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一片,哀乐不断》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4-06 11:05:14 / 个人分类: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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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五章 追究事故责任人 顾问发病进班房

                                       文/侯明明 廖又蓉


     下雨了,一阵小一阵大的,侯明明、彭老大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从周家院子踏着泥泞到水富旅馆,不过午后3时,天昏地暗,犹如黑夜降临。落难的人要回家了,纷纷爬上了旅馆门前的一辆解放牌卡车 。人挤人的汽车风雨兼程,傍晚时分,开到了屏山城。城内哭声一片,哀乐不断,一个挨一个的灵棚扎在街边。红红绿绿的花圈摆得到处是,分外醒目。黑白分明的祭帐、魂幡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叫人心怵。汽车小心翼翼穿街而过,刚在大十字街口停稳,一大片黑乎乎的人头涌过来,你呼我唤,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侯明明跳下车,把湿衬衣缠在腰上,打个光胴胴,连奔带跑回到了家。推开门,他喊了声“爸、妈,我回来了。”有气无力倒在了椅子上。父母从里间出来,黑发夹杂着一缕缕白发,明显苍老了许多。父亲一脸惊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兄弟呐,还有小陈呐,找到没有?”母亲笑着说,“说些啥子,有事,吃了饭再说,锅头的水早就开了。”边说,边走到旁边的灶头,捅了捅炭火,打开锅盖,铁锅冒出热气,水沸腾起来。看着母亲惨笑的脸上流下泪花,双手抖抖索索,把一大捆干面倒在沸水里,侯明明说,“面煮多了,吃不完。”母亲一怔,脱口而出,“还有你兄弟,你兄弟喜欢吃面,吃燃面。”说着,泪水长串地滴到了锅里。面条在沸水里翻滚,父亲眨着红肿的眼,从碗柜中拿出一个大瓷碗,右手握着双筷甩了甩,小心地挑起锅中的面条,在冒尖的面碗上拌了油盐及葱蒜佐料,又挑了挑,吹了几口热气,递给侯明明,“慢慢吃,吃完了再煮。”

   
     侯明明接过一大碗面,闷着头,吃得狼吞虎咽。母亲一旁自言自语,“这个时候,亚红、小陈不知饿不饿,吃过饭没有,不知他们在哪里哟?”父亲叹了口气,接话道,“亚红是个水迷子,端阳节的时候,还凫对河,不知,不知......唉!”

   
     街上的哀乐一阵阵飘来,窗前的梧桐树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青蛙跳去跳来,呱呱呱呱叫。蛐蛐也来凑闹热,吱吱吱地叫得欢。侯明明端着碗,走到树边,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蛙鸣,蛐蛐叫,就是报信,侯亚红浮起来了,该有下落了。”

  
   “有下落了,亚红要回家了,要回家了。”母亲唠叨,“听说县上组织了人,沿河都在打捞,明天喊娃儿的舅舅下宜宾,沿河看一看,说不定,说不定就找到了。人找回来,以后不要去赶船了。”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父亲接话,一脸悲切,泪水滴下来了。他用手揩了揩眼,哽咽道,“这河水涨得好凶哦,浪子大得很,从昨天中午起,我就一直守在轮船码头,听人家说,4号船上的水手些,没两个爬起来,那几十年在水中打滚的天棒、地棒,都遭喂鱼去了。亚红呢,昨天走的时候,担了挑水,又没吃早饭,肯定饿得遭不住,水这么大,唉,唉!”


  “要是我们住在以前的屏中对面老房子,就不会出事了。”侯明明嘀咕道,“老房子距河边近,一涨水就晓得......”

  
  “这晓得,那晓得,放马后炮。”母亲打断话,“卖房子,还不是为了给你爸爸治病。”

  
   “现在是新社会,治病应该报销。这次我落水......”


