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管理 您的位置: 今天 » 地洞 » 日志
戈多,原名王旭,1975年出生,北京人。诗人、思想者。著有:长篇小说《烟花纪》,散文集《乡村遗事》,随笔集《死亡笔记》等。出版有诗集《卡夫卡的乌鸦》。

葵花地里的母亲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5-09 21:57:55

查看( 187 ) / 评论( 20 )
葵花地里的母亲

                                                  一

        “只有记忆中的往事不会褪色,渐渐地定格为我永生的思念,和我的忏悔,它们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在一个又一个夜里,像一阵又一阵的蚊蝇围攻我,我无路可逃。”在《小人书》的结尾,我曾经沉重地写下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最主要的是献给我逝世20周年母亲的。对母亲,我觉得自己亏欠她太多太多,犹如一名一贫如洗者对于恩人的债务却无力偿还,我知道自己只有抱恨终生了。早就该写一点文字来悼念她,拖欠得太久了,主要是因为一提笔就心乱如麻,近而无从下笔,心里又压上一座泰山似的,一拖再拖,所以一直没有一篇象样的东西来献给她。是该写下一些文字的时候了,我终于痛下决心说服自己,揭开一道道结痂的伤疤,重新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液来,我呼吸急促,胸口憋闷……
       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我的妈妈》的作文,母亲刚去世不久,文字极其粗劣幼稚,却感动得教我们语文的老师眼眶潮湿,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写去世的母亲……后来,父亲又结了婚,我有了继母。继母很嫌弃我们提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我甚至害怕在人前提到“母亲”这个词眼,因为敏感和软弱的我生怕别人会歧视我这个11岁就死了娘的孩子,于是我只能默默地把这种思念积压在心底,任它慢慢发酵、膨胀。有时候我是那麽憎恶自己的怯懦啊,为了讨好继母,希望她以后对我们兄妹三个人好一些,甚至违心地喊她“妈妈”,但是到最后,她还是对我们心存隔阂,对我的哥哥和妹妹最后发展到打骂竟难以收拾的境地,而她与父亲离婚已经是我为了躲避家庭远走内蒙古当兵的1996年的事情了。
        现在我又要郑重其事地来写一篇回忆母亲的文章,犹如发掘一座古墓,也许对别人没有意义,但是对我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知道,这也是对于积压在自己心头淤积多年的一次重新释放。对于故去的母亲,悔恨的藤蔓扎根在我心底,越扎越深,而藤蔓的茎叶越爬越高,每次独处的时候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三个孩子被活活地拖垮的啊,是活活地被累死的啊!
        在我的记忆中,总是把她与她亲手种植的葵花地联系在一起,一幅多麽大的热烈奔放的油画啊!一闭上眼睛,弥漫过来着阳光混合着青草的气味扑鼻而来,间或有野花的清香,淡淡地……三亩多大面积的向日葵组成的一个奇特的王国,瘦高瘦高的绿色茎上生长着硕大的叶片,像一把把令人新生凉意的蒲扇,郁郁葱葱的,微风来时,它们就翻滚起波浪,像一池碧翠的湖水让人心旷神怡,在这些波浪之中不时地露出一张张金黄的面孔,耀人眼睛,证明它们是有生命的个体,浑身弥漫蓬勃的野性生命力……而在葵花地里,一个三十出头的农家妇女在葵花地里拔草,弯着腰,像一张过度劳累的弓,脸上布满晶莹的汗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而她身上的汗水溻湿了她的一件白底碎花的半袖衬衣,偶尔她直起腰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眼眶深陷,面庞黝黑,但是却掩饰不住她面上坚毅的笑容……

