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簿

户口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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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q#B:D8pP:e0     1
e;km:z+I(X/Jv2fb6k0
^lt kyeB0 王占有[1]。什么也没有占有——今天B"F@d+L0p%[(nH
包括一本户口簿。
(k4F/F6_%Kca:[q0
om1L+},W m0N'F0b0 一本比书还小的本子今天xrv]l`
随着时代的进步，有了塑胶封面今天S6sNx"L-cR4y'h
和透明的夹套。一家人的身份和关系
c+qm5]$R4V0 不断获得尊贵。但大部分时间
R:i}s;c2?0 它躺在抽屉里。
7z*b2C Rwo'J U0 今天Ox0g.mJ"R
我女儿做了五年“黑人”[2]。她快到今天X
dLb\u7a$z
上学的年龄，不能再马虎了。我花了
cSI2H Qo0 15000元——超生罚款或什么其他费用
V7Lz:x+{G1[Q!`0 管他的，只要他为我办妥——为女儿今天|pd aM.I2X.W6W
铺平入学的道路。今天?o#Jy hb\

G*d G B}^0     2
3YPG[5j ~r X7~3?0 今天h*eAL$`t(ys4z
王占有没有15000元。15岁坐牢
?8|8f&m*s0 快30结婚，没有工作，摆地摊卖菜
2zR$b-j6P$oDe,s'f0 养活一家五口。今天C T$o?R8Q k.b

/w WxH? w;VY0 浅蓝的制服出现在胡同口。
Q!Q8L e0THWTL0 他的孩子躲在床底下。他听着踹门声。今天r#B9v/i/~
}OB
你躲在哪里？今天*vx+|$E!u)c1P

W C OxO_C ~n}0 身份证？没有。暂住证?拿来。撕了。上车。今天2P#g5n&u-^ ^
几个人像鸭子一样被赶上车，噗的一声
R-cO1pL%{W-x ^0 轮子滚动。震动胡同口的黄昏。
/vac$Ed ? N2Ii[E`0 他们会收容到哪里？——他远远看着，今天)z6c
~3xVZu
暗自抖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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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kc0
&C!n4aX)G9e(m0 警车呼啸过街。今天"~v Ar1C7W!oG%c
儿子直到十九岁，还本能地
Z6@Mp+z0 往街角躲。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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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从西车站一直走到广安门，灯火通明。今天.XuaO,U
北京。从农场归来，他喊母亲。今天w#qB5}^H0M&Dm
北京。15岁就被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

u)}.K5?0B0 强奸的姐姐，警惕地瞪大眼睛今天@t0T)il0w2Wt [w
不认识他。门口落叶翻飞。秋风吹动今天 y@0q(C4V1El Aw
屋顶上的茅草。他说出母亲的名字，
L,_cP,]6S[0 像奥德修斯说出那一张今天qj ]LV:RR)G2i;?
床的秘密。老姐姐的白发
a(]bH;O)E_t|0 扑进交织的泪水里。北京
@1W%f/qi0X?7y!k0 不认识他。
bQ/Z"?vf,`C0 今天6{z?ACd%\/k,u
    3
"Fq]#z}FJ0
&Lk(u6\:g ~ O4_0 莫名其妙坐牢。
`yvF/[J'r0 一群人把他带走，在一个小黑屋里
)YY)f?x]"s/O0 架着炉子，烧红三尺长的铁条。今天-j2nFB&Pi0M
说。说什么？说你强奸了21个女子——
9VVS w.E"@ Y'm0 从3岁的到30岁。
C(c;w Kc
o l`0 强奸是什么？你照说就行了，
Wie(R_q yf|"E0 说完就可以回去。
o!g.x5Y;N+[o$I t&v0 今天q!];M&Z7CW
黑暗对光明的饥渴。一枝嫩芽
!c$Sh6X
V4H'q}3zP0 在猛兽的呼吸里颤栗。没有风。一声咳嗽
XQ u&T4g9|U5u0 令他瑟瑟发抖。今天:qW e$F{ ~bZ y
今天+} CX:P?T*qC
他签字，画押。
o L8T-A8\0 一列火车穿过树林，河流，乡村今天~5V^-nA)gl/O4][#N
把他送进漫漫的隧道。
J*z%O{$X0
#x-|`}"W$b0     4
$L/@^.t*F ITz%L0 今天gZQJ.n$]V4D5W
锁芯转动。哗啦一声，今天-h0s;Cici$x&F
铁门开了。大盖帽发出今天T.eC{/hG*D-d
严厉的声音。
1~8F]J4f b0
.xh4QEw[Q1K0 都朝墙，蹲下。
.tk'l'}6Fs0 一字儿摆开，都蹲下，脑门挨着墙。
7g[!tmY0 王占山，十年，记住了吗？记住了。
]$L&w6H)D0v0k6G0 王占有，八年，记住了吗？记——
5XC}T;|-|o.p-G0 今天7y
@lF+AdG ?
一句话。一指头。十六年[3]青春
L7L-e*K_TG0 泡在黑暗里。今天X,tq5ul|