     “别说这些了,还是想办法,早点把亚红找回来。”听无人回音,母亲对儿子说,“你还是聪明,一个电话,救了你爸爸。晓得不,昨天上午,街上的人到处传4号船翻了,你爸爸正在开会,当即气得来休克。被人些抬到医院抢救的时候,钟院长跑来说,明明上岸了,电话打来了。你爸爸一下子清醒,拔掉盐水针,翻身起床,跑到轮船码头死死地守着。”


   “不要说这些了,等娃儿睡觉。”父亲叹着气,坐在门槛上发呆。

  
    侯明明吃完面,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晨光从窗外射进来的时候,他才醒,下床到堂屋,见电灯未灭,父母相对而泣。儿子知道,一整夜,父母是在煎熬、焦虑当中度过的。串门的来了,有邻居,有亲朋好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一拨又一拨。大家议论纷纷:

   
   “侯家爬起来了一个,也是可以的啰。那南街上陈家,一家三代五口人赶船,一个都没有爬起来。”

   
   “航运社的一个婆娘,带着两个姑儿到宜宾去耍,船翻了,结果,两个姑儿报销了,婆娘救起来了,气都不气,说,水凶得很,没办法。”


“房管所的曹媒婆,可惜,死球了。这婆娘,做媒做上了瘾了,生拉活扯要跑去水富给人家说媒。老公不要她去,说水大,她偏要去,吵了一架,硬是要去赶船,结果摊倒了,当水打伴去了。唉!”

   “自来水公司侯二娃的婆娘运气好,跑去赶船,慢了一步,船儿开了,捡了条命。”

  
    “供销社的司机王胖子,跑去赶船,屎胀了,蹲到河边石疙瘩头屙屎。船不等人,开球了,狗日胖子在趸船上跳起脚骂船老大,说老子以后不赶你的船了,赌气把自己的车子开到宜宾,听说4号船翻了,胖子高兴得跳起来,庆幸自己捡了条命,说要请客。”

   
   “屏中有个老师很有运气,捡垃圾的,听说背个背篼到水富赶场,船翻了,拿给水冲到安边,个儿爬起来,背篼还在,又回水富去赶场。”


  “何二娃的兄弟厉害,船翻了,抱个木盆子漂,一直漂到柏溪,硬是有三十里水路。”

  “何三娃是撑过河船的,水性好,算啥子?人家侯明明冲了五六十里路,除了画板冲走外,手腕上的表都还在。”
   
   “是噻!”侯明明晃了晃手上的表,附和道,“其实轮船翻的时候,我就爬在鱼脊背,身上的衬衣还是干的。”接着,在人们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下,他又把翻船经过,自己怎样脱险,一遍又一遍回答,好像成了祥林嫂。

  
    人们脸上露出惊异神色,有的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看来侯老师有福,死不了。”还有的说,“嘿,我们眼鼓鼓看着侯大娃儿,啥子灾难都躲过了,是不是有贵人相助哦。”


   “这么大的水,人冲了这么远,肯定喝饱了水,还是应该到医院去看一看。”来慰问的学校领导关切道,“反正开学还有几天,最好住几天医院。”

  
   侯明明到锦江医院检查,听从医生安排,住进了医院。病床上呆着是枯燥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天天和针、药打交道。不过,他用这治疗时间,整理起了10万字的文稿《希望在召唤》。这天,他正靠在病床上修改文稿,王加致带着女儿锦绣跨了进来,见面就说,“啧!明明侄儿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是有福之人,我晓得你死不了,当真。”转弯抹角说了一番,她又向侄儿借钱,“这次,不论多少,保证,保证要还。”

   
  锦绣不满地对王加致说,“妈,你经常给明明借钱,又不还,还好意思借。”王加致瞪起眼,骂女儿多嘴,不懂事。又骂女儿自讨苦吃,找个酒醉鬼老公天天挨打。女儿不依,揭母亲短处,争吵起来。两人说着争吵着,竟抱头大哭。王加致哭泣道,“女儿呀,你爸爸南征北战一生,走早了。你妈命苦,这样子实在活不下去了,干脆又去贩毒,遭逮死了算球了。”锦绣红着眼说,“妈,要死你去死,干脆我在这云南找几个姑娘,带到山东去,给人家当婆娘,得几个感谢钱,或许是条生路。”


    侯明明劝说了一番,答应把下个月的工资借出来,两人才停止哭泣,揩着泪水走了。


    中秋节到了,住了几天医院的侯明明出院了,到家见窗前的梧桐树砍了,诧异道,“树长得好好的,咋砍了?”