                                                           二

       母亲出事的那年,我还在就读小学四年级。1986年10月份早就收完秋,田地里的农活也忙完了,家里正张罗着盖六间水泥板平房,为此还通了不少饥荒。找一个专业的建筑队大包太贵,于是全家东拼西凑地找来瓦匠、木匠、油漆匠等各个工种师傅,硬是拼凑出来一个临时的建筑队,而买砖、拉沙石、备木材等众多重要的准备工作都要自己家人提前上手。在建房期间还要管工人师傅们一顿午饭,大大小小的事情到最后都压到母亲一个人身上,大到拿主意、做饭,小到购买一根铁钉和门把手,常常忙得她一个人晕头转向的,但是她都一个人默默硬挺着。那个时候父亲在附近的一家国营企业里上班,工作时间被硬性规定死了,常常根本就顾及不到家里许多的事情。为盖这几间房,全家人节衣缩食好几年,母亲甚至还为钱卖过血。既然如此,为什麽母亲一直还要坚持建房呢?别人也都表示不可理解,家里有房子住,况且那个时候才15岁,距离他谈婚论嫁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呢。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在农村里住房就是庄户人家的脸面,也成为全村里赢得尊严的最快方式。在那个年月里,好像吃穿都可以忽略不计,惟有千方百计地在有生之年建起几间砖瓦房才是正理,自然可以赢得尊严不说,同时也可以为自己这辈子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为了建这六间房,母亲提前真的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就拿那些砖来说吧,为了节省几个钱,从1985年年底开始,母亲常常利用一天的空闲零碎时间去临村的一个个体砖窑在人家烧废的产品里拾荒,挑挑拣拣地,完全蓖一遍,有半截的,也有多半截的,偶尔也能发现完整的砖,这些都可以与买来的好砖在打地基的时候掺合着使用。每找到一块可用的,她就如获至宝,暗自高兴半天。为此她硬是淘换了大半年。刚开始的时候,她用独轮小推车把每天淘换的“宝贝”推回来,倒在自家的场院上,然后一一归类,各自码放好,半头的一排,大半截的一排,完好无缺的一摞。她每天总是坚持这样倒腾三四趟,这样下来慢慢地积少成多。随着夏天白昼的增长,有时候母亲也会喊上我和哥哥帮忙。我极不情愿,因为占用了自己玩耍的时间,把嘴巴一撇,半天不吭声,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母亲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笑着给我许诺:“回头给你们哥俩买好吃的”。母亲一笑起来,舒展开她脸上所有的皱纹。结果每次的允诺母亲基本都会兑现。于是我们三个人纷纷上阵,独轮小推车换成双轮小拉车,这样可以装得多一点,至少少跑两趟路。母亲在前面吃力地拉着,我和哥哥在后面卖力地推着,尘土飞扬弥漫过我们的生命……
       建房之时,母亲为此操心而忙碌着,又明显掉下来十多斤肉,有时她的身体也不舒服,但她都是咬咬牙关硬挺过去,我猜想她肯定会这样想:“再忍忍吧,等房子盖起来一切都会好的!”她的眼眶塌陷得更加厉害,脸色铁青,嘴唇干裂得黯然无光,仿佛一场大病将至的样子。整个建房期间,她都是不得吃不得睡,每天基本只睡三四个小时,吃饭也没有规律,饿了就胡乱地扒拉两口凉饭就又去忙乱了,好在建房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新房的龙骨轮廓大体已经呈现出来,它就威风凛凛地屹立在我家老院落的前面,除了几个村干部翻建的房外,我家的新房在村里成为了属一属二的的面子。剩下来的就是装修工作,工作量较之建筑减了不少,母亲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十一月初的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也没有在意,还以为她又出去采购去了呢。我穿过嘈杂的老院子,里面有三三两两的装修师傅忙碌着,在低矮的小厨房里,我看到祖母神情黯然地正在烧火做饭。祖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妈病倒了”。我随口询问了一句:“病得厉害吗?”祖母茫然地摇了摇头:“现在正在医院里。”草草吃过午饭以后,我依然去村字里的小学上课。当到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听到姑姑、叔叔他们正在谈论着母亲的病情,满满挤了一屋子的人,还有不少的乡亲,但是我一进门就决口什麽也不说了。晚饭,我们兄妹三人是在叔叔院里吃的,父亲在医院里正忙着照看母亲。真个晚上全家人一宿无话,我隐隐地感觉到空气压得如此之低,气氛也冷淡,仿佛什麽不详之情就快发生了……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没过多久母亲就过去了,我被一名乡亲从学校的课堂上拉回家。临死之前,我们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后来我听姑姑给我转述母亲病倒的整个经过细节。那天早晨,母亲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早饭从来也不吃,去临村买了一些鲜菜回来,在将近中午之时张罗给师傅们做饭,她去我家院里一口由废弃的水井改良而成的菜窖里取菜,她用两条胳膊把吊在井中的蔬菜向上提的过程中,突然一头摔在地上,就再也没有起来,还险些掉进井里去,被一个路过的木工师傅发现,喊来我们家里人,在用汽车火速送去医院的路上从颅腔里渗出班驳血痕来,后来在医院里病情恶化,甚至五官里也开始不断地涌血,经医院诊断为:脑溢血。
        我们兄妹三人最后一次跟母亲见面是在火葬场的整容厅里。母亲失血过多,五官已经完全变形,脸庞像一个干瘪的泄了气的皮球,而脸色像白纸一样惨白,只有请遗容整形师来帮忙,用棉花从嘴里塞进去,把脸部支撑开来,多少看起来不那麽吓人。我们兄妹三人围着母亲的遗体绕圈,多想就这样长时间地看着她啊,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从我们的视线里蒸发掉,我们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而她的孩子们还没有长大成人,失去母亲的孩子就等于宣判成为半个孤儿,因为再也没有母亲的庇护了……真的有命运吗?如果有,真是无常啊,仅仅一天多的时间就足以把孩子们和母亲分成阴阳两个世界,彼此永远分隔。
       母亲入殓的那晚,哥哥亲手从小包裹里把母亲的归会捧出来,间或有几块黑色的骨头,小心翼翼地撒进棺材里面去。整整一个大活人到最后就只剩下一捧灰烬和几块骨头而已,人啊,到底是什麽呢?以前我也曾经跟着家人去参加过村里其他人的丧事,我总是极不情愿,因为一个本家的小叔叔总是给我讲一些恶鬼索命的故事,所以我每次看到那种枣木红的棺木总会心生恐怖,生怕有一刻棺盖会自动打开,死者会从棺材里直挺挺地坐起来。可是此刻母亲的棺木就在眼前静谧地躺着,我们兄妹三人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骨灰,一点恐惧感也没有,我们至亲的人就在里面,知道再不多看一会儿,母亲就永远地离开我们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掉,我们始终都不肯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好像棺盖随时会盖上……但这一刻还是到来了,几位亲戚把我们从棺木边拉开,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有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棺盖盖上,然后用长长的铁钉“叮叮当当”地钉死,也深深地钉进了我的心里……妹妹嚎啕大哭起来,哥哥也在一旁抽泣着,但是我却没有哭,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前几天母亲不是还活蹦乱跳地在面前吗?怎麽会说没就没了呢?她一定是去串亲戚了,那麽面前的这个棺材里盛的又是谁呢?到底是怎麽回事情呢?母亲真的就再也回不来了吗?到底是谁把她带走的呢?又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做梦的时候还会梦到她吗?有人告诉我们说,母亲上天了。真的吗?那麽母亲在天上还能看到我们吗?一九八六年的农历九月初八,母亲离开了我们,那天新房已经基本竣工了,但是她却从没有在里面住过一天。那一天,天气好冷啊,是一个冷冬天。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寒气浸到我们的骨缝里,我们不由地裹紧身上的棉衣。
         那一年,哥哥十五岁,我十一岁,妹妹才八岁。
        给母亲办丧事的那天,全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都来送他们的赤脚医生一程。母亲曾经救治和救生过许多生命。在百日的时候,父亲把她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和她行医用的药箱都给烧掉了,我们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好人平安!母亲,你在天上真的还能看到我们吗?