R{G1^j E0 砖坯。一块7斤。200块。一车1400斤。
9L"dUL }m]0 上坡拉。下坡奔。他完不成任务，面壁
7G-ff|!\T0 向毛主席请罪。夜晚暗自转动着
s(V:v$Ez.T0 万年历——2900多个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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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Eh2H0     5
-_a;p!R,T toG y0i0
A"ryn]E]0 我们知道他在狱中今天e4z`&P~V]H$~L
长成了青年，见到了很多
z0M)IcN,e+gI0 大知识分子——人民大学的，清华的，
LbPGJ;{0 留美的，留法的。他后来面对警察的从容今天N u&cW~S
有着神秘的渊源和背景：你知道乾隆吗？今天#qXCk1`1O+g wY
雍正怎么回事啊？努尔哈赤是怎么样今天:X klY(E
从科尔沁草原起兵？
{Y-H3H&mF,D0
ifm)X K*W:l0 我们不知道他的屈辱，恐惧。今天/Ma E.UW/gX
跪地，擦厕所。帮人洗衣服，按摩。今天&]} | B*~%R
做人肉飞机，供“无聊”消遣。今天1B"b wmDmO"^
面对凶狠的皮鞋踢烂的嘴巴
Ww2k3`8[%v0 血。发抖。
F Ea)T v0
T1I%yY["lI/^3X"e0      6
/bYV9O9zD}c0 今天Mm2UbHM5N p"_[
我的名字寄存在“集体”[4]名下
&k2[1tT@/og.}^0 许多年，我四处漂流。
!ew.T\_8oo1i:c0 我写我自己。不知道王占有。
H$hJ ?}y0 今天 Ed
SjS
他被告知，没有释放证明今天2vmj0o,R2N
不能上户口。他辗转监狱，农场
P*S-{xN0uz0 被告知，那里没有什么释放证明。今天C p*[?6EQ%X Q;o
户口一直悬着，隔着一层今天-@0K6o-S-B/v_{(|6E
厚厚的水泥板。今天S r1co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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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3B+`-XY)\q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5]。户口今天 ZR/zS)~*E"]
也是一种光？生活全部的光。今天 O^v]0Ri,qINAW
没有户口，就没有指标，票。今天1}8_5G[y
油剩半瓶子，就琢磨找人。今天7qQ-kBk[&IQg
年三十前煤球只剩五块，好心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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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7`llXh$w0 给他煤本[6]。大雪夜，他拉2000斤。今天0b@%L"[y(G*rL3~
是的，一头驴能拉多少啊。
_Y,ygu6db+v0 他栽了无数个跟头，鼻子瞌破了，血流
(FMx"OA3Y8{'xV0 满面，他说心理爽，一家人过年不要今天L,X+GX-q2\LS
挨冻了。今天+IN(|\.yq2{
今天 W2}`z9N+y J
琢磨了一年。
.]b e:G:k#V|0 他似乎琢磨出光的渊源：黑暗。今天cc;?nwN-q
他举起秤坨砸碎了小贩的鼻子，今天5i7`"I$` O3n!K
为一张释放证明，再次进入四年的黑暗。
OK3d4x&]_ Gg%X0 释放证明——白纸黑字，盖着大印的。今天5cFyHOo'u
凭它可以上户口，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O3~5r!XVh0 他把它揣在贴身的汗衫口袋。
*kK0j0{-P7g%A'Xp5f0 但他又被告知，他已结婚
Gs-aV9hm\O0 不能上北京户口。今天;V[HK y5`q

