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虫（过年笔记）

昏睡虫（过年笔记）

一

    眼见着搬来新租处将近一年，这是春节回家临别前的一个休息日，离除夕还有三天，这个繁华商业街身后老旧的居民小区第三次响起了整日整夜的哀乐。白天，伴随着现场低迥忧戚回荡的靡靡之音，气温毫不知情的骤然上升，以至于我在死亡里嗅出春天的气息，出于感怀的需要，写了几小段关于春天的分行文字。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滑稽，我感恸于几篇祭念文字里故去诗人的过往以及部分诗歌，也因看了牛人罗玉凤的短片而啼笑皆非，而耳边不曾停歇的哀奏丝毫影响不了我接着嗑睡。我在学习接受无理性的世界，同时接受了无聊的自己，我想，如果没有好友H的到来，我甚至不会在黄昏时分选择短暂的逃离。

    这样忧愁的噪音你不发疯么？你听着这个展望即将到来的新年不觉得晦气么？H在质疑我的情绪妥协，那就当是业已麻木吧。我无法表达自己跳跃式的触动，那样只会让我语无伦次。提到即将到来的新年，脑海里蹦出里尔克关于物之旋律笔记里的开头：“你看，我们在最开端。像在一切之前。身后有一千零一个梦 而无所为。”

    就像突然遇见让你发笑的人或事物一样，不论是哑笑，还是尽直大笑，总之，无可预见的你忍俊不禁了，哪怕是个媚俗的笑话，它引发了你的笑点，这纯粹的笑不正是半路抛来的乐子么？或是人人爱做的美梦，也是半夜砸来的开奖券，前提是你需要好好睡觉，连睡前幻想都开除掉地进入梦乡。可见我不打算对新的一年进行什么美好的展望，低着头认真数自己的绵羊就好了。而死亡，是生值得收藏的一粒种子；梦醒来，又进入了新的日常；生活的生因其反反复复而乏味，死亡的死限制生从而刺激生动的追寻。忧愁，是美的一粒种子，像丁香姑娘，也像断臂维纳斯。瞧，这些种子是可以发绿芽的，晦气何来？我们实在需要一些幽默精神笑眼人生。晚上，我听见楼下哭唱完的歌手向磕瓜子的观众送新年祝福。于是，我也动情地祝自己新年快乐，吃好睡好。

二

回家，即便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仍然是一年一次，还是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春节。时间与距离可以让家变的更清晰或更模糊，我是不适合被长期圈养的动物，我很早就坚信离开最初的羽翼更有利于我作为人的智能自由开发，并让我可以渐渐看清自己的内部究竟有装着什么的笨脑瓜，或者结束的时候也无解，那又何妨？那时我应该不在家里，很少有人在有父母的家里离去，这种不幸越少越好，没有人再关心我的人生成绩单上究竟对错几何，对于不好的部分，谁也不用忏悔各自的遗憾与失败，我们只需要留下赤子与父母之爱。我也知道通常意义上人应该有两个家，只是你建立的家与生命被建立的家是一条线段的两端，但终究我们会回到出发的地方。车上，闲聊后长久的沉默，随着沿路摇晃的风景半睡半醒，这些有的没的思绪便飘了进来。途经余干，有人在放烟花，作为界限的年已身在其中，这个时候人容易回望与翘首，你可以一路追溯到童年，对未来作出一些臆想上的判断，还可以通过观看他人不一样的人生，进行一些幸福与价值上的对比，可人因对事物理解的偏差，人人对自我柄持的信度不一，比较失却意义，看来时去路皆为空茫，脚下攀登的仍是自己这座高峰。《随园诗话》中说：“画家有读画之说，余谓画无可读者，读其诗也。”世界如画，人如景，生活着色，命运不可言，可以读其真其趣也。

三

到家，就是回到了温床，可以重新捡起孩子的脸，等吃等玩等喝等睡；当然，大部分时间是睡觉，就像婴儿期需要很多的睡眠成长，似乎长久的在被窝里可以酝酿并积攒好来年所需的温暖。我自以为是的想送一份这样的温暖给奶奶，我计划过过年回家要陪奶奶睡觉。八十岁的奶奶，一个人住在老旧的两层楼式的单位宿舍里，像牛一样固执，任六个儿女轮番强拉软扯都不肯搬进其中的任何一家，她说不习惯在儿女们的家里生活，她说她要看好她的屋子,她说天花板上的吊扇是爷爷生前亲自安装，它还很好用，夏天不用要空调；那些显然已破旧的家具和一只肥猫是她的宝贝,她要守着它们。她还说长期看电视不利于身体健康，她需要用劳作打发日子，她在屋后因拆迁而空出的荒地上种了许多蔬菜，丰收后分送给各家儿女,没有人会惦记她的菜.她仍总说她要看护好她的菜园,总之，她是说什么也不可以离开那个房子的。关于奶奶的故事，我想需要以后另写一个篇幅。还是回到睡觉，事实上应姑姑的邀约我只陪睡了一宿，这个同样从另一个城市回家的姑姑更为积极地要陪她孤独的妈妈睡觉，而我则需要以吃好睡好的享受形式存在于家中让自己的爸爸妈妈看着安心。同样是睡觉，可我知道在睡觉的未来陪奶奶睡觉的那一宿会让我在感念的同时深感愧疚。我不能像小时候依偎在奶奶怀里睡的那样香甜而无杂念了，老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有气息让我不敢靠近，我只能背对着奶奶回想一些在这个房子里发生过的往事，它们让我发现现在的自己是多么愧对于童年的幸福。我甚至感到惶恐不安,仿若一个不成器的人偷吃了不属于自己的果实,赶在某种必然的惩罚之前,我不知道要如何用力奔跑，如何做一个让“上帝”满意的符合本份的应该成为的人，同时又多么渴求自己是个天资聪颖博学多才品德高尚之人。然而，这些不过是一个昏睡者的呓语，因为那些才、学、识、德远没有一个婴儿的睡眠清澈。

