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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淳刚（1975- ），蓝田猿人后裔。中国物主义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有诗集《自行车王国》，哲学随笔集《永恒之物与短暂之物》，小说集《共和国》，译著《弗罗斯特诗精选》。作品主要刊发于《物主义》、《水沫》、《后天》等独立刊物。现居西安。邮箱：[email protected]

小说：小鸟访谈录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9-24 00:2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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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访谈录

我是《森林周刊》的一名记者，天天都在森林里捕捉新闻。我报道过三只老虎杀死一只羚羊的事件，也报道过啄木鸟自杀事件。虽然这个世界时刻都在发生很多事情，但真正有意思的话题还真是少。说实话，我已厌倦了目前的职业，去做个无所事事的monkey也好。人类总以为我们monkey是他们的祖先，这在我看来相当可笑。他们的祖先，搞不好也是鸟。说来奇怪，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又出去工作。我路过一条溪水，走得口渴，停下来喝水，然后爬到一颗树上摘果子。不知怎的，我竟然将一只漂亮的小鸟摘到了手里。我装作说话，采访了它。

1.请问，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虫子？
我喜欢吃比我嘴巴小的，绿色的虫子。通常，只有这样的虫子最新鲜，最可口。太大的虫子，吃起来比较麻烦，也不好带走；五颜六色的虫子，我打小就不喜欢。另外就是，有些虫子吃起来一股苦味，有的酸，有的甜，而我喜欢吃清淡的……但是，最大的问题：在我吃之前，我并不能保证，它就是我喜欢的那种味道。

2.对于吃的喝的，你有哪些要求？
没有太大的要求，只要干净，对我的胃口就行了。像花蜜啊，种子啊，果核啊，谷粒啊，米粒啊，我都喜欢吃。找吃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有时候连脑袋都要搭上。至于喝，我在河边喝水，溪边喝水，很多时候也喝草叶上的露珠。

3.老实说，你平常的生活是怎样的？
如果从早上开始说，也许能够说下去，否则，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的生活。清晨的空气总是清新啊！常常是睡着睡着，自然而然就醒了。然后就起身，飞出去找吃的，忙活一阵子，吃饱了回来，或者饿着肚子飞回来。

4.头颅，眼睛，翅膀，爪子，你怎样看待你的身体？
当我学会看东西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哦，我有一双眼睛！我在河边看到一截给谁拧断的鸟脖子，也没去想它是什么鸟。一只鸟怎么会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满呢。我觉得生成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在河边洗脸的时候，我会在水中多看自己一会儿，尤其是自己黑白相间的羽毛。当我生病拉出白白的东西，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肛门。不过，偶尔我也抱怨自己长得瘦小，不像别的鸟那样有力。

5.说说，你最大的本领是什么？
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一不留神，将嘴里的种子掉到河里了。我飞下来，沿着河边走跳，始终没有找到。我有些惋惜，有些懊恼，在啄一只毛虫的时候，我故意用了几倍的力气，将它的肚子啄了个稀巴烂。——如果我说自己最大的本领是飞，或者找吃的，这有什么意义？无论是谁，活在这个世上，最好不要谈本领这种东西。老虎的本领是什么？啄木鸟的本领是什么？这些你比我更能说。

6.我刚才听到你的叫声，感觉很疲倦，你是否天天都感到累？
哦，我只是叹息一声，感觉一天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有我的追求。哪怕这点追求看起来多么渺小。你知道，出去吃找的，有时能找到，有时找不到。我困顿的时候，总喜欢叫两声。——我最大的幸运是还能回来，弄平整柴草，好好睡一觉。

7.你家人呢？妈妈呢？你一直是独自一个过活？
我的家人就是我。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是有家人似的，其实没有。哦！我几乎想不起来什么叫妈妈了。一个女人手牵着一个孩子，那个女的就叫妈妈？一只羊羔咩咩叫，是不是在叫妈妈？自打我懂事起，我就是独自一个过活。有时候，我看见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有时候，我看见一头老牛后面跟着一头小牛。我很羡慕。但羡慕归羡慕，我还是我自己。

8.关于飞行，你有什么样的体会？
像你们兽类当然对飞行感到神秘，对于我们鸟类，却是太自然不过的事。但是，一只鸟并不见得就能理解它自己的飞行：它拍打的其实只是空气。飞行，多么恐怖的事情！我记得刚学会飞的时候，在空中向下一望，头晕得慌，山川啊，树木啊，河流啊，村庄啊，行人啊，牛羊啊，有那么多东西在下面，而空中什么也没有！——空中是空的。但是，当我真正会飞了，我又觉得不停地扇动翅膀是多么幸福！但是后来，我又觉得飞行是一件非常绝望的事：作为鸟就得飞，否则人们还以为你是败类！……现在，飞行，就跟人类走路一样，已经不值得探讨啦。

9.你的家很漂亮，看着也很暖和，你一直住在这里？
我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桃花开过多少遍。但这并不是说我就有一个固定的家。原来，我住在溪边的第二棵树上，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一只蛇闯进了我的巢穴，后来一只花尾巴的恶鸟霸占了我的家。我只好挪个窝。至于将来，谁知道。

10.就像歌曲里唱的，手拉着手，你是否有过朋友？
我一直是独自个。不知道朋友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狮子、老虎、蜘蛛，都是独来独往，这是天性。有时我在雨中飞回来，或者在阳光底下找吃的，总能碰到一些跟我长得相像的。但我只是叫唤两声，它们也叫唤两声，然后各自飞走。

