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首诗的比较：意象、汉味与其他

张祈


北岛老师和李陀老师分别谈了对意象的看法，同时也选定了例诗，我也发表一下我的看法。
先按规矩贴上二诗。然后说话。



同行

北岛


这书很重，像锚
沉向生还者的阐释中
你的脸像大洋彼岸的钟
不可能交谈
词整夜在海上漂浮
早上突然起飞

笑声落进空碗里
太阳在肉铺铁勾上转动
头班公共汽车开往
田野尽头的邮局
哦那绿色变奏中的
离别之王

闪电，风暴的邮差
迷失在开花的日子以外
我形影不离紧跟你
从教室走向操场
在迅猛生长的杨树下
变小，各奔东西




邙山居

丁南强

在梧桐下立身，
在菊花中安命，
傍晚，相遇的邙山——
是知己，越过生死的笆篱。

闲谈的明月，
虚心的竹子，
都是此生的姊妹，
相看中，越来越亲。

除了影子，
再没有多余的人，
旧事不提的南风——
拂面而过，我的近邻。

无尽的月色，
走出一个脱掉松柏的人，
秋蝉说点什么，
溪水惊醒，越来越远。


1、先说意象，北岛老师的诗中意象更符合陌生化、新奇化和多义性的现代诗歌意象特征。丁南强的诗试图从古典意象中开发出新意，这个想法虽然好，但是这个任务是个艰难的任务（要知道梧桐菊花明月修竹这些意象是被前人开发过百万次的意象，现在它们的指向已经基本固定化），虽然作者很努力也有感觉，在我的直觉中，丁南强的诗更像是一首古典诗歌的改写版或者散文化版。作为在诗中藏身的作者，也更像是一个在树下沉吟的古人，而不是一个对着电脑发贴的现代人。显然这些因素会影响诗中意象在阅读者心中引起的反应。
再回来说北岛诗中的意象，它们既是常见的普通的事物，又是经过了作者精心处理，完全个人化的意象。这些意象中有的好理解，有的不那么好理解，但读者能感觉到，无论如何，这些意象后面有作者想要说出的话，它们是丰富和沉甸甸的。北岛诗中的第一节其实是由三个比喻或者隐喻组成，第一个是书和锚，第二个是脸与钟，第三个是词和鸟。第二节中才是更为明确的意象手法。笑声和空碗，太阳和肉铺的铁勾，公共汽车和邮局。这三个意象中，显然最有冲击力的是中间的一个。这个意象有力量是因为它用一种错觉的手法，把两个通常在诗中几乎很难同时碰到的意象放在了一起。太阳和光明、温暖、伟大、崇高、帝王、统治、神性等有关，肉铺和世俗、肉体、饮食有关，而铁勾后面是看不到的屠杀和罪恶，以及被赤祼高悬的荒诞。这种感觉是让读者震惊的。后面的意象我就不一一分析了，不过，我要说明的是，这首诗我承认我没有读懂，也许是诗背后有好多不方便说的东西，也许是过于意象个人化了。从大家的讨论中我感觉到，坛子中好多人也没读懂这首诗，我的意思是想说，只有读者理解了作者需要传达的内容和信息，才能更好的理解诗人的手艺。
2、从这两首诗说汉味，丁南强的诗中有很多古典意象，同时诗的结尾也是一个有禅意的放松，北岛老师认为，这首诗里有一些汉味。可是我的认识却是，北岛老师的“大洋彼岸的钟”和“教室与操场”中并不比邙山脚下更少汉味。诗歌事实上是一种被凝固的瞬间感受。虽然它和传统相连，但它更强调的是现在，是发现和独立的审视。2007年我去了一次西藏，带回了几首短诗，我发上其中二首，可能它们能说明我对意象或者意境的感觉和认识。

在林芝

我愿意作那样的一棵树：
生长在洁白的南迦巴瓦雪峰下，
站立在那样深深的峡谷中，
我能听到傍晚的风声吹过，看到清澈的雅鲁藏布江水流过，
我猜测，在千千万万个或高或低的友伴的深情拥抱中，
我也许不会像那只高飞的鹰那样
时刻去思考它的孤独。



布达拉宫绝唱

有那么多的金银珠宝，
没有一样属于我；
有那么多的塑像和灵塔，
没有一座属于我；
啊，不管是这雄伟壮丽的宫殿，
还是那几千级台阶上隐约的足迹，
全都像这清晨的阳光照出的影子一样
根本不属于我。

3、最后一点，还是诗歌的主题和指向。丁南强的诗表达了对生死和时光的沉思，表达了自己对于高洁的追求，这样的诗在古典诗歌中也是常见的主题。而北岛老师的诗则更有现代性和现时性，其中批判性的主题和自我的多重解构也与我们经常的焦虑密切相关。正如李陀老师说的，把北岛老师的诗和丁南强的诗放在一起看，可能就有一个潜在的不公正，我这样的分析也并不是不赞许和支持丁南强的探索，而是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量避免直接让古典意象在我的诗中出现，我更愿意像北岛那样，以一种更切近的方式来说出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