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哞大地 (组诗.改定稿)

我将千年痛楚
化为一声牛哞

                 一一摘自拙作<<牛之反刍>>



1.原谅她吧

她请全世界原谅她
生下多少个希望
一个也没有养大
一次次受孕
一次次习惯性流产
而这一次的妊娠反应
沒有恶心呕吐
没有茶饭不思
渐渐隆起的肚皮
山丘一般的平静
使她几乎感觉不到
腹中一日日成熟的风暴
彻底绝望的中国女人
再一次在无言中歌唱


2.一声牛哞

一棵草微不足道
又强大得永难征服
一棵草常被踩在脚下
又总是站在高山之巅
一棵草扎根在诗中
从远古一直绿到现在
一棵草养大的诗人
乳名叫石牛
石头中有原初的火种
牛拓荒的勇气将坚持到最后
此刻从苍茫荒原上
传来一声牛哞一一
多少哥哥姐姐的夭折
使他不能不大器晚成


3.谁能拒绝

千年前的一片枯叶
在门外闪烁如金
人民倾城而出
追逐天上的画饼
最高指示之下
哪有站起来的人
红太阳所到之处
万物匍匐在地
我有一个叔叔去远方
为自由的言说送命
母亲一说起这个右派分子
便把我搂得更紧
肉身由泥土做成
大地的召唤谁能拒绝


4.红色火焰

一片银色的沙滩
是我的幼儿园
也是我生平的第一个禁区
禁区越来越多
不准去河边不准上石桥
不准玩火柴不准爬到板凳上
而我终究要走出母亲的视野
有一些地方
经验的脚歩未曾丈量
我在沙地上打滚
在沙器中发现人的暴力
却不知道我便是那沙器
抚摸红色火焰的人
发现了炽热中的寒冷


5.汉字流泪

博尔赫斯将岁月之辱
化为一声叹息
一声细语和一行诗
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到书中寻找力量
支撑弱小者的生命
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
成为牧羊的鞭子
哪只羊身上没有伤痕
黑的心涂上红色
脏的手洗得发白
坏的人丧失了人性
在我伏案写诗的此刻
分明看见简化的汉字流泪


6.斗争哲学

街坊上突然少了一个人
一个戴眼镜的老师
他家小燕比我大两岁
从此她与我一样
躲在妈妈背后偷看大海
大海中有多少无辜者的眼泪
早晨我牵羊儿上山
青草在一幅水墨画中
为羊儿尽情生长
羊不是为争斗来到世间
羊角在它头上正在退化
当斗争成为国家哲学
走极端的人血流满面
碰上了另一个无情的极端


7.浮肿之国

无助者的双手伸向天空
上帝对人间灾难不负责任
城里人快饿死了
才想到不能亏侍城外大片土地
大饥荒在秋天流行
病根来自浮肿的中囯
妈妈在伙食团工作
我吃百家饭躲过一劫
后来我下乡当知青
才知道村村都有死绝户
一言堂使假话泛滥成灾
说真话的人难逃厄运
牛在水田中缓缓移动
江山总在牛背上得到安顿


8.童年记忆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
有一块巴掌大的红苕地
地里有两个拾红苕的孩子
与人命相比
黄金黯然失色
妈妈沒有为自己留下一枚戒子
仅留下一个空空的首饰盒
它曾经盛满了
娘家陪嫁来的光荣
母爱以高级饼子的形式
通通进入我,姐姐和哥哥
无底的嘴里
而无数不幸饿死的亡灵
上天堂饱餐着伟大的画饼


9.网中鱼干

一张大网由谁编织
人人都成了网箱鱼
网眼看见网外
自由在大江大海中越游越远
真是"相濡以沬
不如相忘于江湖"
偶尔网一松动
网中的鱼干
又奇迹般地游动起来
每一个人都是"动物"
需要活动的空间
所有真理不如这个真理简单
存在先于本质
个人先于组织的存在


10.青铜斑驳

寂靜是更大的力量
灵肉的罪与罚
在睡眠中得以赦免
一个恶梦使我惊醒
青铜斑驳的城门上锁
城外人没有钥匙打开
无休止争斗的中国
不断地造出许多活人
为死去的"阶级敌人"赎罪
一头牛在暗中反刍
苦涩的时间
需要时间的苦涩来消化
雄鸡在夜里失声
但天要亮谁也阻止不了