  
    母亲说,“前几天,你九舅来,到宜宾找侯亚红尸体,临走说我们屋头死了人,是梧桐树挡了光线,房子阴气重,不吉利。所以,不等我们同意,气呼呼拿起刀就把这树子砍了。惹得上面不安逸,教育局长都跑来过问,说是乱砍乱伐。”

  
“这算啥子嘛,小题大作!”九舅的身影随之出现在院坝门口,“在我们农村,屋前屋后砍几株自家栽的树子,根本没人管。这里,砍一棵挡住光线的树子,我看有什么大不了。”说完,他从厨房水缸里舀了瓢水咕嘟咕嘟喝下,上气不接下气说,“这几天,我沿河都在找,只要打听到有回水沱的地方,有水打伴浮起来的地方,我都去找,一直找到下游300里外的江安、泸州,没有音信。后来,听说宜宾火葬场拉了一批水打伴,我又赶到宜宾辨认,亲自看到水打伴一个一个堆起,又一个个倒在焚尸炉火化,骨灰盒带回屏山......”

    侯明明着急地问,“骨灰盒放在什么地方?”

  “听说放在轮船码头坎上的航运公司会议室,对外说是“8.26”屏航4号遇难者灵堂,一百多个骨灰盒连同死者的衣物码在桌子上,看得我头昏眼花,不晓得哪个是侯亚红的。”

   “我晓得,侯亚红穿的是白衬衣,深紫色条纹裤子,裤子包包头有橡皮、铅笔,我们去找。”说罢,他跟九舅赶到了南街上的死者灵堂。冒着强烈的消毒水气味,侯明明逐一查看层层叠叠的骨灰盒,从衣裳裤子及遗物当中辨认出了侯亚红的骨灰盒,领回了家。

   
   时间已是傍晚,来侯家慰问的人络绎不绝,院坝的人越聚越多。久不露面的何大娃突然串门来了,他提个公文包,一见侯明明就自我介绍,“我代表“8.26”善后工作组,向你作调查。你在8.26那天翻船中,损失了哪些东西,比如钱、物、行李?”

  
  “我和兄弟去赶船,没带什么东西,只冲走了两块画板和10多张画。我兄弟身上没带什么钱物,我身上的衣物没有冲走,包包里的钱在,就连手腕上表都还在。不过,我女朋友身上有没有钱,我不知道。”

  
  “你是个老实人,硬是个老实人。”何大娃不住点头,借题发挥,“这段时间我走了很多受难者家,几乎都报损了许多,有的说冲了几百、几千块钱走,还说买啥子东西,遭了一两万的都有。哼!就连东门口背盐巴生意的陆幺幺,我们明明晓得他穷得来饭都吃不起,平时没有啥子钱,这个幺幺居然说翻船,他身上有3000多块钱被水冲走了,一百多块钱的皮包也不见了,横竖要喊赔。”

  
   “不赔白不赔,发财的机会来了。”姚贤图说,“反正翻船,遭了多少东西说不清。”

  
   “我晓得,有些人借机发横财,在河头捞包包,整住了。”何大娃羡慕地说,“水泥厂有个人,自己说在水头捞了个包包,爬上岸打开一看,里面有500块钱,发财了。可是,等政府调查,这个老几居然说没有此事,还说自己的包包掉了,遭了几百块钱,扭着工作组赔,不像话。”听无人回应,他说了一句,“人比人,气死人。做人要有道德,有觉悟啊!”说罢,叹着气出门走了。

  
    钟华、余光明夫妇踏着月光进来,他们进门就告诉侯家两个消息。一是今天彭老大被逮了,发了病都抬进了看守所。二是余光明生意来了,要当律师,受彭老大家属委托,为彭老大辩护。
  
  “彭老大不是好好的!”侯平发诧异道,“中午我还在街上看见他唱唱谙谙,哐当哐当。”

  
   “是今天下午被逮的。”钟华绘声绘色说道,“一整天,他都在街上说说唱唱,抓他的人满街找他,下午找到官水井,看见他扯起了圈子,高唱‘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当抓捕人员亮明身份后,他还说要宣传毛泽东思想,预防安全。就在办案人员出示拘留证的时候,他犯傻了,口吐白沫,嘴巴一歪,哩哩喏喏,栽倒在地,可能紧张过度犯病了......”


