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冰和他的诗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2-26 09:50:30 / 个人分类：文学评论

这个冬天我和严冰接触较多，间或一整天我们都泡在一起。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经济官司，致使严冰的生意每况愈下，万贯家产几近覆没，而面对这样的残局，一贯雄心勃勃的他居然表现得手足无措，大有听之任之的态势。我乃一介布衣，尽管和严冰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但却爱莫能助。好在我还不是百无一用，更多的时候我就陪他聊天，而聊天的内容，自然是我们的“共同爱好”——诗歌。

我曾与严冰开玩笑：如果没有诗歌，在如此大的“灾难”面前，你大概早已撑不住了。他没有否认。他怎么能否认呢？尽管为了生存，他一度把孜孜以求的诗歌束之高阁，但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诗人情怀无时不影响着他的生活，乃至工作，否则，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他绝不会输得如此干净、如此彻底，以至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他当然希望东山再起，但他似乎没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至少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看到任何“柳暗花明”的迹象。此刻的严冰是孤立的、孤独的，如果没有诗歌，如果没有和他一样仍然酷爱诗歌的兄弟，这个冬天的严冰就不仅仅是孤立的、孤独的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得益于诗歌，得益于对诗歌一如既往的追求。

其实，即便在严冰的生意如日中天之际，偶尔相聚，除了诗歌，我们又能够谈些什么呢？

为了诗歌，我们曾经冒着风险自费出版过一本诗集，而那本诗集，刚刚面世就惨遭查封！

为了诗歌，我们曾经饿着肚子自费编印过一张诗报，而那张诗报，不满周岁就断顿夭折！

为了诗歌，他曾不远千里去南方“取经”，脑袋差点交给劫路的盗贼！

为了诗歌，他曾千方百计向朋友“化缘”，仅仅为了购买一套诗歌丛书！

为了诗歌，更为了尊严，他孤注一掷，弃教从商，从一家作坊式的小印刷所，逐渐发展成为资产过亿的印务集团，成为名闻遐迩的企业明星，并在体制中获得一定的荣誉和“级别”。

严冰的价值在诗歌之外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但他并没有就此满足。

这些年，他忙里偷闲，零零星星写了数百首诗歌，并结集出版，尽管这些诗歌由于操之过急在艺术上较前期诗歌有所逊色，但“参与意识”有所增强，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

他还抽暇为百余位文朋诗友写评作序，并为他们出版专集牵线搭桥，尽管有很多至今还欠着他不少印费，但他从不计较，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

在他的公司，聚集着不少热爱文学的青年员工，或在各级报刊发表过作品，或出版过自己的文集，对他们，严冰更是格外照顾，呵护有加……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心系艺术、淡泊名利，才使他在日常生活和交往中无私无畏，率性而为，“细节”上偶或出现些纰漏便在所难免。而正是这些 “细节”上偶或出现的“纰漏”，成为他“败走麦城”的主要原因。来自“盟友”的暗箭固然可怕，外部环境的恶化也不可忽视，而最重要的，还应归咎于他的“营养不良”。

有一次严冰感慨，没想到我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地。我想他说的“原地”不仅指过去的生存状态，还有对艺术追求的回归。当然，这个“回归”是有条件的，因为他现在对艺术还不能全身心地投入，他必须拿出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应对官司，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琐事”。严冰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尽管现在有些力不从心，但他试图尽可能地减少客户、员工和股东的损失。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仍然见缝插针写了不少诗歌作品，其中《养马岛诗抄》（组诗）、《夜宿养马岛》、《日照望海》、《京城印象》、《听二泉映月》、《夜进曲阜》、《济宁访友遇李白》、《登泰山》、《大汶河》、《今天》、《太阳》、《咏莲》、《赠》堪称他近十年诗歌创作中的经典和代表之作。

《养马岛诗抄》（组诗）是他“回归”后呈献给读者的第一组诗歌，也是他突遭构陷“在时间的通缉下”的真实写照：“极目处/一路大风追到脚下/扬起八百里狂奔的细浪”， “问天问地问秦皇汉武/俯身峭壁/又一轮喧哗/ 抹一掌海浪退了回去”（《初进养马岛》）。这“海浪”其实是诗人当时起伏的心潮，正如他在组诗第二首《养马岛散步》中所描绘的：“一弯明月/写满了一路平平仄仄//海风从左臂滑到右肩/又从后背溜到前胸/把一排排不押韵的诗句/整理得起起伏伏//是虫鸣还是涛声/敲打的整个身心一片寂静”。把身心敲打到“寂静”的地步，很容易让人想起“风吹草动，草木皆兵”的成语，也就进一步理解了诗人当时的慌促与无奈：“大风来兮/大浪来兮/面向大海桃花盛开/耀邦字前大风大浪为何都屏息顿足//我心一惊/风雨雷电剎时翻了几个跟头”（《耀邦题字处》）。在“天尽头” ，作者当然不敢以伟人自况，但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同是诗人的海子，想起了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于是他稍作改动，竟达到了异曲同工的艺术效果。诗人是矛盾的，又是苦闷的。在接下来的第四首诗《海浴》中他继续写到：“一头扎进海里/就这样沉沉沉下去吧/多年前在诗里我已是一条鱼//那时我还是一座岛屿/如今我心里长满了悬崖峭壁//为何又将我浮起来啊/大海难道这满世界的海水/都不比我的泪水更咸”。无论是“沉下去”，还是“浮上来”，也无论是“在诗里”的“一条鱼”，还是如今“长满悬崖峭壁的岛屿”，诗人此刻都难得安宁，因为“这满世界的海水”，“都不比我的泪水更咸”!换句话说，在这个始皇命名之处，在中国的东海岸，他的灵魂并没有得到丝毫的解脱。于是，他要离开养马岛了，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临别天都哭了/属马姓马的我/让整座孤岛等了两千年啊//海也哭了/一路相送浪头踉踉跄跄/我承诺/从此驰骋的山山水水里/少不了归来的梦想//几滴雨水/其实比海水更有重量”（《告别养马岛》）这里的“雨水”，我想应该是与诗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的，那是生活赐予诗人的养分！

