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法集》（2009年）

【存稿一十八首】

◎　長街

我背著手
緩緩走上空蕩蕩的長街
我腳步沉穩
暗合大地的心跳
她還在無休止的沉睡

我是今夜僅存的
人類

十里長街　十萬杆路燈
十萬顆絕望的頭顱在黑暗中排列
等待我最後的檢閱
然後　它們將一一自殺
在我的身後
以冰冷的骨骼
根根矗立　毫無聲息

我回身灑以十萬顆卑微的熱淚
一一為祭

長街的盡頭還是長街
黑夜的週圍還是黑夜
我背著手
挺直了身子
向前方平視
使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
高傲的囚犯
走向刑場　和墓地


◎　上蔡東門

立起一張白紙
畫上灌木、黃土
兒子，這就是上蔡東門

咸陽只是我們的背景
一千里外凝固的寒冬

願意的話，你再添上幾隻兔子
灰的，白的
吃草，或者在斜坡上小睡
我們策馬其中

不必追趕
只有在牠們面前
我們不需要漆身被髮
——幾千年了，我們一直這樣
潛伏在民間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
我們一起把它撕碎
撕成一場雪，抖落雙肩


◎　聽戲

倚一張八仙桌側身而坐
抱一手壺兒闔目養神
甲午年的廣和樓戲園
今兒個要演《太真外傳》
老夫不管那甚麼前戲
只待百花亭畔一段二黃倒板

咦，怎麼還是冗長的哭皇天
老班主登臺作揖抱拳
說旦角兒被宮裏傳去獻演
對不起了，老佛爺六十華誕
咱戲子也要講政治，各位爺您多包涵
百花亭改作開封府
包龍圖要坐堂斷案

落去了春風秋水
台口的火燭也意趣闌珊
四個角落的小偷作鳥獸散
罷了，老夫且和你幾聲荒腔走板
猛聽得驚堂木一拍　不由得手兒一顫
跌落了老夫絕版的好壺
滾出一小塊浸泡已久的江山


◎        重生

作為一條水蟲
我只是十萬八千分之一
但我是自由的，在烏青的瓦缽裏
即便我將入你口中
我還是自由的
我願以我的自由，注入你的
每一個毛孔
放鬆吧，再放鬆一些
那裏沒有肮髒的血
只有一些卑微的隱私
牠們需要一場大汗淋漓
你和我，都將因此獲得重生


◎        輪回

來吧，拿去我高貴的頭顱
我是朱樓上拍手大笑的美人
以我居高臨下地
揭穿你——禹步者
一瘸一拐的行汲醜態
一千多年後，我將轉世到清河縣
南門外的潘家，只為讓
卑賤的你，在我面前
低下去，低到塵土裏
然後操起你勃起的短刀
每一次輪回，我都愈發高貴
你便是發明了高牆，使我不能臨街
發明了鐐銬，使我不能拍手
發明了割喉刀，使我不能大笑
但我眼波的每一次流轉
歷史都將為之傾倒
來吧，拿去我高貴的頭顱
我將在下一個輪回裏
讓卑賤的你，無所遁逃


◎　招魂

攜一柄鐵鍬，尋入
蒼白的深處
掘地為廬，再生一堆火
我將在此守候

白，雪一樣燃燒的白
一隻羔羊柔弱的白
虛無，或者絕望才有的白
只屬於我的王的白

我的王已經死去
心愛的女人和馬，被詛咒在
三千年的簡冊裏，無法輪回
今夜，我老淚縱橫，鬚髮皆白

沿著洹水而來吧　我的王
我所愛著的陌生的王
賜我以幽暗的卜辭
賜我風化成你的墓碑
我願看你大哭，復繼以大笑
頭也不回地闖入
一場更白的白


◎　無可奉告

抱歉，諸君
關於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十七日上午
所謂的一場雪，我實在無可奉告
這顯然是一個謠言
是別有用心的陰謀
因為這一天的中午，巨大的陽光
還在江南大地上，鏗鏘行進
要相信這鐵的事實

有人說，它們夜渡黃河
卷甲銜枚，長途奔襲
笑話，今天已不是冷兵器時代
我們剛才公佈的氣象雲圖上
一切的詭計都無可遁形
在此，我們也對人類歷史上所有的
白色恐怖，予以強烈譴責

歷史早已雄辯地證明——雪
絕不適合江南的地情
江南，只有三月，十二個三月
十二次的草長鶯飛，雜花生樹
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

