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和大自然
1.
她们都说,珍妮是个对数字格外敏感的人,她能记住每个人的生日。
那是因为她留心这些细节,身边的人,身边的事。她喜欢一行禅师所倡导的“Be Mindful”。
珍妮还告诉我们她一直坚持写日记,从少女时代开始。半个世纪的文字已经堆成框,框垒成山,山藏在地下室。
我眼里的珍妮仍是个美人---亚麻色的短发,白皙的脸孔洋溢着笑,纤巧笔挺的鼻子,五官没什么缺憾,就连如今脸颊的微纹亦如明净湖面的波纹;喔,她年轻时一定更美。
只是珍妮告诉我她从小却是做陪衬,因为妹妹才是那该上镜头的英裔美女。不过,她和妹妹是一个属气,一个属土。妹妹的心你是摸不到的,一如她那飘渺的眼神。即使在她四十多岁时,姐妹俩同住过一段日子,这妹妹仍是说些古怪的话,什么气场、光环和天外来客,仿佛她也不属于这地球,我们的朋友建议,她该去塞多纳那地方,因为能量在涡流处汇集,她的同类已经不约而同地聚在了那里。
而珍妮自然是脚踏实地的那个,不仅如此,她真地爱土壤,爱大地母亲。她要给我分享的就是这方面的故事。
2.
珍妮是个牧师之妻,为这她想写一本书。牧师的家庭简单忙碌,可以没有豪华的摆设,但不可以没有书;而且,牧师买书能优惠打税。
她漫长的信仰之旅却不受先生工作的约束,多年来,她探寻过东西方许多条路。后来,她渐渐认识到自己所关注的并不是宗教本身,而是让内心苏醒的途径。苏醒的灵魂就像一片耕犁好的土壤,只等待着接纳阳光、种子和雨。
她家里最宝贵的书仍是《圣经》,这个大号版可比《辞海》还厚重。孩子小时,全家晚餐后必会坐在一圈分享一段旧约故事,如今她自个儿翻翻,也需要找来老花镜。
有一天,珍妮查寻《列王记上》,等她摊开最喜欢的那一页经节,不由地笑了。
原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夹扁的蜻蜓,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跟着历历在目。
那时儿子才上小学,他经常往家里带回新“伙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两栖的。反正,家里为他养过蛇、獾、兔子、鹿和猫头鹰。
她不知道这只蜻蜓是怎样来这里寄居的,只记得当年在《圣经》里发现这标本时,她就去质问儿子,儿子却理直气壮地辩解:
“妈妈,我见过你给书里夹过红叶、书签和羽毛,我夹就不好吗?我知道圣经对你和爸爸最重要,可这小蜻蜓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呀?”
就这样,小蜻蜓在大本《圣经》里一躺就是三十多年。如今,连珍妮的孙子也是个翩翩少年了。
3.
听了珍妮的故事,我不禁问她,这么个热爱小动物的儿子后来培养成生物学家了吗?
珍妮给我回复了一个长篇,却没提到儿子后来做什么。
她兴奋地说,培养孩子热爱大自然的关键在于父母的言传身教,不仅是父母,还有祖父母、身边的叔叔、姨姨、姑姑们。因为在她家里,亲近自然早已是传统。
珍妮的父亲就喜爱户外运动,他喜欢摄影,极有观察力。他经常带孩子去河边、小溪旁钓鱼,还带他们远行到墨西哥湾、大西洋、密西根湖、明尼苏达、芝加哥、田纳西等地钓鱼。
他最爱旅游,半个多世纪前就得到“空中常客”的证书。父亲还是个冒险家,他去过亚马逊丛林,那时珍妮已成家,父亲就带着她的弟弟妹妹同去。
有一次,他竟然带回家一只小鳄鱼,孩子们就把它搁在后院的浅水池里养起来。他们在地下室还养过一只吃狗食的地鳖,而且家里一直都养着猫和狗,猫还下过好多崽。他们也养过一只名叫“皮帕尔先生”的小鸭子,后来送给了华盛顿国家动物园。
她父亲还喜欢做科学实验,他收集过各地的土壤,曾用离心机过滤过一些土,在烤箱里自制成一块块泥饼。他还给孩子们买了显微镜和陀螺仪,鼓励他们从小动手做实验。
在珍妮的印象里,父亲和奶奶一样,爱在屋里屋外种满花草。虽然花季不常,奶奶却以挖土育苗为乐。奶奶家的后院每到春天就开满了绚烂的水仙,她满园的花在当地最富盛名。
奶奶去世前还给珍妮留下一本书:《For Those Who See》。Gwen Frostic ,这个热爱大自然的画家,善用花草制成挂历。花草像是每一朵每一根剪出来的,跃然纸上,又像是漂洗过,泛着朦胧的水痕,有的还配上诗,比如这一首:
“让我们四处漫行
如秋天飘飞的叶子
看看身边不起眼的—
海滩上的石子
花儿怎样成莓
让我们捕风
其乐满满
这奇妙的快感并不在于
我们看着了什么
而在于我们也成了
大自然的一部分”
这位画家还给自己提前写过两句墓志铭:
“躺在这里的是个倍受祝福的人,
她快乐一生,这她知道!”
