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献诗——王家新2009年3月26日北大未名诗歌节致辞（录音整理）

时间真快，二十年过去了。同学们也说春天到来，诗人复活。但对我来讲，诗人从来没有死去，他永远是那样年轻，老去的是我们。

二十年，人们一直在纪念海子，还有很多人一直在问，他为什么死？我想，中国人就是这样，他总是不问他自己为什么活，要问别人为什么死。那么，海子为什么死？海子为诗歌而死！最近几天有很多媒体采访，还有位记者居然这样问我：海子没有同你谈过气功吗？海子为什么要跟我谈气功？策兰他没有练过气功，他照样从塞纳河的桥上跳下去。海子最后义无反顾地走向山海关，那是他为诗歌献身。对海子来讲，一切都已完成，就差那最后的一步了。在那一刻，诗与诗人，舞者与舞蹈融为一体。从此诗歌永生，诗人永生！所以说，我们不要再去猜测和发掘那些所谓的具体原因了，即使有具体的原因，你们也不要告诉我。

关于海子的死，我能想起的就是一句话。这句话是诗人策兰写的：春天来了,树木飞向它们的鸟。那么，我在这里还要说的是，海子的死也并不是什么绝望的死。什么活着那么悲惨，很可能正相反。在他最后的一瞬间，幸福的闪电为他闪耀！他洞穿了生死，也超越了生死！对那些至今还在炒作这样那样可能的原因的人，我想，多少，是无意间贬低诗歌的尊严，精神的尊严！

在这里，我还想讲一讲，对逝去多年的海子热衷的很多人，我想也需要清醒了。最近有位记者，从海子的家乡回来告诉我一些事情，据说有的人在海子墓前磕头，撞得头破血流。还有一个女生，还没有走到海子的墓前，就晕倒被送到医院……我听到这些，我心里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我想，海子需要这样的朝拜吗？不！海子的死是他和他自己的上帝之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任何人也模仿不了！他需要的只是我们静静的待着，需要的只是读他的诗，那些已不仅仅属于他的诗！所以说，在这纪念海子的日子里，我希望年轻的朋友们不仅能够认识到海子的天才，也最好能认识到海子的局限性。当然，任何人都有局限性，这并不妨碍他的优秀。不仅要了解海子的悲壮、壮烈，也要能了解海子的幽默。最近我读海子的诗，我发现海子的诗有一种幽默感，那种乡村孩子与诗歌结合在一起的幽默感。我第一次发现时，我很惊讶。他有一句诗：我的屁股上插满了麦芒!我觉得这是好诗,读他的上下句,他是一句好诗!一般人体验不出来的一句好诗。它幽默，但是它是诗……这是我对我们年轻的同学，年轻的朋友一点希望。

在这里，我还要提到另一位诗人，那就是骆一禾。与海子血肉相连的是骆一禾——这位现代诗歌的仁人义士！海子完成了自己，而一禾没有。如果一禾不死，我想，他比我们很多人都具有更远大的诗歌前景。可是那一夜的雷霆没有放过他，  海子死的壮烈，而一禾死得神秘， 死得不可追问！让我们在这里纪念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海子和一禾仍在我的眼前。我曾经讲过，他们是替我们而死的，是我和诗人多多在一个深夜，满怀颤栗谈论海子的死时讲的一句话。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们都曾经是在精神上血肉相连的人，他们去了，把我们留在这世界的黑夜里，这精神的黑夜里。这是生灵的黑夜，长夜漫漫……但他们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留着命，迎接朝霞！也许就是这句话，一直支撑我走到了今天。

最后我想念一首海子生前最后留下的诗篇《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在海子死前大半个月，大概是1989年3月上旬，我们见过面，那是海子对我谈到，他过春节回老家安庆看父母的一些情况。他告诉我，这次回老家的一个发现。他发现在傍晚，黑夜不是从天上降下来，而是从麦地里升起来的！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这样一个发现。直到他死后，我第一次读到他这首诗，我才如梦初醒般的想到这一切！我读到这样一首诗，它那令人颤栗的力量甚至让我无法承受！这首诗把海子一生的创作推向了一个高峰，我也知道一个写出如此诗篇的人必死无疑！因为它已抵达到生与死的黑暗本原：在那黑暗的大屋仓里/草叉闪闪发亮/命运的剪刀因为他开始闪闪发亮……但同时，他也超越了生死，因为他已来到这样的境界：黑夜即安慰，丰收即荒凉！因为他竟可以用一种神似的语言歌唱，他已经创造了一种可以让他去死的死！现在我就试着来念这样一首诗。

         黑夜的献诗 ——献给黑夜的女儿
6N,X-dk@.K S0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8s8AG;C.nxQp0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今天,C,N3C&w6f tc^7Z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P oiq[@7f3i#`0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今天0Hb+KRv-Y|'`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3EhV0g!Fk0天空一无所有
@zw-tA~pkd0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S3b:PJ$Tg1D3b0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今天T4i.Y8^z},S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今天*]X4[d-f\
留在地里的人, 埋的很深

草叉闪闪发亮, 稻草堆在火上
j f8b2q~Z0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今天+a0Y(Z&Q;QLR%a
谷仓中太黑暗, 太寂静, 太丰收
6K3k1Qf3lR#]0也太荒凉, 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今天,WXh$P[er
从黄昏飞入黑夜今天
cm:DK U$R)Wga:e
黑夜一无所有今天WDG(x2_-p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今天uP^q;r
放声歌唱
8x3fn%_I!s{0大风刮过山岗今天3y6Vn
\fW&}`v3w/O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