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是严肃的问题 但是存在于生命的诗歌却是更加严肃的于我 我的路宁愿泥泞 也不能没有我自身的存在
守灵人（上）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06 09:55:32
/ 个人分类：小说
查看( 168 ) /
评论( 0 )
守灵人
萧 瑞
那是一个遥远有着黄色灰尘流淌的黄昏，古老的橘园覆盖着一层层厚厚的黄绿色叶，叶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酸而纯朴，就像那些忙碌的橘农的脸，黄铃般的甘橘早已不知去向。风轻轻地掠过橘园，贴着庆生的脸颊久久不忍离去。远处的仓库在小溪边聆听着流水，黄色的木质窗户上遮盖着破烂的麻袋，几只麻雀在窗檐的稻穗中寻着秕谷，叽叽喳喳，扰乱这个冬天宁静的黄昏。庆生不知为何置身于此，难道仅仅是为了探望年迈的外公与他的女人？庆生走过橘园，路的右侧已被烧掉，稍远的草地像一个黑色的疮疤贴在大地的表层；一截还未烧完的狗尾巴枝干上歇着一只烧焦正欲跳跃的青蛙，它不曾想知：自己永远就定格在这样优雅而伤感的姿态之中。庆生轻轻地靠了过去，想折断枝干，把它安放在地，可是一阵夹杂着柑橘味的风吹弯了枝干。在枝干的摇晃之中，庆生缩回了手，停留片刻之后，转到一落雨就成黄浆糊的路的中央，继续他的不知为何。十米开外的田埂上茶树凋零，厚重的茶叶僵硬如麻石，庆生想不到春风一来，它们竟然又能洋溢着生命的味道。这时风渐弱了，可似乎从田埂边飘来一股浓烈的农药“乐乐果”混及吐秽物的恶臭。庆生的鼻子本能地吸入一大团的空气，这味就更加猛烈了，像一股凝成的绳带着弯勾刺痛庆生的五脏六腑。等到恶臭散去，随之而来的竟是许多片飘飞的淡红色梅花瓣，缓慢地坠落，在触及潮湿的泥土刹那，那些梅花像鲜艳的雪片刻就融进了泥土。阳光还在吱吱作响，扑腾着微微金色的翅膀。庆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失去了思想的头脑，只知定眼瞧了瞧那正在下山的日头，眼无光。随后，庆生沿着一条小石子铺就的机耕道，走上一座青石板桥，水草在浅浅的河水中若隐若现，几条沙洲鱼儿浮在水面，吐着或大或小的气泡。约么一里路之后，庆生转进一座灰黑色的院子。院子无人，一只花猫微眯着眼端坐在围墙一块染有牛粪味的石头上，捣鼓前肢拍打着逐渐离去的夕辉。一株高而瘦的柚子树站在围墙的内侧，许多还未成熟的柚子向空气投去特有的金黄色香气，这些巨大犹如寺庙里的铃子随着微微起动的风，拨弄着时光的琴弦，巴掌大的绿叶就沙沙作响，在这些晃动的缝隙之中，残余的阳光透到了地上，形成一片片狭长如柳叶的影；风一摇晃，那些柳叶又融进虚空。墙角，一株腊梅已由沉睡中苏醒，在别人的沉睡中预知阳光的温暖，在别人的绽放中安静而存，默默地，似乎只是等待最末一个季节。梅花略显灰黑的枝条苍劲有力，像无数条欲欲振翅的苍龙；花骨朵儿只有银豆般大，却正那暗中吐露着芬芳。柚子树偶尔把影子打在它的身上，如水中的弯月，隐隐绰绰显露出毫不实在的美。花猫感觉眼中晃过一个人影，微微睁开镶嵌着黄眸子而又浑浊的眼望着庆生稍许冷意的脸，花猫就“喵喵”地叫唤起来，惊醒了在厅堂中太师椅上沉睡的外公。外公咳了咳，吐出一口浓黄的痰，这才缓缓地问：“麽人在外头？”庆生赶紧走到外公的面前，凑在他的耳朵边说道：“是俺哩——庆生。”“噢，是嗯哩啊！麽哩时间来的？”，外公那稀松的花白胡子沾了些唾沫星子，随着外公蠕动的嘴唇就像百脚虫的尾巴一翘一翘。