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来自乡村的男孩和《今天》的两个诗人

    在我的大学同学里，有两个来自乡村的男孩，都很喜欢诗。一个叫马建国，即后来的散文家苇岸；一个叫李宝瑞，后来当官做生意去了。两人是应届生，十七八岁的样子。我工作过几年，算是他们的兄长。课余时间，无论图书馆、阅览室，还是一些自发形成的、带有沙龙性质的文学或哲学讨论会，他俩都跟着我串来串去。苇岸皮肤白些，李宝瑞皮肤黑些，便有女生拿我们调侃。说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奶油小生”和一个“巧克力小生”。

    那一阵，我常去《今天》文学讨论会旁听，在校园里偷偷兜售违禁出版物，他俩便认为我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虽然向往，却不愿同去，主要是有些胆怯。其实在诗文方面，他俩的领悟力相当好，刚上手不久，作品便有模有样。尤其是描写乡村景象，常令生长在柏油和砖石环境中的我，自愧不如。不仅他俩，后来遇到不少来自乡村的诗人，那份灵性和语感，简直可以抵消掉城市诗人多年的修为。好像这片土地上，随便一处苇塘，几场烟雨，都可以直通盛唐。

    李宝瑞对芒克的诗更偏爱一些，而且认为他的那种懂，是我所不懂的，坚持要请芒克喝酒。我约了两次，芒克来了。李宝瑞买了些熟肉，我说你买肉了，我就买酒吧。他说不行，是他请，不是我请。他的奖学金很少，那点东西起码花掉他半个月饭钱。地方是芒克找的，在西打磨厂胡同。大冬天的，没生炉子，桌上蒙着一层土。找不到抹布，就把肉直接摊开，反正隔着一层包装纸。没有椅子，三人便站着。后来想起，北岛结婚后，也在那儿住过一阵，爱巢装扮得很温馨。

    芒克胃不好，硬着头皮吃那些冷肉，喝冰凉的啤酒，讲他对诗的见解，还有几位诗人的逸闻。特别是他和多多一年一度的“决斗”，讲得热火朝天。李宝瑞满眼崇敬，只是憨憨地说，我挺喜欢你的诗的。那一顿酒，足足让芒克发了三天烧，大病一场。对我说，你可把我害惨了。这又怎样呢？真性情难免是要有代价的。那时严文井和《今天》的诗人交往较多，也曾拎着酱牛肉去找芒克喝酒。他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肚子里一副老顽童心肠，脑袋上却是隐约顶着雷的。

    苇岸却没有那么勇敢，他对喜爱的诗人只是默默地阅读和遥望。他的笔名，便出自北岛的《岸》：“伴着现在和以往/岸，举着一根高高的芦苇/四下眺望/ 是你/守护着每一个波浪/ 守护着迷人的泡沫和星星/ 当呜咽的月亮/ 吹起古老的船歌/ 多么忧伤/ 我是岸/我是渔港/ 我伸展着手臂/ 等待着穷孩子的小船/ 载回一盏盏灯光。”苇岸对后几句感触尤深，令人想到基督教早期，那份来自穷孩子的、通灵的肃穆和赤诚。（其实共产党的起家，也含有类似的精神内核，只是叛逆青年们不愿相提并论。）

    苇岸经常从昌平来看我们，有一次在德胜门下车，上厕所时提醒一个陌生人向前靠一靠，以免秽物被别人踩到，却被那人骂了一顿。见面时，苇岸委屈地让我们评理，我们劝他少管这种事，那一带的人很骠悍的。他去世后，诗人黑大春把这件事同北岛扯在一起。某年冬天买大白菜，胡同里一个泼皮“加塞儿”。别人不敢吱声，北岛却上前干涉，结果被那泼皮在头上砸了一秤砣。黑大春认为，殉道者的执拗和“不自量力”的勇气，往往是来自骨子里的。

    如今，对诗人来说，意识形态的禁锢已大致解除，另一重压力又漫上来，即商品经济。北岛流落海外十余个国家，曾比照“苛政猛于虎”的说法，感叹“虎猛于苛政”。他说的虎，就是商品经济。诗是无法同金钱绑在一起的，“穷”这个字，足以刺伤很多诗人的心。但这并不妨碍诗人的数量，仍按几何级数增长。“穷孩子的小船”，已达数百万之众。“载来的灯光”，也足以在某些区域，将夜色映照得如同白昼了。这是时代之幸呢，还是不幸？不可否认的是，能够担负这些穷孩子，多少也有商品经济之功。

    然而，诗的“穷孩子”本色，仍是无改的。金钱只报答执迷于它、奉献于它的人，诗也一样。心血倾注在哪里，花就开放在哪里。诗偶尔也有很大的用处，就是在贬低有钱人的时候。用金钱的匮乏来折辱诗人，用诗意的匮乏来折辱有钱人，便可以将两者的价值，相互抵销掉一些，为别人的尊严腾出空间。其实这对冤家，本身没那么大矛盾。诗有诗道，商有商道，都是创造力的表征。各行其道，别走错地方就是了。农业时代的华美，并不抵触后工业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