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老去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10-15 02:09:54

一片片老去

 

远远地望见她,坐在老人公寓前的长椅上等我。天晚了,有点凉风和雨,叶子正悄悄变黄。我向她招手,她的眼神掠过来,脸上却无表情。

 

直到近前,叫了她的名字,道乐斯才如梦初醒地伸出双臂。

 

“你知道我的双眼彻底不中用了!”她苦笑着说。

 

可她依旧没有叫我搀扶的意思,相反,还站起身大步流星,熟练地按下双重门的按钮,一如既往地引我进去。

 

“我们就坐在这儿聊吧!前厅的灯光最好。” 我就跟着她在电梯旁落座。这里果然灯明如雪,进出的老人们都先瞅着我们。我俩挨坐,她的褐色眼仁里都是灯影。但她仍告诉我,我的脸在她看来只是一张白纸。

 

怎么,我就是这样一片片在她眼里消失的,连同这个世界?两年前我俩初识,她的视力还完整。这是一种不寻常的眼疾,遗传性的黄斑衰退,往往中心视力会日渐减少直至失明。

 

我来是给道乐斯送数码录音机的,这两指宽的小东西在我抽屉里躺了好久,现在终于要派上用场,要帮助道乐斯记录她的过去。

 

道乐斯接过来,攥在手里,却不急于触摸每一个细小的键。她的故事很长,记忆是从抗战前的内蒙开始。那时,她还是个三四岁的金发小姑娘,跟着父母说一口英文,又跟村里的孩子学了一点儿汉语。那时的道乐斯什么也不怕,还敢帮妈妈系住凶巴巴的看门狗。她在内蒙呆了两年,记忆却贯穿一生

 

等候电梯的老人们接二连三地朝我们打招呼,穿背带的老先生们更是不忘说两句俏皮话:

 

“喂,道乐斯,这又是你带来的中国朋友吧?瞧她身边的小人儿,小脸胖嘟嘟地像块甜馅饼!”

 

道乐斯应一声,却在我耳边嘟哝:“这老头是谁呀!我只看到一个白花花的剪影。”

 

她甚至叫我帮她传话。她说自从看不见对方的嘴皮动,听力也跟着钝了。传话的感觉真奇特,我俩像是颠倒过来,她这个地道的老美反而成了听不懂英文的异乡客。

 

不过二十年前,当她刚从香港返美,她的世界也曾颠倒过。出了机场等车,她居然当着众人的面,错把一辆花花绿绿的警车当成了出租叫停。毕竟,她的大半生都献给了东方那片土地香港。她的父亲是百年前赴内蒙的传教士,那时条件异常艰苦,七个妻孩先后葬在那里。日本兵来的时候,她父亲只好先送她和小哥哥回国,自己却留了一段继续传教。日本兵半夜上门,道乐斯的父亲险些在他们的刺刀下丧命。不满十岁的俩孩子要告别父亲独自漂洋过海,临行时道乐斯抹着眼泪对父亲说:有一天我会回来,来做爸爸的好帮手。后来她果然回来了,独身的她在香港传教四十四年

 

我每次来养老院看她,她总是先问候我,而且问得仔细,好像我不是来看望老人,而是来看医生的。我时常来不及细问她的近况,这次赶快抓住机会,先问问她此次患疱疹的疼痛。我知道,就这一层衣服之隔,那底下又疼又痒的滋味就是俗话说的“蛇缠腰”。可她又是一丝苦笑打发了,话题仍然回到我和孩子身上。说起小宝贝,总有讲不完的新鲜事,当然也不乏忧心事。比如,小宝贝几天前吞了个小石子,这神秘的石子现在还不知去向。道乐斯就这么偏头听着,面对着小宝贝,我都忘记她早看不清他的小脸了。她跟我提过,最近连汤勺举到嘴边,都不知道舀了什么。

 

白雾,白雾上来了,如今雾里看花的人就是道乐斯。这白雾隔开了我们,我俩挨得很近,可我并不知道她眼里的世界究竟是什么。

 

不多时,小宝贝开始闹腾了,道乐斯拍拍我的胳膊催我回家。她总是这样,喜欢替别人珍惜时光。关于时间,我偶尔听到这样一个说法:圣经上讲“不可偷盗”,一般人都会说这和我无关,反正我从没偷过抢过,但这话还有另一层解释,那就是间接的偷盗。比如给人家卖假货是偷盗,占老实人的便宜是偷盗,乘车不买票是偷盗,还有滥用他人的时间也是偷盗。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中做盗贼的,而盗用他人时间的说到底就是对人不尊重。

 

道乐斯本可以围着壁炉坐在舒适的软椅上用整个下午给我诉苦,讲述一个八十岁无儿女的老人凄凉的晚年,她却从没这样,连哀怨也没有。平日就着残存的视力,她还长时间呆在老人院的图书馆里,通过一套电子扫描设备在电脑屏幕上勉强读书。我还经常收到她的电子邮件,邮件上的字都是花生米那么大,单词也不时错拼。她说她离不开网络,靠着网络,她仍和香港的教会保持联系。他们编撰好一套蒙古语圣经,她就帮着宣传,还为一个蒙语传教的电台集资

 

道乐斯给我看过一张童年小照。照片上的她穿着长裙,带着太阳帽,和父亲站在大草原上,身旁是父亲引以为豪的老爷车,十足像《草原小屋》里的主角。那个陌生的小姑娘如今已一去不返,我面前的是这个稀疏银发的她。人的一生原是这样。

 

道乐斯在我面前一片片老去,可我经常忘记。每次她带我走过老人公寓的长廊,总要在一个树雕前指一下,告诉我这是个盲人老先生所作,还说他是在失明之后才学的木雕。长廊上还有许多画,也都是老人们晚年的作品。我爱走近画框,但看画之余,爱不由地打量自己在玻璃框里的投影,还匆忙地撩拨一下长发。我总以为道乐斯和我一样看得清这些艺术品,我总以为一切还如常。

 

那天半夜我哭醒了,因为梦见了奶奶。我十四岁那年她去世,去世的那夜我赶到她房间,看见她靠着躺椅仰头闭上眼睛,她从前也这样,只是那一刻,奶奶和我已隔世。后来,我就不止一次地梦见过奶奶,她总是在很僻静的地方找我会面,往往是深山里的一间小柴屋,梦里我还自语:哦,原来奶奶就躲在这儿呢!这夜醒来后,我想起道乐斯,想起她那个黄昏恋的老伴正在接受临终关怀。即使给我讲这些,她依旧不多渲染,我只听说他背痛,持续的痛。

 

陶乐斯给我讲过一件往事:自幼丧母的她,一直珍藏着一只钻戒,这是母亲给她的遗物,她天天都带上。但是在她读神学院时,有一天这钻戒却不小心滑进了洗手池。她试了很多办法也没找回来,因为她住的是芝加哥一幢老楼,戒指恐怕早掉到下水道深处了。她为这事沮丧,几乎不想再继续学业,她的室友却提醒她:我们学圣经,不就是为了追求那看不见的道,你怎么为这会朽坏的东西伤心呢?这话帮她过了那道坎儿,那道俗世的坎儿,她从此放下了很多东西,她知道人不单靠食物而活。

 

白雾上来了,道乐斯的眼前正白雾弥漫,可她的眼眸里依然有灯,有笑容和光。

 

@2011-10-10

 


TAG: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