                                                      

TAG: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09 21:48:51




    母亲去世的时候才仅仅38岁,属鼠,她是1948年出生的,后来是和父亲自由恋爱结合在一起的,比父亲大两岁。自从她嫁进我们王家门之后,就没有享过一天的福。没分家之时,也可以说是四世同堂,曾祖母、祖母、祖父、父亲、母亲、叔叔、哥哥、我、妹妹,一大家子人。那时还是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母亲也卖力地下地劳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农家的经济情况非常困难,生活拮据,为了贴补家用,家家都养猪,到了过年的时候将肥猪一卖,所得的现钱就是春节期间的整个开销及开春买化肥、种子等费用。即使是喂猪也不用饲料,通常是用草料搀合麸皮用刷锅水搅拌(那时候就连剩菜剩饭也舍不得倒掉喂猪)。而草料主要是从田间地头割下来的野草晒干后粉碎而成。所以每年夏天,母亲都会割大量的草。常常是顶着毒太阳,她用小推车一车又一车地将割下的高草用麻绳拢好后推回家,在场院里铺成薄薄的一层晒干,然后用木杈来回翻动,等到完全干透以后垛起来,像小山一样高。一整个夏天下来,母亲的皮肤先是晒得红痛,尤其是长期裸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红痛过后就开始不停地褪皮,在褪皮的过程中伴随着火烧火燎的疼痛,她忍着疼痛把未褪干净的皮一点一点地慢慢揭起,薄薄的一层,像是细纱一样透明,再长出的新皮肤就是黝黑黝黑的,她就是这样家里地里不停地忙碌着。实在是熬得不行了,就摘下头上的草帽扇扇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骡马似的,如果渴得不行,她就端起水舀子“咕咕”地仰脖喝起一气生水。