写于稍后的《夜宿养马岛》，更清晰地说明诗人当时的特殊心境：

人躺下

心睁着眼睛

岛睡了

大海醒着

在时间的通缉下

梦里

被心跳的雷声惊起

每一滴汗珠都站满了毛孔

每一个毛孔都汹涌着闪电

怀抱一身病痛的岁月

燃烧的中年

在我双手里攥成了火山

心却不敢抬头

那弯瘦月

以一身孤胆

狠狠咬紧了漏洞百出的夜幕

涨起的乡愁

在我的胸腔里轰鸣

忽被窗外的虫声唱亮了

心壁上

正拉出一道一道血印

能抓住一把乡音我就归去

能梦到一匹白马我就归去

海啊

你才是永不疲惫的天马

在风口上舞在浪尖上喊

无论白天黑夜

摔在哪里

都是天地间

一首万马嘶鸣的长吟

相对于组诗《养马岛诗抄》，这首诗的格调是明朗的，也更加悲壮，大有气吞山河之势。在这里，诗人仍然不时“被心跳的雷声惊起”，甚至“ 每一滴汗珠都站满了毛孔/每一个毛孔都汹涌着闪电”,但同时也发出了“能抓住一把乡音我就归去/能梦到一匹白马我就归去”的呼唤，并以大海自喻，“海啊/你才是永不疲惫的天马/在风口上舞在浪尖上喊/无论白天黑夜/摔在哪里/都是天地间/一首万马嘶鸣的长吟”，表达了诗人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品德和斗志。

《日照望海》和《京城印象》同是诗人“回归”早期的作品。在前一首诗中，诗人直抒胸臆，并以此自励：“日照，日照/梦不趴下人就不会倒/心能站起来/就会看到脚下的太阳”。后一首诗写得比较含蓄，开首便是“一股寒风/东奔西撞/一口气逛遍了京城”，在这样的季节造访京城，对衣衫单薄、心情抑郁的诗人而言无疑是不合适宜的，于是他很自然地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所有的大厦都瘦了一圈/树木们缩紧了肩头/看着路一寸一寸长宽”，甚至对那座“刚刚竣工”、“还未来得及穿上衣服/一根一根骨头裸露着/满身都是幽深的眼睛”的“建筑”寄于无限的同情。“华灯初上/我仿佛走在/一千年前的长安街头/被那个唐朝诗人/随意丢下的两句名诗/一不小心/绊了个正着”，诗人写到这里，嘎然而止，犹如中国画中的空白，让读者产生许多联想。

“月凉如雪/你乘一缕悠悠长风/独饮那轮冷月/杨柳岸边/被黑暗绊倒/摔出两眼清泉/一曲绝唱”在《听<二泉映月>》这首诗里，诗人刚拿起笔，就仿佛看到那个不幸的天才音乐家正踉踉跄跄地向他走来，“阿炳你双目煮沸了黑夜/一滴滴钢丝上滚落的泪珠/在心壁上泣血/那些许的哀愁/被你用一生的风雨/种植成音符”。没有那“些许的哀愁”，没有那“用一生的风雨”种植的音符，就不会有那一曲千古绝唱！此刻，诗人和音乐家的心是相通的，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月光浩荡/你独自一人/在旷野的深处/走出一条汹涌的江河/万里烟波之上/燃放着千军万马”。月光之下，诗人联想到“背负半生尘土”的自己，竟不敢正视幻觉中阿炳那双曾经“煮沸了黑夜”的眼睛，而是“打马跑过/唯恐一回头/爆亮体内的旋律/让清泉冷月/跨过江南”。其实，诗人“体内的旋律”早已“跨过江南”，融汇到阿炳的音乐中了。

《夜进曲阜》、《济宁访友遇李白》、《登泰山》、《大汶河》、《今天》等几首诗在写作手法上都有所创新，《咏莲》和《赠》是严冰近期创作中仅有的两首爱情诗，也写得精到，但限于篇幅，就不一一论述了。总之，严冰近期的作品即承袭了过去朴实无华、豪迈大气的风格，又结合自己现时的境遇，在思想深度上做了更深的挖掘，同时，艺术韵味较过去也有所加强，“开门见山，一览无余”的诗风大为改观，这些都是值得肯定和欣慰的。

最后，我把献给严冰的一首近作《回顾抑或展望》作为这篇文章的终结，希望他尽快走出人生的低谷，还原生活的平凡与正常：

结局总要等到最后最后的结局

是一段路的尽头如今我们还在路上

在过程的回顾中请咬紧牙关

随时准备挣脱突如其来的埋伏

有一种声音始终伴随着我们

从远古到现在由依稀到分明

那是渐行渐近的时光老人

在抚慰我们这些受伤的孩子

昼夜不断交替我们一如既往

享受着一次次生死轮回一匹马

或一棵树在命定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