四

在车上，又是去乡间老家颠簸的路上,我及部分大家庭成员，如同一群陌生人,跟随父亲去向他少年时期呆过的姑姑的家里。这位长辈们口中可怜的姑婆是爷爷的姐姐，自学成才的爷爷在县政府谋得一官半职后曾时时照料过他尚在农村耕作的唯一的姐姐，据说这个姐姐很不争气地有非常严重的晕车症，九十年代初，有了出息的弟弟曾专雇一辆小中巴接她来城里见见世面，她却在半途因呕吐不止担心自己会死在路上而折回老家，因此这个如今八十二岁的老人从未踏出过那个叫作梅家咀的小村庄一步。开车的是姑父，一同前往的还有在姑婆家曾寄养三年的二堂弟、大堂弟和表妹。三个和尚没水喝，生养三个儿子的已丧夫的姑婆，像一只枯木桶被扔在一个昏暗的老屋。此行，在长子父亲的带领下，一行人要代表娘家人给姑婆送去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以此让“和尚们”有所警醒。这里面，老人只认识父亲及小时候被寄养过的堂弟。而我，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随行者，不知道要来到这个已是夜晚中入睡的乡村打探或寻找什么，爷爷，作为一面全家人引以为傲的旗帜，插在另一个山头，他极其疼惜的姐姐抹着泪抱怨自己的命太长，父母早逝,她的兄弟们都活的太短，她的哥哥青年时被国民党抓去做壮丁后杳无音讯，她的两个弟弟没活过六十均已归天。弟弟和丈夫还在的时候她还曾是个喜欢喝酒抽烟打麻将的老人，现在的她一边渴望死去一边捱着难熬的日子。我不能完全听懂她的乡音，还算精神的面孔与爷爷有几份相似。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就像姑婆见我时匆匆扫过的眼神，茫然而空洞。站在一旁的我更像一个偷窥者，类似于一个不成材的子孙跑到祖宅，四处翻看有没有被藏匿的家传宝贝,结果不识货的摔碎了一面不起眼的宝镜,事后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又要回到哪里去。

五

每天拾叁个小时以上的睡眠、吃饭、闲扯、打牌，这是怎样一个浑沌的柒天?即沉浸在浓得化不开的亲情里,又觉得时间在一点点荒芜,我被吞噬地无影无踪,这些表面的生活让我面对一些必须：慵懒、逃避、不知所措、错综复杂地混淆。这里有许多个久远的昨天，似曾相熟却又带着不一样地面孔出现在你的眼前，让 人看见，却不可触摸，包括此时的自己也无可名状的丢失，彼时彼刻，找不到日常可以被自我确认的存在。走过母亲陪我伴读过的幼儿园，门口卖零食的小店还在,但不见主人,不见横跨在店口的摆放各种零食小物的木板,自然也看不见曾让我一见倾心的伞状塑料盒里花花绿绿的小糖粒,它们和我一样都不见了。再旁边那个满院釉子树的瓦式老屋还在，这是个曾让我充满想象的老屋，我喜欢走过许多不同的房子，从路过的打量想象并编排房子里的人和事，有些房子很平淡，像那些悄然流走的日子，无声无息，没有回忆。有些房子神秘而美好，可以放进各种各样的故事，就像眼前的老屋，它住过豌豆姑娘，住过象菩萨一样神通又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如今院子里开办了古筝学习班，也算是因地制宜了吧，教古筝的老师应该是一位中年智者，我想。右拐，径直几百米是家的方向。喜欢在家门口坐着的精神有过失常的大妈一眼就认出了我，远远地就喊道：“这是某某,你回来了呀!”而另一个昔日伙伴的邻居奶奶恍惚了很久再吐出某种确认:这是某某吧。我略显尴尬地一笑而过。她们的声音隔着几场秋风冬雨，滴落在同一个人身上，长出些许陌生。我知道我一直在生长，没日没夜,即使很累也没有休息日,不停地生长,有时向下,有时向上,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桠,在没有倒落之前,几经枯萎落寞,几经枝伸叶展。这个被认出的回来的我对应明天就要离去的我，本质上是一样的，一些微妙的变化藏在不可知的深处，直到又有一天我在犹疑中寻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