后来叔叔结了婚,妯娌之间常常闹不合,祖父没有办法解决,只好和祖母商量着分家。我的父母分到三间老房以及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具。为这个家,母亲又开始给自己重新套上枷锁。为贴补家用,她先后养了各种各样的家禽家畜,猪、鸡、鸭、鹅、羊、兔子等等,只为赚那几个零花钱。母鸡下的鸡蛋,平日里全家人都舍不得吃,积少成多,拎到供销社里去换油盐醋等必须的调料。每年快到春节之时,她给孩子们买新衣服的钱也常常从那里支出。

    父亲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节假日有限,家里联产承包责任制签下的土地全由母亲一人收拾。她每天忙前忙后,从来不甘于人后,过日子也是一样,她是一个要强的人,为日子过得更松裕一些常常干活不惜命。那个年月,田地里的机器化程度还非常低下,尤其是农忙时几乎全是人力劳动,最主要地体现在麦收、秋收两个收获季节里。这两个季节也是母亲最累最忙的时候,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在田地里一忙活就是一整天。实在忙不过来,母亲中午也不回家,就在地头上凑合着啃上几口干馒头,喝上几口生水。晚上回到家里,她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浑身每一处骨节都异常疼痛起来,她咬着牙给我们将就做好晚饭,招呼我们吃,自己却顾不上扒拉两口,实在是招架不住,她一步一步地缓缓蹭到炕沿边,然后费力地脱鞋,躺下去,一声也不吭。吃完饭,我跑到堂屋中来,轻声地唤着:“妈”。我叫一声,却没有答应,接下来我又叫了几声,才听见平躺着的母亲口里无力地应答着:“哦”。“妈,你先吃点东西再睡吧”。母亲声音微弱地说:“你们先吃吧,别管我。吃完后碗筷就先放着吧,一会儿我再收拾”。看到母亲如此之疲惫,我实在不忍心在打扰她,蹑手蹑脚地从堂屋里出来,回到我们家的小厨房里,正在收拾碗筷的父亲问我:“你妈不吃饭了吗?”我有些失落地回答说:“我看她实在是太累了,还是让她先睡会儿吧”。于是,饭后的各种家务劳动由大家分担来做,洗碗的洗碗,擦桌子的擦桌子,喂积的喂鸡,扫地的扫地……

    母亲尽管像骡马一样任劳任怨,但收入还是相当微薄,过起日子来照样紧紧巴巴的,更何况母亲一直想建新房呢。宅基地肯定没问题,关键是建新房怎麽也得花上几千块钱。父亲一个月才一二百块钱的工资,要到驴年马月啊。省吃简用仍然无法攒够建房钱。也难怪当时家家都是这样的。大队的广播喇叭喊着:去乡里献血,有二百块钱的补助。母亲偷偷地背着全家人去村里报名,然后到乡医院里去卖血。卖血回来后,村里还慰问一斤红塘、两瓶水果罐头、五斤鸡蛋。这些慰问品母亲自己舍不得吃掉,留着过年走亲访友备用。母亲在家里仅仅休息两三天就又忍不住下地干活了。她一连两年都卖过血,由于在恢复期营养没有及时跟得上,再加上重体力劳动,很块身体就被严重透支,近而她的身体被拖垮了。

