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给予我们一种推倒墓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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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淳刚 发布于2009-08-18 22:4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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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孔夫子们提出一个命题后,殊少进行逻辑论证,而是绕山绕水地打比方、隐喻,请问你对这种“真事隐去,假语称言”的言路有何省思?
孔夫子们并不提出命题。命题是欧陆哲学英美哲学中的东西。一个城里孩子问乡下孩子:“你见过公共汽车没有?”乡下孩子没见过,就反问:“你见过虱子没有?”我们的很多问题往往是从公共汽车的角度谈论虱子。最要命的问题在于:什么是逻辑?如果它不是形式逻辑,辨证逻辑,数理逻辑,那它也就不是孔子逻辑,墨子逻辑,或随便什么逻辑。“但是,为什么呢?”当我们问为什么时,最好不要去想在我们的大脑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似乎必须进入一道门,但有时可以闪进来,爬进来。我们传统的思想重直观,和谐,含蓄,以取消问题的形式回答问题,这样往往说的是意义,少有事实和意义的冲突或张力,但却有对事物本身的一种亲近和敬畏。西人注重数理分析或逻辑分析,连上帝的存在都要进行论证,这是对事实本身的一种执着,要回答问题那就挖地三尺,回答所有的问题;但这种路数往往会将世界过分地数学化,精神化,而且分析越多问题越多,最后得出个海森堡不确定原理,还是成了镜像问题,或者像之前的尼采,毫无留情地将镜子摔碎……海德格尔曾声言,也许欧洲人和东方人生活在不同的家中。这用俗语来讲或许就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问题在于,在今天这个世界,你不能从理论上提问题,也不能从理论上回答问题。你必须顺着你的指头想问题。
16、你缘何认为“当代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座怡春院”?是否可以据此得出结论:当代中国是世界范围内最有诗意的国度?
我好像在一篇文论中这么说过,但也可能是别人说过的。这不是简单的道德问题,数学问题,而是一个“寒蝉凄切……”和“下次再来!”的问题。中国确实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国家。它现在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工地。想一想各种职业的人现在在干什么,想一想雪灾,春晚,奥运会,这种诗意无论如何都不是虚假的。
17、一些从不读诗的人读了你的诗后,觉得你很幽默、风趣,请问生活中的徐淳刚在他的亲友们看来,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平常沉默寡言,亲戚朋友都以为我是一个安静的人。但我要是玩起来,那就成了另一个样子。譬如我给儿子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讲到阿里巴巴的哥哥叫不开门,我就会说:“苹果苹果开门!门还是不得开……耳朵耳朵开门!门还是不得开……手机手机开门!门开了!呼啦一下又关了!门还是不得开……”我和孩子都以为我是幽默的人,但是一个叫王改莹的女人说我是个疯子。
18、你信任诗朗诵吗?你如何看待诗和朗诵的关系?你的朗诵水平怎样?
我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朗诵过。我的朗诵水平肯定不及我吹口哨的水平。在今天,诗歌的抒情性已经过分地行为化了,它缺少那种古典式的和事物的亲近。所以,如果有朗诵,那就有各种各样的朗诵。譬如我觉得可以像金斯堡那样边摇滚边朗诵,可以像苏非舒那样不动声色地朗诵——他或许不是默诵,而是在心里大声朗诵,谁知道呢?——当然也可以按照文字的读音吹口哨,这也是朗诵。
19、你似乎比较推崇卡夫卡,但我感觉你们从气质上不太相近,甚至是敌对的两极,卡夫卡的文风阴郁、沉潜、神经质,翻着跟斗练习遁身术,而你呢,明朗、热闹、喜洋洋,大大方方地跳闪腾挪,请问你“心领神会”的是卡夫卡的哪些方面?