hkB3uV'Y0 他没有在黑暗中找到光的线索、凭据。
A)?Vv)D
k8Xr+l0 他在黑暗的车厢里哭泣，不出声。今天"e6F)fPCO vd$?1D
今天8G%RI,b,tP2V,uy
     7
:j&R)Xx"b;U0 今天8~ ^
^,Zk X3Le
没有几个人能认出我——我接着写
QH3j3f9KK0 自己——像一辆卖到废品店多年的自行车今天f`Iug)h:v$z
上面的钢印今天W ]%dRT
早已在锈迹中模糊。今天$_2UtY k?0eC2}L
今天6vBFs7[%V+Dy
依然不知道王占有。
'j5r%Z|8eMI0 他起诉。调解：给了户口本。可不能错了啊。
*uO#_2[[i~i(k w0 姓名，王占有。婚否，未婚。
nAQq{)pyH ^-J&ER0 打的不对啊。怎么不对，你还别那么多事今天*z*[;\4mDO5b
否则连户口给你消了。
m\1jvIip.[0 拿着结婚证去法院，再诉。
?*XQf2K-a!c[0 调解。户口本写着1月11日已婚，今天-S"q@
K$Z
1月12日未婚。盖着印。今天2]N]0h RXE$ny
三诉——
B*h8Am;]K0
s-s(BDTu7{n#zC*L0 神说，有了光，就有了世界。今天h_lz"^+G;f"L4`f%X
王占有有了户口——15岁注销，54岁立户今天{eLZ2m W,R
一张小卡片上的空白
;vt2z/Lu(iz }0 空了40个春秋，40个春秋花开雪落今天&v!z'eSY
他什么都不是。
dq,Wz#j0 空白的挣扎。今天7[+GXiI+B}
今天].M%e^N2~c
他说，户口立这了，我儿女
.f0XQyY_b7Gkz0 我儿媳，孙子孙女，就一个一个来了。今天7[(y5H5X^;r p
他媳妇和儿女仍在今天o:p2y.M7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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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中漂流。
(Kp;F%J?0YSE?0
:@)Q2jk(l:^9w?6ZrIgB0 大雪覆盖了广大的北方平原。
"|zP6t El|0 河流无声，隐隐发黑。
!|(?C$l6W%kC7J0 这一年他终于看到了命运的判决书：今天:U1L5@8[m
强奸犯王占有，男，15岁，今天^#M@R/[I yVz
王犯自1964年（他10岁）至1969年7月，利用各种可耻手段多次强奸4至13岁幼女21名，今天:@V*I8JR/K)G'`O
罪行严重，民愤极大，为维护首都革命秩序，保护幼女身心健康，依法判处强奸犯王占有今天"\/i.P$^-pZ2Y
有期徒刑八年。今天"]{%h$r$T6UP*V
今天Y\-B4P*B7y4j R
他说，这个罪，该杀了。
0P,Z4|JU0E0
\Xiye u#q0 今天*hBBL:}-na
    8今天/S(pyG?A*?1an
今天/?x1OV*u.@
那午夜的月亮——我继续写——
8s!U(M2nq)SB0 可能早不在宿舍前的樟树上
0qbxgF%Fy0 都不在了：石板街，小拱桥，夜市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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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3d`I0 船坞里桅杆上的落日。
R!t;U*LK[h0 今天%p9?kbb D0g
王占有出现。我的《户口簿》今天*p ry1h:B%a]1U?5y)g
沦为残篇。一张卡片。一个人的身份。
{9] G+K|}q0 名字，一个标记，一个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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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l s.~kH8S0q0 壳里有芳香的仁或蛹的蝶梦。籍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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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0 永远的纪录片，随时可以放映童年，胡同，街道，今天LIsY5u!O`
高大的悬铃木，百年的老店，湖的静谧和
%[1P+kV;o4AL0 宫殿的威严，历史和人的初始记忆。今天 Ig JsK?*X$A
民族，流淌着血统的涓流，润土无声今天 b%~ @dj$E9jK
或，波浪滔天：托马，丹·奥默，露丝[7]，
1n3S/n:[}0oUun0 保罗·策兰，雅各[8]的后代，
U;Ds@:oFRc:UP0 根据户口所载，被写进死亡今天2RW1AgE~Uu2tj9m2y
最恐怖的形式。蓝色的海环绕着
1K8`/]A%}9qu0 白色的波兰，一个青年在校长办公室写下
^g/fO
l'y0 真实的社会关系——死于卡廷森林的兄弟[9]。
a0p1X`1H+B7a0 他拒绝“明智”的虚假，今天p1T Xn"RZSN
接受真实的死亡。开往南洋的船头今天:J9~5bhApf%akp
一个黄毛依据户口簿的记载今天Ul)i
kU1@
大声叫着一个个中国人的名字。他们进入今天{ m-Xky
未知的船舱，再没有名字，身份
2xmY9QM \_0 只有猪猡，编号......
M!B \A:v,d/q0
-e1g'K.n| e8l@&I0     9今天xk(XeS0C2G*M
今天(Ye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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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k3R/iG3WfK,N0 诗人说，没有户口永远是他者。站在今天r'qv/cgC0eF`5r
世界的大门之外。王占有今年56岁，依然今天;C\@7Pr;gN
为媳妇和孩子的户口奔波。今天s:l.iV V!G]
他似乎洞悉了终极的法则：没有户口今天A.S~&k*ev
连阎王也不予登记。
{Gs'?E\0f0 他去过地狱，懂得了每日早晨
J8cn L,nC7g4]G0 点名时刻兴奋的奥秘：名字存在，事物就存在。今天 Y$K({A0b-Yx
大声的应答犹如歌唱。
2@{@:b|#i6Np8o0 仿佛部队的指挥官在点将。今天r!t:y\"B1yd6kHr
王占有抛开了仇恨，抱怨，眼睛的余光
?c1y Co(j0 打量着返青的篱笆，低处的残雪，
bP,iN,W0 他说，生活就像那什么电视剧[10]的歌词，
5w7K x8]Y ]0 就挺好：“生活是七彩缎，那也是一幅今天P&s BMc.Kf
难描的画，生活像一杯酒，总有那酸甜苦辣，今天P9Cao5n
生活就是一团乱麻，总有那解不开的
7`*}cc6T1bb,R0 小疙瘩。”他说，等到最终问题解决
^[J#D @ c:X0 那一天，也就瞑目了，历史使命
H b
L:Y5h0 就终于完成了。今天5] ]&yF ]/F
今天T#i1o~X