故，我請諸君務必堅信：
沒有車禍
沒有凍死
沒有封路
——謝謝


◎　杭州日記

每一首情詩寫到結尾，都是
一片枯荷。我預見
踏歌而來的我，將在這裏
投水而死

斷橋，雷峰塔
愛情的起點與終點，只隔這
盈盈一水
無數的肉身
散發其間，痛飲哀號

誰又能明白——
從詩人到路人
只是一個單向的輪回

我已老矣
你也不再年輕
我們需要一場雨
一場絕望的抒情
我的枯荷，如青水袖
拂過最後一根斷弦


◎        乞雪

托一隻銀碗，沿街徐行
為了乞一點雪
你說，我是僧，儒，還是丐

都不是呵。街道是輪回的
我只是你的別裁
從西頭走出
就會從東頭進來

紅的花，綠的果
抛灑了一地
但我的碗還是空的
我寬大的衣袖也是空的
除了一部雙城記的開頭幾頁
和兩個女性優雅的色情

從東向西
再從東向西
我一遍一遍地托碗徐行
我知，我的雪
在十里外，一片苦寒的低地
鎖在孤零零的箱子裏


◎　村場

濃密的樹蔭在頭頂
支起華蓋。手搭涼棚
村口的路，一眼
就望到午門

人頭落地，還在金磚上
搗磕如儀，咚咚咚，咚咚，咚
合著盲翁的鼓點
哦，這幽雅的藍調

我們都活在別人的故事裏
做舊的里巷，流過我周身靜脈
潮起，然後潮落
總有一天，村場散去
我將因此經脈斷絕

暮色的村莊，是一團荊叢的灰燼
狗還在吠，孩子們跑來跑去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卑賤者大團圓
高貴者孤獨地死去

而下一個故事將在哪里開始
我收拾行李，潛隨而去


◎　變節

我想，我真的變節了
看到制服，就想到小泉梨菜
看到線裝書，就想到燈草和尚
——美人，你橫陳于黑鐵的車床

哦，不
我只賣藝，不賣身
車，銑，刨，磨
或者吮、吸、舔、摳
——每一次我都自帶乾糧

闔目，想無想定
無數的黑色公牛，白色綿羊
從靈鷲山，到羅馬的墳墓
——誰在推我的柏林牆

罷了，我便從了你
且允我先沐浴，焚香


◎        擋道
——哀唐福珍

房子沒有錯，只是擋了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

屋頂是卑微者惟一的
制高點，可以俯視
鋼盔，棍棒和警笛
絕望地看最後一次的
落日——
哦，母親疼痛的心臟

從螺絲釘到釘子戶
這偉大的基因變異
輪回的齒輪已經卡死
每一次的燃燒，只會帶來
更長久的冷寂

走到絕望的終點，轉過身吧
重新前行，我所有的兄弟姐妹
——便是有一天，他們
將我們的骨骼拆了
又能如何


◎　走吧

最後一線光，撤離
在這苦寒的渾沌裏
聽自己的呼吸，滾滾
而來，漸如驚雷

但，這裏終究不是鐵屋
它們已經進化了，把我們
放逐，在無法打破的曠野
兄弟呵，我看得見你
卻無法執手
空握得兩手的霜露

生疼，使我無法酣睡
唯有無休止地遊走
與被上帝拋棄的魂靈
擦肩而過
它們沒有耳朵
黑暗才是它們的主

走吧——
黑暗是一條單行道，通往
天國的道路。在
我們終將倒下的前方
美人老矣，朱樓朽去
我不再渴望大幕拉開時
刺眼的抒情
我只懷念一盞
漸行漸遠的
珠箔飄燈


◎        沒有刀法的刀
——兼和瀘州曾一兄

胸中三千塊壘
正可磨刀

從春王正月殺入
殺向終點
卻一路撲空。芳草萋萋的古道
是一場陽謀，在朽盡的
白骨上滋滋瘋長——
他們死於人道主義的煤氣

劈開朱紅的帷幕
又是一重帷幕，如同割不斷的
諸天花雨，還是兩行
捫不乾的渾濁老淚
殺到最後一塊墓碑前
我披頭散髮，形銷骨立

老婦還在墳前號啕大哭
從泰山側哭到都門下
此地無苛政——
只是一個古老的讖言
其實隱藏著失傳已久的
刀法秘笈

沒有刀法的刀，敵不過
一根寒毛的堅挺
苔痕終將爬滿銹蝕的
卷口。還不如去
演一場街頭的話劇
美人挾瑟，壯士橫刀
文學的勾欄瓦舍，照例會有
廉價的施捨

來，來，來——
走過路過的兄弟
有錢的捧個錢場
沒錢的捧個人場
我左一刀，紙錢飛起三丈暗紅的餘燼
右一刀，魂兮歸來，以我軀為汝軀，以我刀為汝刀
即便我因此遍體生疼，肝膽如裂