    母亲的免疫力下降以后,经常生病。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用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地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她病的相当厉害,大滴大滴的绿豆大小的汗珠滚满她的脸庞,脸色苍白无力,浑身不停地颤抖,额头滚烫。父亲下班以后,劝母亲去临村找个大夫看看。母亲摇摇头:“没事,我自己找了一点药刚吃下去,躺一天就好了”。整个晚上全家人心里都惶恐不安。第二天早晨起来,哥哥问母亲:“您感觉怎麽样?实在不行我去请大夫看看吧”。母亲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看起来脸色比昨天稍稍有些好转:“好多了,额头已经不那麽烫了。你们都去上学吧”。我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果然不像昨晚那样烫手。下午放学回家,我们看到母亲又好不少,居然能下地走动了。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利索,就又张罗着做起家务。哥哥劝母亲:“您就在多躺几天吧。”母亲摇摇头说:“不行,我实在放心不下那些鸡鸭猪的。”

    现在我才意识到,当初自己是多麽的不懂事理啊,居然没能替她多分担一点家务,把家里所有的活都一股脑儿都扔给她。我不但没有替他分忧,反而经常跟她吵架,故意气她。我是多麽的自以为是啊!——我是曾祖母带大的,后来又跟着祖母,自然与祖母的关系最亲近。那时,母亲和婶婶妯娌之间闹不合,而祖母也常常被牵扯其中。母亲心里也太苦了吧,由不得她会跟几个要好的乡亲发牢骚。每当我在旁边,自然听不进去她说祖母的不好,总借口同她大声吵闹,还有另外一个隐情,在我们兄妹三人之中,母亲最偏爱小妹,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嘛,谁让她最小呢。但那个时候我却犯混,经常与妹妹争吃争喝,甚至说过最气人的话:“你总向着那个小丫头片子!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是你生的,而是你从哪里拣回来的吧”。这样一些劈头盖脸的话冷冰冰地砸在母亲的心上,她的心里一定会是多麽难受啊!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从来就没顾及过她的感受,只是想着怎麽戳她的心窝子,我是多麽的自以为聪明啊!其实母亲对妹妹好也是事出有因:妹妹很小的时候,有个算命的先生跟母亲说,“你这个闺女跟你命相犯,有克母之命”。化解的唯一办法就是将妹妹送给别人收养,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了来的一块肉啊,母亲舍不得,坚决不肯把她送走。在当时这个相当封闭的小乡村里,村民还都是非常迷信的,在母亲背后议论纷纷,仿佛这个“孽障”早晚会给母亲招来杀伸之祸。为了维护住妹妹,她就把更多一点的爱给了这个最小的女儿。难道有错吗?母亲去世以后,村里还纷纷谣传:这个闺女果然最终把自己的妈克死了。

    我和她吵架的时候怎麽就从卖友记得她的好啊。平日里她什麽都舍不得吃,即使是一块糖疙瘩也要掰成三份给我们吃。有时候她去乡亲家里看病,回来时一般在衣袋里都会有一些零食或水果,有糖、花生、瓜子、李子、苹果等等,都是热情的乡亲们硬给她装的,但是她却从来都舍不得自己吃,总带回来给我们分吃。而我们却没能替她分担一点责任,悔之晚矣。人这辈子注定要犯许多错误,有些错误是可以弥补的,而有些错误永远也无法原谅,只能让悔恨永不停息地折磨我的心灵吧。在那种艰难困境里,母亲从来没说过一句丧气的话,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劳累,在我们心中,她就是一个天生打不垮的人!若干年后,我一直在想,在她生病或疲惫的时候,她心里一定忍受着多麽大的痛苦,暗自咬紧牙关一个人默默承受,我猜想最难熬之时,她一定是这样自我安慰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她肯定没发过这样的牢骚:“你们也为我想想”,从没有这样想过。她这样忍辱负重着,我恨我们年轻不懂事,甚至成为我们心中最永久的刺,永远也无法拔除干净,随时都会隐隐作痛。后来,当我看到史铁生的那篇《我与地坛》里转引自他的“合欢树”中关于母亲的段落,总会不由自主地扎痛我的灵魂:

   “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09 21:53:31




    母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她在村里以及临村都有好人缘。说起母亲,别人都会竖大拇指,因此赢得很多人的尊敬。这种尊敬感绝不是浪得虚名,是用她的汗水换来的。她对别人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平常里和乡亲们拉家常,对别人很热情,总是问寒问暖。对村里生活最困难的人也有爱心,经常尽其所能的去帮助他们。即使是从门口路过的乞丐,她也会从自己家里拿出饭菜予以帮助。