"\!P$mBNt+T^0 2011-7-20今天 I$n`:?luw
今天%sef@!s'@&Hv
注
1PWEc v/m0 [1]据凤凰网报道，王占有，北京人，1954年生，其父因说了“大跃进”的一句坏话，不忍批斗，卧轨自杀。其姐被革委会一个人强奸，他母亲找去说理，被打了一顿，后亦批斗致死。15岁，他被诬陷强奸罪名，服刑八年。根据当时国家政策，服刑人员不准回京，他出狱即进了和监狱一墙之隔的农场。十六年后回京，从西客站走到广安门，喜不自胜，却很快陷入没有户口的困境。他听人说有释放证明即可上户口，百般无奈，只好自己策划一起犯罪，故意伤人，38岁再次入狱，为取得一张释放证明。最后他取得了户口，可媳妇和孩子，至今仍是“黑人”。今天L8y,E oTF{So
[2]黑人即没有户口的俗称。
ly [m[]DT0 [3]参看[1]的说明。
t q$t{d'D ^,u0 [4]这里集体指集体户口。
$`.H:~Mh7S#Os0 [5]出自《旧约·创世纪》，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今天c4G(^k-~$qi,I
[6]煤本指计划经济时代国家下发的定量供应物资的凭证之一。没有指标，有钱也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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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N0 [7]除了德国诗人保罗·策兰外，其他名字为虚拟。
)_]3TP*W0 [8]Jacob，亚伯拉罕的孙子，以撒的儿子，被奉为以色列人的始祖。今天F0vxHC j
[9]出自电影《卡廷惨案》。今天}Cd8N:|9r
[10]指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