   “这个人以前有毛病,神经兮兮的。当了官,精神稍好点,犯病次数少了些。”侯平发分析道,“这次,彭老大可能受了刺激,害怕脱不倒爪爪,或者是高血压还是其它病犯了。”

  
  “犯了病照抓不误。”钟华扬扬手说,“抓他的人用门板硬是把他抬进了看守所,不过,到医院去请了医生给他看病,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抓小人物有啥子用,上面的大人物呐?”姚贤图不满地说,“不要只拍苍蝇不打老虎。”

   
   “就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了这么多人,我看,不是遭一个两个才幺台。”钟华幸灾乐祸说,“县里面,特别是公交系统,都是武装部的人掌权,推行的是战斗作风,工作军事化。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下子出乱子,一批人要下来,一批人要升上去,信不信?”

  
  “信,信!出了事,要找替死鬼噻。”余光明同情地说,“彭老大算啥子,遭得冤枉,不值。”

  
  “值不值关你啥子事?你这个憨憨。”尤新凤揪住余光明的耳朵气愤地说,“你这个憨憨,要不完了,相当律师想疯了!”

   
  “大学学的东西,难道就丢了?”


   “是噻,机会来了。我说,你再当律师,也不要给涉及4号船事件的人当。晓得不,要得罪好多人,要遭好多口水吐。”


    “我是为了公平,为了法律,不怕!”


    “球!你再说,不给你煮荷包蛋了,不给你做东坡肘子吃了,饿你龟儿几天,等你去求公平,找法律。”


     “我就是要捍卫法律,神圣的法律,嘿嘿!”

   
    “嘿嘿,憨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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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梅花女人的个人空间 画梅花女人 发布于2011-04-06 11:10:01
                                   一百二十六章  清明安埋亚红弟 祭文一篇悼亡灵

    搁在厢房柜子上的侯亚红骨灰盒,有一年多了。想幺儿的时候,父母就把骨灰盒放在亚红生前住过的床上睡一会儿,唠叨几句。清明来的时候,侯平发说,“亚红的骨灰,长期放在家里也不妥,还是入土为安。”
   
  清明节的早晨,一家人把侯亚红的骨灰盒送往锦屏山北麓的底坝老家安葬。侯家的亲戚侯平清夫妇也跟着去了。王加致穿身破衣老远赶来,说要送侄儿上路,人都出门了,走到卖鱼桥的剧场,听说里面在开县人代会,官儿多,于是改变主意,直闯会场,要找领导评理,反映问题。当天担任大会轮值主席的法院院长钟华,听到门卫报告,闻着吵闹声出来,对上访者喝道,“影响人代会的召开,你这个人要负责!”

  
“我是找领导反映问题,我的生活困难。”


   “无理取闹,老嫂子。”钟华身着崭新的中山装,风纪扣到颈,一脸威严,看了街对面侯平发等人一眼,回头厉声训斥,“不是看老侯的面子,晓得你是老侯的亲戚,就凭你今天这个行为,我就可以办你!”


   “凭啥子?”

   
  “给你安个破坏人代会的罪名,抓你进班房,吃牢饭。”

  
“有饭吃了,我这个老婆子求之不得!这下我就有地方吃饭了,来,抓我,抓我嘛。”

   
    看一脸憔悴而激愤的王加致不顾门卫阻挡,强行入会场,大吵大闹,钟华害怕事情闹大,影响开会,于是改变方式,语气软下来说道,“听到没有,你要考虑后果。你这大把年纪了...... ”

  
  “我想横了,活不下去,随便咋个死!”王加致把衣袖一挽,露出骨瘦如柴的手,大声说,“我要骂我那个死鬼侯平宣,家头不顾,冒着枪林弹雨打天下,结果呐,人遭整死了不说,还等婆娘儿女生活无着,遭人欺负。”

  
  “老嫂子,你这是开横腔,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钟华摆摆手,好言好语相劝,“给你说,我们正在开会,有问题,散了会再说,县长、院长、民政局长随便找。我晓得,你是个上访的老油条,多年找政府反映生活恼火,要求救济。这是个政策问题,也是个遗留问题,按理应该解决,不能久拖了,但县里正召开人代会,要选新一届领导班子,过几天你就可以找新领导解决问题了。”

  
“找新领导管不管用?”

  
  “怎么不管用?人民的勤务员嘛!”

  
  “说得好听!”