◎　雪真的要來了（絕句三章）

章一
雪真的要來了。血液急劇流失
我需要一葉孤舟，安靜地度過
這個冬天。也許不會太久，或者不再醒來
只待，燈芯裏爆裂下一朵青焰

章二
兒子還在扳著小手指，算雪的行期，算雪人的
高度，拋起硬幣，乞求神示——該砸誰家的玻璃
全然不顧爐火的死灰，我已經奄奄一息。哦，報應呵
我背叛了我的父親，我的兒子背叛了我

章三
天高高飛起，山在海底入定。孤懸的落日
淚流滿面，她已經瘦弱得不能盈手。水杯壓著
紙的溫度，我的詩還未寫完——哦，我深愛的紅的乳房
雪還未來，雨先到了，屋簷下的絕望也變得陰冷潮濕


◎　哦，是時候了
——記一次小聚

我一說：所指與能指
鄰桌的賊男女掩面而逃
你一說：大道惟一
服務員關門落窗，蜷縮於一角
哦，是時候了
我亮出心底包藏已久的刀

淬之以烈酒
刀口騰出青色的火苗
十多年了，我從未輕易示人
來，開始吧，兄弟

從盤子的邊緣切入，切成細片
你看，我們的一生就是這樣，走出了
起點，再也找不到終點
蘸些清水鹽，生吃吧
堅硬是如此的脆弱

再取兩根筷子，一根是我
燈窗前的瀟瀟竹
另一根是你祖宅後的苦竹
它們是兩條永遠的平行線
也切成一節一節，放到鍋裏
燙一燙，撈上來慢慢吃
小心成為喉嚨裏的倒刺

太素了，就取兩根肋骨
不要剔淨，帶血才行
疼麼，不疼，我們已經疼過了
我常常暗自捶胸
它們有太多細微的
裂痕，入水即碎，入口即化
我不吃人，我只吃自己

好了，現在可以拉開窗簾往外看了
看那些驚恐的眼睛，看黑色的風
看黑淋淋的盾牌已經亂了陣腳
他們是怕我們的呵

我們就此別過，在這個城市
沒有電話號碼，沒有地址
只用力的一握，兄弟


◎　一個座談會的零碎筆記

去年蘇南，高，真高
兒子都和我們一般高了
一眼就看穿我們猿人的本相
江南的天空沒有北斗星
是道路把我們送回來

今年蘇北，大，太大
一個鬥筆就把臉塗黑
提槍跨馬，哇呀呀呀
四條漢子揮師南下

包圍圈潰散成
抛物線，我們守不住一個
拐點。古老的預言正在復活
——從河東到河西
其實不過十年

蘇中居中，是一個發霉的鴉片
醒來已躺在輪盤的邊緣
追不上指針的方向，三隻沉舟
拴起鐵鏈，鋪上長長的甲板

發展，是最大的唯心主義
寡國小民才是硬道理
落日之下，洞簫嗚咽
最後的決戰還未開始
赤壁，已經淹沒

哦，會議結束了，鼓掌
多麼的熱烈。我，惟一的智者
歷史的書寫者，他們沒安排我發言
他們也就永遠不會知道
終極的秘密：騎牛出關
只是一場幻術，老子
已經乘桴浮於海
作為最後的火種


◎　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一個猛子扎下去，需要十一年，或許一輩子
夜，是一條沒有彼岸的河
身前的水才破裂，身後已經凍結
圓顱長辮，和散發裂眥，在河底握手言和
只有那裏還在零上四度，一入水才知道
——這原是一百多年前的黃河
那麼，就以前行的姿勢吧
人這一生：不凝固於鐵，就凝固于水
沒有了十字架的壓艙，渡船駛不出一本《老殘遊記》
連黑色的風也消瘦得不名一文，而
饑餓的遊魂還在貼著河面，激烈地考證
哦，這青銅光澤的鱗紋，已經蕩出多少圈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