4.
我猜想,珍妮的儿女们并没成有名的什么家,但他们的心一定离山野不远。
珍妮回忆过孩子们的童年,尤其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们刚搬了家,连空调也没有。在一个难熬的午后,珍妮忽地向大家宣布:换上你们的泳装,咱们去买轮胎,到小河里漂流去吧!一家四口就真地去了。那冰凉润肤的河水,河边美丽的树荫和花园房子,溪水里的青石,以及孩子们咯咯的笑声,还有比这样一个惬意的下午更难忘的吗?
记得珍妮说,她的儿子后来在深山里买了个木屋别墅,他们偶尔也去那里住。那个老房子还真的很特别,那样隐秘在大雪铺盖的松林里,听说曾经的屋主之一就是老罗斯福总统。
珍妮自己也喜欢弄花草,喜欢在后院花几个小时挖土。乍暖还寒的三月,她已经闻到了后院淡淡的杏花香,她记得历年每种花开放的日子。
珍妮还喜欢背包旅行,野营上山。她可以在山里走一星期,不洗头发,只换一次衣服。
她每个清晨都去湖边遛狗,看日出。一个冬日,小狗在冰湖上撒欢,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她并不慌乱,而是立即趴下来,匍匐前进,就像是救自己的孩子一样,从冰洞里拖出了这只落水狗。
我没有告诉珍妮我的童年刚好和她相反,虽然我也在河滩逮过蚂蚱、蛐蛐,也跟着男孩子用竹竿面筋粘过大树上的知了,也阴差阳错地养过几天小猫头鹰,但这样的日子是短暂的,全家回城后这些记忆都模糊了,剩下的只有对毛茸茸动物的敬而远之,或浑身不自在,竟然包括小猫小狗。
几年前我一个白人朋友的爱猫死了,她几乎逢人就哭悼它,女人们都是同一个“嗷欧”的拉长声回应,一脸歉疚的表情,有的甚至安慰她说,这爱猫想必已安息在天堂了。等朋友看到我,竟破涕为笑地走过来说:“对我这个朋友来说,这可不一定是个坏消息,是吧?”她和蔼地盯着我,“你不是最怕我那只老黑猫的眼睛吗?不过,以后你就没这麻烦了。”听了女主人这番话,我还真地松了一口气,看到她笑了,我也点头表示同意,终于不用掩饰自己模棱两可的心情了。
不过,珍妮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她给我说各家的传统都不一样。她猜测我的家人都好静,喜欢呆在家里沉思读书。她还说亲近大自然要从小开始,别怕把手弄脏。她教过学前班,给孩子们带过鱼子让他们摸,讲到小动物,她还带着自家的猫和狗去和大家上课。
我小时候写过一篇作文,假想我怎样克服了怕猫的心理,老师还信以为真给了高分,现在回想起来却无比惭愧,虽然我后来的确好些,朋友的猫偶尔可以抱、可以摸,然而有一颗神经总是绷的很紧。记得有一次在这里的农场,见到一对刚出生一周的小黑猫,它们闪电似地上蹿下跳,我下意识地就躲在一边。热情的农场主就把一只小猫抱来让我摸,没想到小猫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她说是我把猫给吓着了!哦,看来我比猫还可怕。就这样,我真地伸指头摸了它一下,这次不是幻想,那立起的毛很快就塌了下去。那天在农场还看见了好多马,女主人教我们梳理马鬃,说马不来树旁,因为有时候这大树上会掉下来小刺猬,从马的身上剥去小刺猬是很疼的。
只是亲近刺猬、马和猫仔的机会不多,它们和我们窗前的雪山一样,即使呈现在眼前仍很遥远,我对冰凉的河水也是陌生的。我时常想,也许内心有那么一部分从小就在沉睡还没有醒。
苏醒是什么感觉呢?也许就像是看星星。昨晚的星空很美,我忍不住在凉风里多站了一会儿,天上果真有个街市,天街的灯笼从四面赶来,有的都挤到了天边。然而星星天亮后就没影了,不,它们并没离开我,只是在天光下隐匿,即使被铅厚的云层挡着,我仍知道它们总在那里。对,苏醒的感觉就是如此,你周围的一切并没变,变的是你的眼眸,你的心,你的心让你一下子触摸到一个你肉眼看不到的世界,你生命的源泉就接通了。你可以称之为悟道、称之为神喻启示,或者,你也可以简单说就是“醒来了,睁开眼睛”。
@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