   
  “你应该相信党,相信政府。”

  
  “咋个才能使我相信?院长啊,我听三弟说,你是个好人。给你说,我惨啊,苦啊!为其生活困难,讨一口饭吃,我拖着病体求爹爹、拜奶奶,哪个领导没有找,问题解决了吗?我脚都跑大了,来来回回几十里,听到的是训斥,带来的是伤心,寒心呀!想当初,我丈夫南征北战,带兵打回屏山,目的就是推翻三座大山,使穷人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幸福生活......”

  
  没有功夫听王加致唠唠叨叨,钟华朝远处喊了声,“老侯啊,送亚红我就不去了,我要开会。”转身拂袖而去。王加致悻悻退回会场门口,不甘心地对着围观者重三遍四诉说,希望引起人们同情。侯家一行人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干脆走了,沿着西街,径直出了西城门。狭窄的公路上,车来人往,川流不息。侯明明抱着骨灰盒埋头走路,刺耳的突突突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见一团黑烟飘来,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嘎地停止,车上的人大声招呼,“侯知青,哪里去?”

  
   侯明明定睛一望,见是一身油腻蓝工装的蛮蛮,于是答道,“到底坝。”

  
  “到底坝,哦,我晓得了,埋你兄弟。”

  
  “你咋开起拖拉机来了?”

  
   “挣钱噻,给银行贷了款,买了这架拖拉机跑运输,怎么样?”

  
  “好,好!跑运输比挖地挣钱快。轮子一转,钞票就来。”

  
  “那当然!”蛮蛮口气大,“等赚了钱,我计划买辆客车,挣钱更多。”


  “不错,滚起走,你有经济头脑。”


   “跟陈眼镜学的嘛。可惜了,眼镜儿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发了财,就拿给水冲走了,至今不见尸体。”说着,蛮蛮叹起气来,“我呐,跟着眼镜儿出差,差点也成了水打伴。”
   
  “事情过去了,提起伤心。”侯明明绕过话题,问,“嗯,你要进城?”

  
“是噻,给富荣供销社运点化肥,顺便把我们生产队朱三的二姑儿朱红送进城,她要到车站,坐车去深圳打工。”

  
“打啥子工?她还是个小姑儿,满算起来才十一二岁嘛!以前当知青的时候,我到她家去过,丁丁儿小。”侯明明正说着,只见车斗里面露出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姑娘的头来,“侯叔叔,你好!”


  “你也好,朱二姑。这么小,你咋就去打工了?”

  
   “找钱噻,嘻嘻。”

  
  “人家屋头恼火噻,乡坝头的人命苦!”蛮蛮胸口压在方向盘上搭讪,“侯知青你晓得,二姑儿的爸爸劳改还没有回来,她妈妈重新结婚,继父对她不好,经常打她。没有办法,她要到广东去找哥哥。”

  
  朱二姑接话,“我要找到哥哥,跟哥哥一起打工。”

  
  侯明明说,“你才十一二岁呀!”

  
  “十一二岁算啥子?”朱二姑倔强地说,“我可以扫地,做饭,搬砖。我哥哥十一二岁已经出去打工挣钱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家李玉和唱的。”蛮蛮感慨道,“有啥子办法呐?农二哥苦啊,唉!不说了,不说了。”他无意看了看远处,一惊,埋头说了句“知青哥,不耽误你了,瞧得起农夫儿,有空到红椿来耍。”说完,胸口一挺,双手把方向盘一扭,开着拖拉机突突突跑了。

   
  “跑啥子,站住,站住,格老子站住!”一群人从东边疾步而来,一会儿走到侯明明一行面前,望着跑远的拖拉机直喊,“龟儿不像话,养路费不交,不懂行规,看狗日躲得到好久!”话音刚落,一个大平头撞在侯明明右肩上,低声问,“干啥子?”

  
“你要干啥子?”侯明明反问,一看,竟是邓三娃,诧异道,“你咋在这里?不是到西安办事处当秘书去啦?”

  
“嘿嘿,绕了一圈,我曲线调动,已经回来了,如今在政府办当秘书,怎么样?”西装革履的邓三娃提个漆黑的公文包,得意地说,“谁不说俺家乡好,胡汉三又杀回来了。”他见侯明明半信半疑,认真地说,“我调回来很长时间了,工作还可以,虽然忙,但提劲,耍的是笔杆子,在政府办给县太爷出谋划策。这不,根据上面整顿交通秩序的文件精神,今天我代表县政府执法,带领交通稽查人员出来巡路,查几个违章的人。”

  
“好啊,你查你查......”