我也推崇维吉尔,但丁,布莱克,华滋华斯,普鲁斯特,弗罗斯特……我一个时期推崇某一个,有时罗列的时候就把某个搞丢了。说到卡夫卡,我认为卡夫卡体现出了一种真正的文学精神。《饥饿艺术家》,《地洞》,《修建中国长城时》,《女歌手约瑟菲尼或耗子民族》,这些都是让我深感震撼的作品。卡的文字让你感觉到什么是目不转睛,什么是真正的困境,一个人在平地上却没有立足之地。写作给予我们一种推倒墓碑的力量,这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勇气。我们的问题一是缺乏真正的人性困惑,二是少有王维“清泉石上流”那样素朴的对事物清澈的理解。“谁回答不上来问题,谁就算通过了考试。”卡的思想是一种为赤裸存在奠基的思想,一种让你感觉像是手碰到火就必须缩回那样毫不含糊的思想。人只有在彻底的游戏中才能把握事物和真理,而这正好就是命运。至于说气质的不同,我觉得是传统因素在起作用,我是中国人,乡下人,更善于通过物象来表达世界,深感“物我合一”精神的破灭,田园审美的破灭。
20、美国诗人威廉斯说,酒精使世界缩小成微妙的一点。似乎诗人们都比较嗜酒,你呢?有无一边喝酒一边出口成诵的状况?
我对酒确实有好感。酒能提升人的意志,让人找到尼采式的酒神精神,或像野人将对手撕成碎片那样的状态。但是,在写作时我从不喝酒。酒对我来说完全是写作之外的东西,是和水很不一样的东西。
21、你在自己的一首短诗里声称:“写作,就是赤膊上阵。”请问你是基于何种意义作出如是论断的?你是不是有光着膀子写东西的习惯?
我也说过,写作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但是我没有把这写出来。什么是赤膊上阵?写作在我看来是毫无根基可言的。日常的,科学的,神学的,哪里也不是写作的起点和归宿。写作要完成的是一种彻底的呈现,但如果它是彻底的,那就涉及到荒谬,而荒谬正好能镶嵌进真理的壳子里。我们的语言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它简直不是在我们的嘴里,不是耳朵能辨认的。“光着膀子”这个思路让我感到既正常又不太对。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洗碗,听到对门房间里一男一女的对话,一个问:“你疯了没有?”一个答:“我疯了!”天哪,出了什么问题?其实,人家说的是把煤球炉子封了没有!封了就对了。
22、在汉语里,自然之物和人工之物均可称之为“东西”、“玩意”,而说一个人“不是东西”、“不是玩意”,则是骂人的话,你如何理解这一语言现象?
自然物和人工物的区别并不总是存在的。想一想你在什么时候才做这种区别。“请你坐到一个用钉子、木头还有油漆制成的东西上。”这简直是日常分析的文字游戏。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共相或相似性问题。我曾将“什么东西?!”作为《从物到物或现象的回归》一文的引言,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人们在语言中完成一种肯定和否定,当然也会迟疑,悲观,或者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真不是东西!”这或许不是愤然,而是一次语法分析。“下雨了!”这也许既不是语言现象,也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某个时候你想都不想的状况。有两个○,重叠在一起,如果你将它们分开,那你当然就有了两个○,而不是两个窟窿。“不要在树下讲故事。”我可能和毕达格拉斯一样,有一种非常神秘的思想。你其实说得对:……均可称之为……这里有先后,有同一,有牛顶牛,也有种种让人闭嘴的可能。
23、你长期生活在西安,说一说你对西安这座城市的理解。
我在西安住了十年,在乡下住了二十年,可以说并没有长期生活在西安。对于一个写作的人,这里那里没什么两样。我有时想自己可能生活在美国,但这难道真的只是幻觉?我认为我搂住了一个大夫,但我搂住的只是一本《本草纲目》。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位置,我能不能说我长期生活在我这个位置上?“在你的鞋底下找我吧!”一个美国人突然插了一嘴。
24、支撑你在此一时代笔耕不辍的力量是什么?写作于你而言,是否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不写作,你觉得干什么最适合你?
写作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如果你已经坐在电脑前写作,那你就不是在割草,打扑克。支撑一个几十万年前的猿人摘果子的力量是什么?肯定不是饥饿。支撑地球悬浮在空中的力量是什么?肯定不是万有引力,时空弯曲。当我们说到力量,我们说的是一种似乎有用的东西。但是严肃来讲,我们的感官既不摧毁什么也不捍卫什么。一个人总得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只有去做才有意义。我们很难做到胡塞尔说的“面向事情本身”,因为我们并不面向,而是就在事情中。什么是一辈子的事情?“这”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可能是把手放进了溪水中,也可能一辈子都在解一个解不开的鞋带……如果不写作?我认为目前没有这种可能。如果有,那我就做一个裁缝,“把一根线缝到另一根线上。”
2008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