    记得有一年冬天的夜里,气温降得很低,外面刮起白毛风,在我印象中小时候的冬天似乎都要比现在冷得多。晚上才近十点,大家就早早地上炕睡觉。那时,电视还没有普及,晚上的夜生活相当贫乏。被窝里果然暖和多了。一觉醒来,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急促地拍打我家的门,我是在睡梦吗?“谁啊?”母亲翻过身来,拉开灯问道。外面是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原来是一个住在村南头的乡亲。他在外面急促地简单介绍说:“我媳妇的预产期提前了,一时又找不到去医院的车,真是急死人。只好来麻烦石大夫来啦,您看看有什麽办法吗?”母亲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听清楚,对那个男人说:“你等会儿啊,我在穿衣服。”母亲边说边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下炕穿鞋,打开房门——一股寒气顺着门缝拥进来,我不由地打个寒噤——与门外的那个人在院子里站着说话。那个男人再三请求说:“实在没有办法,这麽晚了还打搅您,临时又不知道去哪里请接生婆。大人孩子两条命啊,您就多多帮忙吧”。母亲低声地安慰他:“别着急,别着急。以前我学过一点接生的知识。一会儿我跟你去看看”。那个人千恩万谢地:“实在是太感谢了”。母亲问他:“你家有软一点的棉布吗?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包孩子用”。那人嗫嚅着说:“提前还真没想到啊,现在准备已经来不及了。该怎麽办呢?”母亲对他说:“不要紧,我家里还有一大块,先用吧。另外,还要烧一大锅热水。”“这好办。”“这样吧,你先回去烧水。我回屋找点东西马上就过去,你看好不好?”那个人干脆地回答:“好”。然后他一路打着手电筒出了我家院门,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母亲返身回屋,忙碌着准备东西。父亲不放心地问:“你还真要去啊”。母亲以便忙碌着,一边回过头来说:“这不是没有办法吗?给人救救急吧”。父亲扫了一眼枕边的手表嘟哝着:“都快凌晨两点了”。母亲平和地说:“没事,你就放心吧”。我在被窝里极不情愿地冲母亲说:“妈,这麽晚你还去干什麽啊。这不是折腾人吗?”“儿子啊,你就睡你的觉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怎麽会是折腾人呢。”我想想也是,我正趴着说话,一股寒气又涌进我的被窝里,我打了一个喷嚏,你由地掖掖被角,叮嘱着母亲:“妈,外面冷,你多穿点儿衣服”。“知道了。”母亲回答。母亲在临出门之前,父亲也忍住住嘱咐说:“外面路黑,你别忘拿手电筒”。“恩。”母亲答应着,拿着东西走出去,随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我清楚地听到外面的冷风吹着糊在门上的窗纸“簌簌”直响。我正挨着窗户睡,忍不住把自己的身体向上欠一欠,隔着玻璃看到院里一到微弱的光束,后面是一个消瘦的人影在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正走出自家院门。

    自从母亲走后,我好久都睡不着,不知道母亲到底什麽时候才能回来。不知道辗转反侧多少遍以后,我才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去上学仍没见到母亲的身影。直到中午放学,我才在厨房里见到她。“妈,您什麽时候回来的?”我好奇地问。母亲正忙着给我们做午饭,一脸的疲惫与睡意,强打着精神回答:“才刚回来”。“孩子生出来了吗?还好吗?”我追问。母亲淡淡地回答着:“母子平安”。“您没谁一个回笼觉吗?”“等你们吃完我收拾好就去睡觉。”吃饭的时候,母亲饭量很小,总是心不在焉,匆匆扒拉两口,简单收拾好家务,才回屋去补觉。他头一粘到枕头,就立刻沉沉地进入梦乡……