11. 对这座森林，你有什么样的感觉？
鸟类有自己的指南针。一棵长满树叶的树是森林的缩影。这座森林就像个迷宫，我经常在里面迷路。同样的山丘，同样的河流，那么多的花草树木！但是当我飞到空中，盘旋几圈，看清了线形的气流，还是能找到回家的路。

12.你右眼睛上面的疤痕，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
那是为抢一粒种子留下的。好像是在阵雨之前的一天，一个人在地里撒种子，种子泡过水，很好吃。记得我刚好路过，在一棵树上歇脚，实在忍不住，就飞下去吃种子。突然，一只恶鸟飞扑过来！我们打了一仗。疤痕记忆了往事。

13.我想知道，你最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没有数星星的怪癖，也从未想和老鹰比赛飞。我的愿望，总是非常简单。如果我说我喜欢吃，谁信呢？如果我说小虫子是我的精神源泉，没有谁理解。我的吃的喝的，其实有很多种，我并不能判定我到底最喜欢那一种……其实，我也喜欢一些琐碎事情：清洗羽毛，衔回来柴枝，把自己掉到地上的尾羽捡回来。

14.对于你们鸟类，你有何评价？
在很多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就像一个人不会经常说：我是个人！……也许，我不认为有什么鸟类的存在。如果鸟儿们一直呆在一起，那它们当然就是鸟类了。但是，树林里有多少种鸟呢？有多少是在一起的呢？哦，这就像我们的叫声：咕咕！呼噜！喳喳！唧唧！嘻哩！啾啾！哇——！各有千秋。

15.现在，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我的时间观念很差，不太能分清过去、现在和将来，好些事情都是不清不楚。我从未将一个很长的时间段叫做现在。现在总是即时的，瞬间的感觉。刚才我出去找吃的，飞过好几个村子，实在困了，现在我只想擦擦嘴巴，好好躺一下。

16.关于人类，你有怎样的看法？
昨天我在山路上忽上忽下地飞，一个小孩儿突然用吃剩的果子扔我，我一闪，飞走了。我看见好几个人都担着果子往山下走，大路上的人很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可能人类最著名的名言了。我觉得在很多方面，人和鸟是一样的。在森林里，我经常找吃的，在附近的村子里也是。我听最渊博的鸟说，有个古希腊人用削尖的鸟笔写了一出漂亮的喜剧叫《鸟》：一个人对诉讼不断的城邦生活感到厌倦，最终住到了云中王国，众鸟之间……我猜人心里总有隐秘的东西。在一个集市上，拥挤的脑袋比树叶多，比清晨的露珠还要多，而我始终独自一个。

17.你房间里的这几只虫子，是刚捉回来的，还是老早的？
你没有注意到它们跟前的柴枝。它们在这里已经两三天了。我必须给自己储存一些吃的，取暖的。饿的时候、冷的时候，找不到就惨了。不怕一万但怕万一。

18.平常，你都在哪里找吃的？
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为什么我们的身体就得吃呢？我们用嘴安慰喉咙，用喉咙安慰胃，用胃安慰自己。吃吧！喝吧！不吃不喝怎么行呢！害得我在树上找，河滩上找，房顶上找，草丛里找，菜地里找，有时遇到凶猛的家伙，差点回不来。

19.你住的这棵树，是什么树？挺安全？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棵树的名字。你刚才吃的果子，肯定是酸的，因为我很早就吃过。人类总有他们的目的，他们把相同的东西搁在一起说，但这棵树就是这棵树。我住在这里还算安全，危险也不是没有。你不知道，有一种爱偷东西的家伙，就住在树根里，它们刚来那阵儿整天打洞，声音沿着树枝传上来，害得我一直睡不好。有一种虫子，它们在树身上打洞，那种声音，你听不见，我能听见。一个大清早，我睡得正好，突然我的巢穴猛烈摇晃起来！我吓了一大跳，一下子窜起，在空中盘旋，原来是一个青年人挥舞着镰刀，正在树身上砍……

20.这条溪水很干净，你经常在这儿喝水？
我见过牛羊在这里喝水，小孩在这里喝水。通常，我只有回来才来喝。冬天，我一定要等到太阳出来，把水晒暖和了才行。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洗头、洗脚、喝水，因为我见过一条蛇、一只松鼠喝水，却被溪水咽到了肚子里。我不知道这条溪水从哪里来，有时候，水面上会漂下来一枚闪闪发亮的果子，一个鸟的骷髅。因为经常在这儿喝水，我的精神产生了幻觉：当我叼着一只虫子站在树上，我恍惚叼着一整条溪水！

21.你将来的生活，你希望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将来的生活。只要不给抓去关进笼子就行了。我的翅膀、爪子、嘴巴、胃，依然这么健康，我希望生活有更多的机会。有时候，一种虫子吃腻味了，我也会去找个新鲜。鸟的道德和人一样：既耽于经验又心存幻想。

22.今后，你有什么想干的？
鸟的生活，就是过一天是一天。对于将来，我没有任何奢望。如果没有什么来打扰我，那我就一直住在这棵树上。今天捉3只虫子，明天捉5只虫子，后天捉10只虫子……这绝不是我的理想。鸟儿的座右铭只是几条看着还不赖的小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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