11.白纸的白
我看见学校大门
対一个好学少年关闭
一纸鉴定扭曲了多少人的命运
我看见日月如车轮辗过大地
轮辙中的幸存者
匍匐,跪拜,又试图站立
我看见一个自大的小诗人
他日夜在纸上游走
没能扺达白纸的白
我看见大街上涌过血气方刚的红卫兵
众口在广场上三呼万岁
时间一下子老得掉了牙齿
可我看不见满头积雪的母亲
沉默中是否藏有一个早春的消息

12.生的感动是否真有一只遮天巨手 坦露无蔽的大地 难逃云翻雨覆的折磨 是否真有一个天真儿童 说出皇帝没穿衣服 新装下的皇权散发着尸臭 一个老妇人站在北岸 眼前升起一座七彩虹桥 她唯一的儿子正在洪水中沉浮 我早已偷偷学会游泳 与死亡擦身而过 心中斟满生的感动 感谢偶然性,驻守兰田的武斗队员 没有对赤条条的游泳者痛下杀手

13.喧嚣之城

一个好女孩是一阵风
是风中的仙气
带给世界无限的想象力
在合江教师宿舍里
她教我将被子叠成正方形
这使我一生怀念她无数次
最初体验的爱情
没有开花结果
死于历史的恶作剧
喧嚣之城终于失声
在土地般宽阔的牛背上
饥饿的灵肉能否得到安顿
而失去亲娘的孩子
不幸落入继母铁做的掌心

14.画饼充饥
在一座千年古寺中
我推窗望见流岚飞水
内心却没有风景
佛对我许以来世
教科书盛上一碗乌托邦
让我充饥
远山离都市很近
一颗人造的太阳
无处不留下灼痕
贫困中山民依然信仰劳动
谁配做五千年祖国的家长
我情愿认老农为我的父亲
时间用麻木来敲打我
我奇怪我没有变为木鱼

15.命运多厄
失控的欲望
溢出沟渠
怕孤独的肉体毁了自己
与本能的愽斗
贯穿人的一生
临终也分不清胜者败者
我多厄的命运
只是一个梦的显影
却从<<释梦>>中找不到解释
一口千年老痰
卡在我的支气管里
总也吐不干净
高音喇叭声将我拖入现实
思之自由在这里少于黄金

16.老鼠成群批判者被鼠齿批判 一麻袋理论手稿 被谁当废纸贱卖 老鼠成群结队 月黑下迁移远处 围歼另一个思想者 那来自终极的追向 纯粹如天上星光 不屑于将尘世之物摄取 政治恐惧症深入骨髓 而我对时间略有所知 它无形却能磨灭有形的一切 一个受继母虐待的孩子 万幸没有滑入自虐的渊底

17. 另一个我
数不清的存在者
一天天老去
而存在永远年轻
寻找光明的人
变幻为一个阴影
与初衷南辕北辙
多少天才的胚胎
在一团漆黑的子宫中
长不出自己的嘴巴和眼睛
谁驱使我拼命往上爬
而我天生低贱的命
野草是我的灵魂
我将用今生来证明
石牛背上也会驮来春色

18. 一纸之隔 当我们跪拜在地 一个站立的凡人 也会化身为神 当我们站起来了 世界才回归本位 一棵树大不过森林 唐诗宋词找上门 是多年前的事情 我能否重获缪斯欢心 诗人置身汉语 一个汪洋中的泳者 只有自已救自己 而诗人不言普救众生 救星与灾星仅一纸之隔

19. 活的意义
我的诗友先我而去
他在城中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在城外成为自杀者
我看见城外残阳失血
另一个人在城楼上看我
仰视者被俯视
谁能穿过城中的伪善和佯真?
当有人走出一条路来
路口隐瞒了先行者血色的脚迹
母亲为什么生我下来?
在谎言中苟活,
我是谎言的一部分
真像在如镜的黑夜中闪现
虚荣遮蔽着骨子里的黄昏


20.穿城而过


我的诗歌在苍茫大地上
只是悲凉的一声牛哞
小诗止不住历史的阵痛
呐喊者失声
望远者失望
高蹈者跌落低处
谁将国人的头脑削尖为矛
将人性打磨为刀
片面的刀让中国受伤,也让自己受伤
所有的上升都不能替代
一种致命的堕落一一
革文化的命,革人性的命
这一年冬天我看见黄昏之城
城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诗人穿城而过


2016.4.21.改于云溪伴石居

2016.4.21.改定于伴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