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是严肃的问题 但是存在于生命的诗歌却是更加严肃的于我 我的路宁愿泥泞 也不能没有我自身的存在

金乌在日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1-04 15:18:27 / 个人分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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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在日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                      

                          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

                          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山海经—大荒南经—羲和生日》               

                                        开篇语

    尧帝时,十日并出。日之魂灵,形似三足乌鸦,故曰有十只金乌于天际飞。金乌居东海扶桑树上,由羲和驾车从东方升起。途径曲阿山、曾泉、桑野、隅中、昆吾山、鸟次山、悲谷、女纪、渊虞、连石山、悲泉、虞渊。日后,十乌作乱,焦禾土,杀草木,后羿射之,余一。至今,无人找到最后的那只金乌,我是为写。

                                                                                      

    这是一座年轻的村庄,却有一棵不年轻的樟树。这棵樟树没有方圆,它立在一个地方几百年,尽管从没有停止旋转,可这只是地球的事情,它是个善良的随从,从不知自主的甜头。苔藓把家安在它的躯干,从脚一直攀援到头,是很需要耐心的,因为一个家族的壮大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更何况在这样枯竭的世界,缺水,缺土甚至别的生物还有缺德的本事的时候。光凭这三种客观条件,就足以铸成大悲了,那就是使樟树负债累累。不管是弱小的猫头鹰,还是雄壮的乌鸦,都从遥远的地方奔赴它古老的躯干;筑巢、成家、觅食,无不从樟树那里榨取。

    乌鸦是最让人恼的,这不仅仅因为它全身乌黑的羽毛,更让人恐怖的是那些羽毛总喜欢从天而降,落在那些稚童的掌心。那是一个缺少玩具的年代,那些孩子们必然把这从天而降的羽毛当作至宝,把玩在手中,其狂热绝不亚于北京城里八旗子弟酷爱蛐蛐的程度。八旗子弟在琉璃厂那条古老的路上,托着装有蛐蛐的竹笼子,来来回回,蛐蛐们那一块块硕大堪比乌鸦屎的粪便就沿路而降;在天子脚下,没有人说这有损天子威严,这一点都够不上不检点。人类决不能轻易地被自己贴上玩物丧志的标签,自己评论自己,这是最不公平的事情了。不过在缺乏第二者评判的时候,人类是甘于奉献时间,给自己立个中肯的墓志铭的。

    乌鸦的羽毛总喜欢一根一根从天而降,等那些稚童跑晕了、争累了,打架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或是长辈出面干涉时,它们这才选择一个赴死的勇士,晃悠悠地离开母体。于是所有人都逐它而去,祖父祖母可以扔掉拐杖;父母可以忘记栅栏,一个个飞身跨栏,就扑往那根乌黑的羽毛。而在原先争夺中获胜的家伙也很识时务的把那根归属于他的羽毛痛快地扔掉,加入这个庞大的阵容。最后,全村仅有的几百只手都抓在了这根可怜的羽毛上,谁也不肯放,谁也不能放,这关于一个家庭的荣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荣誉至上的年代,更何况是全家出动齐努力,这更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了。

    当一个个鸡飞狗跳结束以后,每个人只能守着自己手中的那一点点胜利果实,不忍心扔,这可是荣誉;可又不能洋洋得意地欣赏羽毛上的花纹;这些花纹就像人类的指纹,每个人所有的都是绝版,可是这绝版绝得太绝了,长度就那么几纳米,怎么把玩,没有超容量的放大镜这可不行?这样一来,天都黑了,公社此时本该出现的袅袅青烟,都不再冒出那直入云霄的烟囱了,大铁锅冷得要命,灶像个卧在床头快要死的老头,吐不出一丝热气。公社也够冷清的,连仅剩的一条没有吃完的狗都跟在这些追羽毛的人后面,神情严肃,这是被紧张的事态所感染的,关乎荣誉的时候,狗都学会了严肃,国家看来有搞头。

