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记两则

（一）
阳光在身后。
四周是汽车喇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低下头，看鞋尖。黑色的反毛皮鞋有很高的跟，踩在这条荒秃秃的路上会发出咯咯的响声。然而，此时是听不见的。

抬起头，看前方，继续走。轰隆隆压着马路过境的大货车和一些皮肤晦暗的人。脸上的神情暗示他们总想躲在什么东西后面。

无休无止地走下去，走到任何地方。我会穿过前面的红灯、十字路口，然后是右边那座无比沉闷的办公大楼，那栋残旧的楼里二十年来起码收纳了250个无能之辈和99只大老鼠。还有，那些能塞满一个货柜的公文。

我能一直走下去，跨过城市的边界，向更荒芜的西部行进，穿过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一个小镇又一个小镇，一块农田又一块农田......直到重新遇见故乡。

那个说“德语是他唯一的祖国”的诗人，他是谁？

唉，当阳光给予45度角的注视时，我想上路。诗人，去寻求你的故乡吧。它不在荒谬的马路上，不在龌龊的餐厅里，也不在周遭的喧嚣中。

它在别处：被黑暗裹挟了去。诗人，请回到语言的大路上，故乡在它的尽头。

阳光在身后。它是我金黄的铠甲。


（二）

某间餐厅。

我本不想记下任何与它有关的文字。它又不是鲜花，不是谁的甜言蜜语，不过是一家丑陋龌龊的茶餐厅。

他们有长相迟钝的服务员，手上拿着一叠纸，登记了我一顿午饭的伙食，多么卑微而节制的伙食！

我为他们倨傲而迟钝的神情而生闷气。

不给我干净的杯子也就罢了，连纸巾，五毛钱就能买来一大卷的纸巾，都不给我。

周遭都是脑满肠肥的人。有金牙和黑色的粉刺。喷着烟，盯着架高在屋角的电视机看。

忽然，属于异族的声音传来。我扭过头去：好一对光鲜体面的男女！

尽管头发已是溃不成军的颓势，以M的形式勉力维持在额头上，但男人的衣服和面容都是干净的，脚上的尖头皮鞋也发亮。而女人，一头卷发过于富有，肩上还围了一条纱巾。

无论怎么说，这一对男女都算得上体面，有着九十年代先富起来那一小戳人的气质。

我释然了。这家餐厅是卧虎藏龙之地。

我忽然又慌张起来：穿得如此朴素，除了一本诗集，就没有什么能稍微装饰的。而诗集，搁在这里，只能叫人笑话：真是一个落魄的女人。

服务员将我的餐送了过来。

然后，我的头一直低垂着，消灭碟里的牛河和旁边的辣椒酱。直到喊结帐，才抬起头来。

离开餐厅时，我发现门口放了一个架子，上面挂了七八把质量很好的长柄雨伞。

我更惭愧了。

12.23.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