日。
如同祖父长眠,不再醒来。
窗台一盆秋海棠上,
末日昆虫多么无力。
冬去春来,你已看不到,
除非,你提前进化成冬候鸟。
 
进化出羽毛和鸣叫。
但已没有时间。
你浪费了太多时间。
岁末假日的欢欣,
早已没有。我翻培着庭院草坪,
混身透着丝丝热气。
 
<<浮生六记>>
  
一记
  
请朝生暮死,
不抱怨时间和死亡。
没有恐惧,绛紫色的
甲壳即是灵魂。
  
哦,这是它的灵魂吗?
微小的穹庐,星辰散落。
宇宙浓缩,光线稳定。
最初的奇点,更像一次
 
不能到达的高潮。
在梦魇里爬坡,是艰难的。
你有节肢动物的冰凉?不然,
为何要在秋天里死去?
 
二记
 
海棠花在花架上,
七星瓢虫醒得比我早,
坐在一朵花里,
细牙,啃食花床边缘。
 
为这无人打扰的早餐,
你应该幸福,
你应该祷告,
感谢主和基督,
 
感谢花瓣和露水。
你通体干净,
像不曾欢乐的时间,
递进着螺旋花纹。
 
没有人夺我们的食去,
是我们自己舍的。
没有人夺我们的命去,
是我们自己舍的。
 
三记
 
下午读碑,拓片,
吃巧克力,吃白菊花,
百合,洋参茶。
 
秋光很好,
植物忘记季节,
抽出黄芽。
 
窗开两指阔。
点一支檀香。
人间在光线下
 
瘦小。苦难凌乱,
该用墨色还是朱砂?
白芨刚刚熬煮,
 
作为人与时光的
粘稠剂,应能增加
承受的柔韧度。
 
四记
 
让我们面对湖水,
回忆93年,
像波光带来火焰。
 
像催眠师带来
昨日药丸。
暗示,有时是承诺。
 
没有了。没有了
太多的体力活,
没有赤膊,
 
没有蜷缩在煤堆。
没有单衣,没有城关的积雪。
光线直立又汹涌。
 
五记
 
鲜花种在水泥上,
从老西门
一直到新西门。
 
我在楼上望,
小风渐暖,
下午像迷宫,
 
像一个梦,梦见长脸的人
乱走,混淆
蛋清和朱砂。
 
加两滴墨,便是
1979年的木马,
静安公园旋转,
 
庄重,安全。
我曾信赖的稳定色彩,
不过是一种腐朽情怀。
 
六记
  
我在附近山上种过一株草树,
三年了,
几乎没怎么长高。
 
但已学会了开花,
白的一大片,
骨朵,骨朵。
 
前天我去看,
叶子落了一半,
花朵开了一半。
 
拇指粗的根下,
新搬来一窝
黑簇簇的焦蜉蚁。
 
<<山径的秘密>>
  
一条被长草淹没的山径,
符合远游者的好奇。
——能带来什么?能告诉我什么?
 
我曾有太多失望。
但新鲜的未知
让我更加健忘。
 
两侧昆虫,先于枯叶落下。
瞬间的宇宙粒子。
比之它们,我已是无限和永恒。
 
它们跌落草尖,像水滴,
“啪”的一声,很多“啪”的一声,
把空旷切成微小的部份。
 
转移了棺椁的深坑内,
积水像灵魂。有时,沉默只是为了
让我们说出更多。
 
沉默,是这个世界的尽头,
露出了泥石流后
可被愈合的创伤。
 
<<鹿亭>>
  
为鹿修筑一只亭子,
是否过于奢侈?
 
不管它有多少朵梅花。
问题在于,此处不产鹿,
 
只产不成形的白云。
谁把虚空当成了实相?
 
在山巅,就可看到
云朵臃肿,顺着溪坑流泻。
 
沿溪梅花,睡在秋天的腹中。
溪坑里有水,有石头。
 
据说山间暮晚,云朵鱼贯而入,
回到了玄色的牝形石缝。
 
<<山民>>
  
你无法再长出一付好牙,
相反,它们日渐脱落。
言谈将充满残缺。
 
对你来说,拥有一付好牙,
比修筑一条下山通道更加困难。
尤如,让蜂鸟穿过针眼,
 
衔来后世的舌侧矫正器。
——可是,有没有好牙齿,
至今也无关紧要了。
 
浓茶和卷烟,将构成剩余。
重要的事体也不多了,
诸如犬麂、野猪和雉鸡,都被保护。
 
闲时就劈柴,喝茶,叼半截烟。
斧头还有早年寒光,
当你举起来,会想起什么?
 
把枯枝和树桩劈成
一个长度,随手一扔,
这漫不经心的秩序建立起来。
 
是的。一种整洁的秩序。
像秋天必须落木,
像你抬手掸去身上木屑。
 
其实,我们不需要说什么话。
听着树桩破裂的声音
就够了。——啪!像尖叫。
 
沿湖的树木就会颤抖一阵,
秋天就会落下少许灰尘,
湖水就会荡漾起一片波纹。
 
<<白鹿村>>
 
盘旋多时,浮云的错觉,
岩石和村庄,让我重新凝固。
想坐下来喝一杯茶,
看天色渐晚。秋天
只是一些飞禽的碎片,
带来晚年的颤抖和消失。
 
沿途的石墙,水罐和柴爿,
家园只给年老的人。
一生的尘埃可以落下。
小寺院令人悲伤,
太简陋的信仰,像刚刚解决的
温饱,或是孙儿课本的加减法则。
 
他们和她们,都说到了来世,
似乎确有其事。
向晚的山巅布满了紫红浆果,
明亮和寂静是一种善,
我得确信。
前生也是现在。
 
端上的烤番薯和烤土豆,
都是今年新收。
我忘记了感激。
每一天都可以是旧的,
但必须朴素,
必须有沉默和微笑。
 
在稍觉清冷的山巅
除了早晨,便是夜晚,
过程从未存在。
秋天缓慢落下,像一架
陈旧的双翼飞机,
带来了生活的有限。
 
<<陈岩>>
 
云上生活,
接近深蓝,
虚空和形而下的矛盾。
 
寂静堆砌时,
我可以是一个聋子,
可以拒绝什么。
 
这一年,仅有
秋天是新的。
而落日一天比一天旧。
 
早上还是婴孩,
到了晚上,
都是年迈老朽。
 
窗外那棵银杏树有多老呢?
老得接近透明。
它们在秋风里鼓噪,
 
也许告别,也许是欢送。
它们是一堆易碎的泡沫,
光亮,干净,胸怀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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