    小孩老人都饿的肚子咕咕地叫,像一只只黄昏时分的母亲鸡,歪着步子走进鸡笼。中年这才觉得没有尽责,中国古老的传统——尊老爱幼在这突然消失了,多么地可悲,在这个公社时代。于是,坐在大地皮肤上的一个个年轻有为的人都开始自责了起来,那股气势悲凉透了,纸烟烧出的灰从他们的口中扑腾两下就上了空。那些被撕裂的羽毛碎片,在他们的面前开始飞离大地,缓缓地向夕阳前进。这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只要是人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已经到嘴的果实明目张胆地逃跑而不有所作为。中年们开始爬起来,都向自己的羽毛,一跳一扑,一扑一跳的,可这丝毫不管用,伤心的羽毛碎片还是越来越远。但这是值得称道的,因为谁都没有红杏出墙,去捕抓别人家的荣誉,那几百只眼珠子死死地盯着那轻飘飘的羽毛碎片,几百个来回,连个间歇都捞不到。不过这悲中还是透着快乐,这些没有吃饭的中年,由南向北一个接一个跳着,活脱脱一队崂山道士赶的僵尸群,那些破碎的羽毛就是一道道黄色的咒符,忽上忽下。

    孩子与老人似乎挖掘出了其中隐藏的味道,就都捧着腹远远地笑了,这爽朗的笑声,从某一个角度不能不说是印证了公社的可取性。那根被村民抛弃的羽毛,像上帝的尾巴,偷偷地从伊甸园来到人间,蛊惑了这些善良的村民们一把之后,在空中高歌——归去来兮,向不明的方向飞走了。不过,在他们之外,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例外,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在那棵古老的樟树空心处远远地望着,天外一朵血红的晚霞,掩过地平线,冲向这个祥和的村庄。除了站在樟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那树上少年的女孩子以外,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也是一种存在,那个像幽魂一样行走的小家伙。

    古樟注视着一切,冷冷地只吐出一个气泡,气泡旋即飞向天堂,像一个归家的天使。樟树是这个村庄的中心,周围的房子,一幢幢呆若木鸡,在黑夜的怀里放不出一个响屁,为这个夜增添不上一丝韵味,这深深地伤害了夜与樟树的心,像几百根刺从同一个方向戳来,这等悲伤可想而知。夜不闪躲,任冷漠无情的嘲讽,笼罩着这个不再年轻的樟树。乌鸦此时还不想着窝,围着樟树就那么一圈一圈盘旋,其实这丝毫不关樟树的事情。乌鸦在半空盘旋,那是成群结队的蚊子在施展诱惑的魅力,吸引这些饿命鬼的结果;这些饿命鬼要活命,怎能不在黑色中捕杀这些瘦小的蚊子,何况在生物链上捕杀是天性,更何况这还为整个生物界贡献着自己的绵薄之力,秉性是不能移的,这就更加伤害了樟树,尽管樟树也在生物链之中,并且是这么庞大的居所。樟树是个无用的摆设,在乌鸦的面前成不了粮食,在蚊子的面前又作不了庇护伞,它不是哀其不幸,更不是怒其不争,只是它已被上帝制定的规则禁锢着,只能充当旁观的第三者,插不进一只足,这么一想,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不幸的悲哀的第三者。

    乌鸦总是极不安稳地在半空中飞,这是在夜幕从地撑起又笼罩着大地的初刻。它们不再捕捉蚊子了,这绝不是因为天黑,看不见蚊子通过视线在瞳孔里成的影。这背后一定藏着重大的黑幕,究竟是什么,恐怕连乌鸦也说不清,更何况是一双打字的手?天又明了,遥远的太阳燃烧着自己,继续照耀这个世界,几只乌鸦穿透太阳的影子,从东边而来,看来樟树又多了一群主人,或是一群只住不缴租的寄宿者。

    自然而然就从那些小孩子中长大,又迅速变老的方庆生,是樟树忠实的守候者;或许是爱屋及乌,庆生同样爱上了那些世居在樟树上的乌鸦。这株樟树在庆生的脑海里已经存有四十余年,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这树就这么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樟树还是这样,而庆生却走向了末年,可以想像人的寿命在树的面前或是任何一颗石子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乌鸦死了又破土而出,可人却不会死了再来。人或许会有灵魂,但柏拉图为什么不会再生?这样的猜测,不仅不能把人从深渊里拉出来,反而把人推向了更深的渊。

    庆生老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他没有娶妻生子,孑孓一身,眼巴巴地望着这树把自己望死,他从来不出任何不逊的言语辱骂或是诅咒这棵古老的树。他的眼泪总是忍不住的流,流向干渴的大地。他从鬼子在抢劫这个村子一番趾高气扬地离开这个村子,再到灰溜溜地离开中国以后,就一个人生活了。五十余年了,多么漫长又短暂的一个时间,就这么着冷静地滑过庆生的生命,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地,急促地,又捎带着恐惧。庆生的双亲在鬼子降临的那几天相距而去,其实这相距是说不上的。因为到现在为止,他母亲的尸首还没找到,于是鉴于这种缘故,在加上到今还没有人看见他母亲的出现,村人就都断定她已经死去。这样的断定于别人而言是无关痛痒的,可是对一个还未涉世的孩子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的眼泪只知道流,流的方式与速度没有人在意,不过想必都被这棵樟树放进了眼里,眼泪也被它吸纳了过去;不然每一次庆生仰头望它的时候,它都是那样的忧伤,就好像那一个站在樟树底下的孤独人。