“刚刚……刚刚……外公”，庆生大声地回应。“噢！晓得了，末有看见你那老不死的外婆么？”庆生听着这语气沉重的话，不知回答还是不回答，刚才冷冷的脸，突然便涨的通红。他舌头根子打结地说着，“莫有……莫有，又好像有——”外公不耐烦地说，“有还是莫有？嗯这娃子……”庆生无奈，只好说——莫末有瞧到。外公却裂开嘴，露出缺七残八的黄牙笑道，我就晓得莫有，她肯定又出去打麻将了，老丢下俺，看着这该死的墙，孤苦伶仃地每日每日的过。这话的每一个字都敲中庆生的脑袋，重压之下他被迫点点头，迎合地笑了笑。庆生微微握住外公的手，凝视着他满脸的黄色褶皱，以及那些让人恐惧的黑色老人斑，就好像看着一座古老的房屋在慢慢崩塌。外公说话，大抵累了，便像那只花猫一样眯上了眼，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嘴角还断断续续流着口水，庆生不忍，就支起袖角给他擦干。不知何时，花猫已经趴在外公的大脚上，睁着两只圆月般的眼睛，望着庆生，黄色的眸子一轮间或一轮，长长的睫毛竖立着，黄白黑相间的花纹随着肺部的扩张有节奏地舒展、收缩。庆生就这样站着，等待外公醒来，或是外婆离开麻将桌回到家中。阳光此时已不再从窗户中透射进来，厅堂立刻就凉了下来，外公躺在太师椅上沉睡已久，但是他丝毫没有起身的征兆，那双青筋爆出的老手紧紧拽住庆生的胳膊，嘴巴吧嗒吧嗒地，似乎美酒入口。庆生的目光在厅堂中慢慢地打转，最后停留在一块匾上，朱红色的小字透过灰尘还清晰可见——贺伯父大人七十岁大寿，恭祝安详——某某某——奉。匾里的钟很多年前就不灵验，时针停止了旋转，赌气似地生着血红色的锈；钟虽然停止了跳动，但是时间还是跟蛇一样在人类的蕨类植物之中悠闲地爬行，只要一个稍不留神，你就可能丧命于无声无息之中。外公还在沉睡，只是他的脸在剧烈地收缩与舒展之中轮回。黑色的老年斑忽隐忽现，似几千只乌鸦在天际不安地飞翔，外公紧抓庆生的手在慢慢下垂，牙齿死劲互相敲打着。“嗯哩，回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嗯哩还未断奶的，谁照顾啊？”“俺不，管他死不死的，他不是还有个死鬼爹爹。”“嗯身上掉下的肉，说什么死不死的，混账。”“俺哩还不是嗯身上掉下的肉，如今嗯赶俺哩归到那死鬼边，嗯不是让俺再次回到火坑麽，嗯又管我死活哩？还老说俺吃现成的……”“好，俺管，嗯现在就死个瞧瞧。”“嗯巴不得俺早死吧？俺会死给你看的，嗯就等着吧……”这声音突然就断裂了，飘荡在厅堂的上空，然后像碎纸一闪而过，进入时间的缝隙之中……死去的钟凝固着庆生有些浑浊的眼光，在时间的轮回隧道中庆生的耳腔轰隆轰隆，轰隆轰隆作响，似有一辆火车正经过耳腔。那杂乱无章的响声，惊断庆生的流畅神经，他的两眼开始昏花。一个朦胧飘忽的身影带着女性的哭声由东厢房靠近厅堂，她一边漂浮，一边垂着胸膛作呕吐状，尽管从口腔中挤出来的只是些乳白色的空气，但它们还是沾染着浓烈的“乐乐果”味道，就像田埂边一条死蛇溃烂之时散发出的腥臭。这股黑色的烟雾钻进庆生的身体，庆生的内腔顿时成了一片巨大的火场，心、肺、脾脏无不在吱吱作响，那是燃烧的声音，焦味刺透了庆生的脑髓，压迫他蹲下身子，双手紧紧夹着脑袋，他在战抖，在战抖……天昏地暗。一瓣瓣淡红色的梅花携带着素淡的香味，飘出东厢房，在厅堂的四周翩翩而落；梅花时而降落在乳黄色的饭桌上，时而跳进了抽屉里，时而又歇在门口经年无人过问的解放鞋中，最后的结局无不是跟雪花一样融化成为永久的虚空。还有些梅花偏偏落在庆生的手指上，不消一瞬，就化作成一汩清香沁心的水流，融进庆生的血液里，庆生犹如经历了一场梦幻，逐渐恢复了正常。