    母亲是个善良人,同时也是个好医生。她经常给别人注射青霉素,在那个年月里青霉素是最常用的注射针剂,但她的身体恰恰是过敏体质,每次给病人注射完青霉素,她的身体都会奇痒无比,并且浑身还会起满小红斑,一连好几天才会慢慢自行消退。这种情况曾经不胜枚举地被我发现过,她根本就是自己忍受着这份罪也要给别人注射青霉素。我们劝她,你这是何苦呢?为什麽不让他们去找别的大夫看病呢?但是我们这点荒唐透顶的想法一经提出来就被母亲无情地否决掉了,她对我们说:“做大夫要有点责任心”。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所以对于“责任心”一词并没有什麽太大的了解,更不要说理解了,但是直到今天这句朴实无华的语言依然一字一板地楔进我们心里去。

    至于她给别人看病经常昼夜不分,就更不是什麽希奇的事情,随叫随到,从来没有怨言。有时,我看到他实在是累得不行,忍不住劝她:“太累就别去了,又不是非去不可”。但她总是说:“这是我的工作!“口气极其坚决,仿佛容不得一点质疑似的。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五



    母亲在她众多姐姐中排行老四,是最小的一个。从她很少时候起就没少吃苦。她的母亲去世得早,所以在我记忆中一直就没有任何外祖母的印象。她完全是被姐姐们拉扯大的。我曾听起我的大姨给我讲起过一些母亲小时的琐碎事情。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母亲体弱多病,似乎她的姐姐们从来就没指望这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妹能成活。她们下地干活,就用绳子把这个妹妹栓在窗棱上,怕这样小的孩子从炕上掉下去,等她们中午下地回来,这个小孩子早已经饿得哇哇大哭起来,没有办法,只好用隔夜的蒸熟的红薯捣成泥在母亲的嘴里一抹,孩子才止住哭声,用小舌头不住舔起来。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而母亲就在这种环境下顽强地成活下来。

    我想,也许正是因为她小时贫困的经历才造就她坚忍不拔、忍辱负重的性格。仿佛命里注定她来这世上一遭就是来经受苦难的。也许每个人来这世界一遭都是要受罪的,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母亲使得让我正面面对自己所经历过的所有苦难,和她的经历比较起来,何其的单薄与苍白啊。我们背着苦难来到这个世界上,同时背着苦难走完我们一生,我分明听见母亲在冥冥之中对我唠叨着:

“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与福祉”。



            

                        六



    二十多年前母亲的葬礼仿佛还历历在目。母亲,其实所有的事情我什麽也没有忘记,只不过将它们埋藏在心里更深的地方罢了。在您离开之后,我们都通过祖父的关系跟随着父亲转成城镇户口,全家也从老家搬到父亲所在工厂的家属区居住。不知道为什麽,从你去世,其实才是我们整个家庭的噩梦开始,父亲两次失败的再婚、哥哥的工伤、祖母的离世……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压得我们跟本就喘不过气来,如果你地下有知,请保佑家里所有的人吧,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母亲,你已经离开我有二十多年,不知道为什麽一只没有托梦给我。我是多麽渴望能够在梦里与你相逢啊。你是害怕我们见面之后的伤感吗?每年旧历的三十我都会去你坟上看望你,在墓碑前给你烧几张纸钱,任灰烬飞扬……僵硬的黄土中正酣睡着你,看着埋葬你的一掊黄土所构建的你的瘦小的家,我顿觉得心里压抑,我嘴里念叨着:“妈,我给您送钱来啦。在那边,您就别在节省了,想买点什麽就买点什麽吧,好吃的,好穿的。家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片金黄的葵花地,见证了在大的空间中生命片刻的充盈,你不曾虚度过。无数朵凡高的向日葵绽放在你的田地里,绚丽着我的生命。一同绚丽的还有你的名字,石玉霞。

    母亲啊,什麽时候在梦中,在你亲手种植的那片金黄的葵花地里再与你相逢呢?但愿今夜入梦……





2007年1月5日草

2007年1月16日改成
三缘的个人空间 三缘 发布于2010-05-09 22:01:53
看了前面部分,已很感动了,,,,,,我会慢慢看的,先问好一下戈多兄!
星空 梁小曼 发布于2010-05-09 22:04:08
亲情,一直是我不敢落笔的题目。实际上,我是个怯懦的作者,只能写点风花雪月的事。

这样的文字,写出来,就像脱了一层皮,发出来,也极需要勇气。

问好!
星空 梁小曼 发布于2010-05-09 22:05:40
家里有房子住,况且那个时候才15岁,距离他谈婚论嫁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漏了两个字:哥哥
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10-05-09 22:10:03