    庆生总会在不下地的时候,绕着樟树走上几圈,用簸箕装起拾掇起来的乌鸦屎。然后在离树根不远的地方挖一个坑,把那些鸟粪埋进去。或许在这些鸟粪的培育下,樟树在某一个春天能长出几片叶子,而这几片叶子或许又能供养着几只虫子;恰巧的是这几只虫子又不安分守己,不小心地离开了叶子,又不小心地闯进了乌鸦的视线,然后被乌鸦统统抓去,当作晚餐。或许,这才是生命的最好诠释,循环便是最伟大的自然规律。尘土在无故地飞扬,人类的头皮屑也在其中肆意飞扬,向天堂振起力量。所以,人类绝不能低估尘土的力量,或许尘土会在某一年,用我们的头皮屑创造另一个我们,或是那仰望着樟树的庆生。

    古人曾经传下话来说,在樟树的西北边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可是谁都不曾知晓河流是何时改道,向东西方折过去了。为此总诞生出无数个猜想家,最奇特的就是一个叫甲的人了,他觉得:在某一个春水上涨,阳光明媚,百花争树,莺燕斗歌的季节,人类从草原爬出走向这条清澈的河流的时候;那虽然算不上是一个蛮荒的,但至少是土地荒芜的年代,一颗樟树的种子不知因何而掉进河流的上游,然后逐水而下,在一个伟大的时刻着泥而长。在经历几百年的沧桑之后,便让十个男子相连的手臂受到巨大的屈辱,尽管这十个男子在抱樟树的时候只会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么大的树,平生真是难得;今日得以一见,死而无憾了。说完,吐吐唾液,就走向别的事情当中去了。

    可是,人甲的猜测这丝毫解释不了河流是如何改道的,于是人甲又继续发挥人类的想像,他说到:或许是因为树太大了,把这条柔弱的有点纤细的河流吓到了,河流择道而行,便成必然之势了。如此一想,似乎事情的真相确实如此。河流谦让以避树,实在值得人类学习。河是改道了,那唯一的遗迹就是庆生家侧边的一条满是细沙的小路了。小路沿西北向而行,再折向西,寻求夕阳的安慰去了。走在上面的人或许再也听不见昔日那汩汩的流水声了;或许再也看不见那些逐水而戏的鱼虾们了;当然也可能曾经有一堆堆乳白色的乌鸦屎载着樟树的种子漂浮在河面上,顺着西北向寻找下一个港口。或许,此时的路下正埋着庆生母亲的一双绣花鞋,绣花鞋吐着气泡,钻进庆生的鼻孔,诉说深埋的痛楚与孤独。庆生听不懂,所以他只能继续他的等待,等待一场未醒似乎有关金乌的梦。

    曾经是有过人劝庆生离开这棵樟树,可是庆生始终不开嘴应承。因为他曾经偷偷地尝试过离开,可是他在别的地方根本就睡不着。听不见乌鸦聒噪的声音,就觉得这个世界太安静,也就睡不着了。人就是贱命一条,能安逸越觉得安逸不靠谱。庆生的命恐怕就是这样的贱,不然怎么会舍不得那一群乌鸦,这一株樟树。鸟类,跟他有什么关系,就连倚靠在他墙壁外侧的土地庙里的土地公也看不过去了。神仙不老的传说被他打破了,不然土地公脑门上怎么会有那么几道深深的皱纹,也就更加没有必要趁天黑没有人在的时候,偷偷地在那几条深涧处抹一些白粉,用来填平沟壑,确保神仙不老的传说依旧完好如初。庆生绝对不是一个倔强的半老头,尽管他一辈子就是在这棵樟树下,拾掇些没有多大肥力的乌鸦屎。没有建树的生命是不是可耻,至今谁都没有能力回答,庆生也从不在这样弱智的问题上花费生命。