庆生瞧见外公紧皱的眉头，胡乱摆动的双手，就推醒了他。外公睁大双眼，目光呆滞，一会抬起头看看屋顶的青瓦，一会又低下头瞧瞧地上的黄土；转眼间，似在凝视庆生，又或是把视线洒落在庆生身后发黄的日历。他的口中念叨着：梅子……梅子……庆生脱下外衣盖在外公的身上，然后抚摸着外公极度膨胀的胸膛，两行浊泪沿着皱纹向下滑行，庆生没有伸手去擦，只是盯着那双呆滞的眼，自己亦是毫无表情。此时，驼背的外婆走了进来，头上裹着一块黑色的毛巾。嗯哩怎么今天来了，不是还要上学么？恩，俺哩想来看看，就来了。看见外婆的驼背，庆生的耳边就想起妈妈的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还很小。慵懒的太阳在天空行走，大地火辣辣的。妈妈和平常一样去镇里，坐在一辆满载稻谷包的旧拖拉机车厢上；车子在乡下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行驶着，在摇摇晃晃之中，就把妈妈甩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司机只听见卡擦一声，妈妈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她就驼背了。妈妈没有怨愤，一直活到现在。庆生啊!嗯听见了么？嗯这个死孩子，就跑远了……庆生从遥远的声音中醒来，眼睛湿润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外婆，轻轻揉起外婆突起的背脊。外婆反手抓起庆生的手，拍了拍它，微微张着嘴唇，早就不疼了，这么多年，疼也是个尽头啦！只是他总放不下，老走在过去出不来。该忘记的，总是要忘记的；要是忘不掉，那就是命了，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庆生，嗯哩懂么？恩，俺哩懂。懂就好，懂就好……外婆走进了厨房，夜黑了，嗯哩过来给我烧火，你外公就让他那样子，他喜欢那样……庆生点点头，跟在外婆的后头，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那还没有醒来的外公。火越烧越旺，这座阴凉的房子开始有了生气，那烟乌黑乌黑的，热气腾腾的，盘旋在厨房的横梁附近。淡黄色的灯光摇摇欲坠，照耀着这间巨大的厨房。破裂的蜘蛛网布满在厨房的四周，风穿过木板的细缝摇晃着它们，也吹皱了袅袅升起的烟。外婆连续咳嗽了几声，锅铲翻动菜时，发出尖锐的响声。庆生看着翻滚的火焰，觉得整个夜都旋动了起来。饭菜都已摆到了饭桌上，外婆走进她的卧室，对着佛堂点上三根香，闭上双眼，微微张口——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阿弥驼佛，阿弥陀佛……庆生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手指在扣着门缝里的灰尘。那香焚烧着，带去了每天相同的祈祷，一个老女人空无一物的心愿。外婆拉起了还处于迷幻之中的外公，吃饭啦……吃饭啦，死鬼。死鬼说到，那就吃吧！噢，庆生，嗯哩麽哩时间来的？俺哩刚来。刚来，噢，刚来……吃饭，洗手了么？外婆瞪了外公一眼，给他倒了半碗清酒，自己埋头吃起饭来，并不招呼庆生。香一圈一圈围绕在他们的上空，冷风一来，顷刻就吹散它们。
2008 12 5 修订
论坛模式
推荐
收藏
分享给好友
管理
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