  
  “那我就走啰,我公务忙,忙,忙!以后有机会我两个再摆龙门阵。”说完,邓三娃带领一群稽查人员匆匆走了。

   
   山风卷起灰尘,天空打起了雨点。侯明明跟着长辈快步走到离城15里的底坝,约上九舅,带上鞭炮,爬上半坡一个叫龙口的地方,挖坑安埋了骨灰盒,祭奠一番,已是午后。下山时,遇到了田泽生等几个娃儿急匆匆而来。身背唢呐的田泽生多远就开始招呼,“侯叔叔,侯大哥,听说今天你们送侯亚红上山,我们跟来了。”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几个人,“他们都是侯亚红的同学,许幺娃儿、郭老七、杨曲曲......”

   
“晓得你们来看侯亚红,侯亚红的坟就埋在这底坝半坡的龙口上。”侯明明向田泽生几人指了指埋坟的方向,默默地跟着沉默寡言的父母下山了。下到公路,半坡上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唢呐声《喜洋洋》,他知道,这是田泽生吹给地下侯亚红听的,侯亚红也在想念同学。回到家,他把清明这天埋坟的感想连夜写了一篇悼念侯亚红的祭文,篇名《新大滩祭》。全文如下:


                                     新         大        滩        祭
                                         ——献给画魂侯亚红及80.8.26”沉船冤魂

                                                                 
      
   新大滩,金沙江的鬼门关,腥风浊浪,满目疮痍。
        
    每当向你走来,崖壁上“牢记‘八.二六'沉船血的教训”醒目大字映入眼帘,我哀思默默,肃立船舷,把那薄薄纸钱,轻轻撒向你,一张、二张......十七张,十七个人生的驿站,在这里化作波涛,滚滚东流。几度风雨,几度相思泪。
           
    新大滩,金沙江上千滩万险,唯有你不甘寂寞,兴风作浪,肆虐蜚声天宇。你如狼似虎,血盆大开,吞噬了一艘客轮,两百条生命——你用血和泪,演奏了一部悲怆交响乐,导演了一幕人间悲剧......
         
    清楚地记得:1980年8月26日上午9时,秋日融融,江风爽爽。四川屏山县航司的4号客轮,满载300多条生命,乘风破浪,向你驶来。你瞥见,我和亚红停立船舷,对你行注目礼,你诡谲地笑了......待客轮挨近你,你嘿嘿嘿——搅动漩涡,排山倒水,顷刻,把庞大的客轮掀了个船底朝天,拖进了深渊。声声凄厉的惨叫,阵阵悲哀的咽鸣,密集的人头在江面攒动,密密的包裹、衣物、木片,满江漂泊。一条条生命化作江水,东流沧海;一个个灵魂结伴而去,飘向天穹。乌云扑向太阳,太阳喋血;闪电化作利剑,剑剑惊魂。狂风漫卷,大雨倾盆,这是泪,苍天的悲泪;天若有情天亦老啊!风啸啸,雨霖霖,风风雨雨都是怨,风风雨雨都是冤啊!
      
    左岸云南水富县城的高音喇叭,正一遍遍播放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处理“渤海2号”的决定,迎着喇叭声,亚红随着客轮的颠覆,“哥——”字刚出口,即被左右而来的手纠缠抓扯,与船共没,沉入江底。
      
    沿江两岸,哭声连天。天翻地覆之际,我被甩入浪涛中,未被船体扣压,神奇地躲过灭顶之灾,只身一人随波逐流。我看见,四面密密的头颅,随着流水逐渐稀少。我看见江边,白发老者在洪流中挣扎,双脚蹬了蹬,无影无踪。我看见江心,红衣少女在波浪中沉浮,双手晃了晃,瞬间无踪无影。我又看见,一长串人顺流而下,试图扶住挺立在江心的安边大桥桥墩,有的被激流扯入桥墩下,有的被桥墩碰得头破血流....我拼命挣扎,躲过桥墩,又逃出一劫。我顺江漂流,漂呀漂呀,幸运地攀上了飘浮而来的轮船船板......站在颠簸的船板上,伸出双手,把那水中的同难者,一个、两个、三个拖上船板,拖上来的人怎么没有弟弟呢?弟弟,你在哪里、在哪里呀!
      