[ 本帖最后由 南屿 于 2010-5-11 19:54 编辑 ]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09 22:18:01

QUOTE:

原帖由 三缘 于 2010-5-9 22:01 发表 看了前面部分,已很感动了,,,,,,我会慢慢看的,先问好一下戈多兄!
问好老兄,这是我的散文集《乡村遗事》系列中的一篇,我个人想以个人的视角来写20世纪80年代乡村农民的艰难生活已经精神风貌,从而展现一个时代的风俗史与精神史……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09 22:21:08

QUOTE:

原帖由 梁小曼 于 2010-5-9 22:04 发表 亲情,一直是我不敢落笔的题目。实际上,我是个怯懦的作者,只能写点风花雪月的事。 这样的文字,写出来,就像脱了一层皮,发出来,也极需要勇气。 问好! ...
问好小曼,写这种沉重的文字确实有如在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又重新撒一把盐,但是没有办法,我总觉得在我有生之前,我一定要把这种压抑在心口的痛写出来,因为我有一种错觉,在不写就来不及了,就再没有机会了……我从来就不是为了当诗人或作家而拿起手中的笔,而是生活或说是经历逼迫我拿起笔来……

[ 本帖最后由 戈多 于 2010-5-9 22:30 编辑 ]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09 22:21:53

QUOTE:

原帖由 梁小曼 于 2010-5-9 22:05 发表 家里有房子住,况且那个时候才15岁,距离他谈婚论嫁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漏了两个字:哥哥
遵从见教,已经订正过来!
星空 梁小曼 发布于2010-05-09 22:25:34

QUOTE:

原帖由 戈多 于 2010-5-9 22:21 发表 问好小曼,写这种沉重的文字确实有如在伤口上又重新撒一把盐,但是没有办法,我总觉得在我有生之前,我一定要把这种压抑再心口的痛要写出来,因为我有一种错觉,在写就来不及了,就没有机会了……我从来就不是为了当诗人或作家 ...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09 22:30:17

QUOTE:

原帖由 梁小曼 于 2010-5-9 22:25 发表

草树:突围或返回 草树 发布于2010-05-09 23:10:43
问好戈多
母亲,给我们生命并和我们血肉相连。读着,感动。先问候一声,慢慢再来细读。
那一年,哥哥十五岁,我十一岁,妹妹才八岁。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10 18:18:06

QUOTE:

原帖由 草树 于 2010-5-9 23:10 发表 母亲,给我们生命并和我们血肉相连。读着,感动。先问候一声,慢慢再来细读。那一年,哥哥十五岁,我十一岁,妹妹才八岁。
问好,多谢阅读!
梨花刑,丁南强的博客 丁南强 发布于2010-05-13 12:53:49
问好,很感动
就像三个月之前杀了猪 李万峰 发布于2010-05-13 18:56:52
唉   叹   戈多兄  你还有一位值得骄傲、自豪和怀念的母亲  而有的人 却连母亲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譬如我
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5-13 22:41:15
多谢各位兄弟的抬爱!今后不复再来回帖,还请各位多多见谅!
Elford的空间 elford 发布于2010-05-15 10:27:43
戈多君的真情令人动容。很久没见到如此的文字了,我以为文字已经无法表达情感了,都是受德里达们的影响,从今开始返璞归真。
发  雷 发雷 发布于2010-05-16 21:52:56
很经典的文章。     ……还有一些别字
梅园的个人空间 梅园 发布于2010-05-20 09:36:41
中国乡村几十年来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农民的苦难史。葵花地里的母亲这个景象让我想起葵花的生命力和父老乡亲的顽强。
文中母亲的善良、朴实和平凡让我难忘。
问候戈多。
梅园的个人空间 梅园 发布于2010-05-20 09:37:43
难忘这个形象
中国乡村几十年来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农民的苦难史。葵花地里的母亲这个景象让我想起葵花的生命力和父老乡亲的顽强。
文中母亲的善良、朴实和平凡让我难忘。
我来说两句

(可选)

日历

« 2024-04-29  
 123456
78910111213
14151617181920
21222324252627
282930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35018
  • 日志数: 64
  • 图片数: 1
  • 建立时间: 2008-06-08
  • 更新时间: 2012-05-21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