    天无音,地无语。
      
    我四处寻找弟弟亚红,亚红哪里去了呢?亚红水性比我好,应该爬上岸,回家了吧?
       
    亚红回家了,亚红是和他的灵魂一起回来的。七尺男儿的骨灰挤在一尺见方的漆盒里。铅笔及皱皱巴巴的纸币以及被剪烂的裤子当作遗物辨认。这是半月后,我从设在屏山县航运公司灵堂堆放的上百个骨灰中捧走的。半年后,灵堂拆了,剩余的骨灰盒被当作无主户,送往石碑坳的高山上,山巅掘了个水泥坑,骨灰上放水泥板,再覆盖泥土。春雨过后,泥土吐出新芽,蝶儿飞舞,雀鸟鸣叫。个个冤魂,化作了山脉。
            
    亚红的魂,也飘向了绿野,飘向了金沙江畔的底坝平和山间。这是一块孤傲的土地。茂盛的林木给这里染成了鲜绿,新堆起的红土坟墓没有墓碑,没有长明灯。坟头朝北,依偎祖坟。安葬时间是翌年清明,那天山风习习,春雨潇潇。母亲说:“这是埋死人的好天气,死人的魂不会乱跑啦。”随即摸出火柴,抖抖索索,点燃了一叠叠纸钱,红红的火光中,母亲含笑,泪水却从眼眶里涌出,长串滴下,“亚红,这是你的归属,今天下雨,是你走的好日子,有利于来世投胎。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妈妈还是你的妈妈。亚红儿,想不想妈妈?妈妈年年清明来看你,啊!”。
     
    父亲引燃了挂在树丫上的一串鞭炮,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我焚烧那亚红的裤子、衣服、画稿及生前用过的铅笔、纸币、画布......闪闪火光,化成屡屡青烟,弥漫朦胧山间。我用锄头挖了一个深深的穴,深情地说:“弟弟,你从新大滩回来了,金沙江以后再也不去了。你就在这里安息吧!哥哥随时都会来看你!”父亲捧起紧裹白绸的儿的骨灰盒,轻轻搁在一个不大的紫色水缸中,含泪说:“好好睡吧,亚红,爸爸不叫你起床,不去赶船了,再也不去赶船了!就在这里画画吧,以后爸爸年年给你送纸送笔来。”水缸放入墓穴,周围红土覆盖,乱石垒成。丝丝雨幕中,只见一片绿色衬托一堆红土。绿草萋萋,白菊花儿摇曳。一只小鸟,窜向覆盖青翠的绿荫。这是源以生命的血浇灌出的画!这是十七岁少年的精灵,与自然融合的画!天地合一,千古永存!
            
   在自然中安息吧,亚红,让我唱上一支安魂曲!
      
   岁月无言,一切都是那么缥缈。缥缈却是另一种精神的幸运。时光飞逝,激烈之后又显寂寞。寂寞却是另一种滋味的不幸。不幸的新大滩,一时咆哮,洒向人间都是怨!洒向人间都是恨!时时记住你,金沙江上惊心动魄的灾难!灾难的新大滩,人类会怎样对待你呢?人类要撕裂你!粉碎你!征服你!
         
    那时,高峡出平湖,金沙江将在你面前被拦腰截断。你将被化作粉末,荡然无存!(如今,一个总装机600万千瓦,年平均发电量307亿千瓦时的向家坝水电站,正在你——新大滩上动工,一条长千米、高162米的大坝,已经在你背脊兴建。)新大滩——你在地球上毁灭之时,我只好祭奠你,痛痛快快祭奠你,并祭奠画魂亚红及无数的“8.26”沉船冤魂!
              
   让我们唱一曲挽歌吧!


【侯亚红简介】:侯亚红,男,1963年生于四川屏山县,1980年毕业于四川省屏山中学,从小跟随哥哥侯明明学习绘画,1980年8月26日与哥哥侯明明乘屏山县航运公司4号客轮外出写生,不幸在金沙江新大滩翻船遇难。时年17岁。一生创作油画、水粉、水彩、素描、速写三百余篇)


[ 本帖最后由 画梅花女人 于 2011-4-6 11: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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