    别看庆生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可是他依旧能健步如飞,只要有人提起上树,他准能一个箭步窜到樟树的身上,然后沿着绳子爬上樟树的空心处,从这能看清整个村庄。庆生平时很少爬上樟树,不是他害怕下不来,而是他觉得自己在上面呆的久了,就不会有想下来念头,从而宁愿老死在那,或是趴在乌鸦的巢边,逗那几只未长大的雏鸟。这绝对是一种假象,倘若庆生喜欢新生命的话,他完全可以娶个妻子,再风光地生个儿子。可是他偏不,尽管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那么几个合格的女子,可是他不能忘却,鬼子离开时的那些岁月。一个人蜷缩在土地庙,没有人管,对着这棵樟树呼喊母亲归来,母亲归来;可是魂归魄散的母亲,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鸟瞰这不再那么混乱的世界。那些呼喊,不是悲歌,一点称不上悲壮。

    那个年代死亡的,或是未死却被认定死亡的人不计其数,野狗倒是因这风光了一回。它们再也不用看人类的眼色行事。只要人类一在路边倒下,随时都可以把锋利的牙齿露出,直接进攻人类,这样的待遇不知番了几番。所以说,那个时候的人是草芥,是蚂蚁,火烧脚踩的,死就是死了。什么亲情根本就顾不上展示它的魅力,就被赶向了地狱。鬼子戴着钢盔,扛着太阳旗,从东边走到西边,那么一扫荡,什么黄花闺女,什么黄花菜统统变成明日黄花,下贱的要死,撑不起皇军的虚无的一夜和空虚的一餐。庆生是看过鬼子的,只是那时他刚从他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周岁不到,怎能记得那些鬼子们的一张张春光荡漾的脸?还好不记得,这些年庆生的梦才能得以安稳,不像某些人。这样看来,不记得又是一种悬崖上的美——悲壮。这与古罗马的雄壮,没有任何瓜葛,这是庆生的事情,当然也可以说不是,因为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事。

    庆生爬到樟树的空心处,是去守望一个人归来的。庆生没有读过书,跟那个时代的同年人一样,可是他并没有因为不识字而失去思考的能力,他的母亲去那里了,他找不到生命的源头,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那条沙路上往上游的鱼,找不到母体的感觉,这不是一般的孤独,没有根,怎么能健康的生长。试想一下,这株庞大的樟树要是根跟人残忍的挖走了,还能空心而生么?这些鸟,这些苔藓还能依靠它而蓬勃地生长么?土地庙就在下面,这是人类脆弱的象征;唯有登高而望,在远方寻找坚实的石头,记录一场生的记忆与伤。谁在远吹笙,用乌鸦的鸣叫蛊惑来往的行人?庆生想着:自己已经在那些半空的歌声中穿梭过几生,不像影子,也不是凭空的,没有一块立足的大地。他亲身经历的飞翔,有条不紊的云朵刚刚与他擦身而过,那种触觉就好像水倾倒在身上,冰凉又暖,真实的动心。乌鸦围绕着他,好像自己突然成了鸟王国的国王,尽管没有皇冠,没有皇袍,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庆生当时的心情,那样的真实就好像脚下的樟树,或是不曾枯萎的大地。

    庆生老了,那些年少的孩子总会欺负他,说他是多余的人。庆生是老了,他也承认自己是空心存在的,所以他从不因为那些妄话而伤心,他总是微笑着面对一切凄苦,也不会跟别的老人一样在无奈的时候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那些孩子身上砸去。庆生很高贵,他绝不会忘记自己守望的身份。夕阳是穿不透樟树的,只能撒下些光辉在庆生的小房子上,像乌鸦屎,斑斑点点落在青瓦上,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现状。苔藓在樟树的身上,收集着雨水,在天干的时候吐些水汽,滋润庆生早就干涸的面孔、鼻孔、耳孔。庆生在每个清晨,在阳光或是浓雾中总会轻抚着这些本就干涸的生物,对它们说些杂乱无章的话,再堆砌上些微笑。这微笑随着庆生的年龄逐渐变老了,逐渐让那些无私的苔藓厌恶了起来。可是他从来没有发觉,就好像他从未发觉村人再也不会给他送些家常菜一样。

    他有一个小菜园子,可是在夏天除了一两株苦瓜、几棵南瓜以外,就再没有别的菜了。他不吃辣椒,这似乎遗传自他的母亲,这点他是不能感知的。他害怕辣椒的生涩,尽管它们能解放舌头,可是在庆生眼里,这种南方人日常生活少不掉的植物,在他的世界里是多么多余。冬季,这片菜园子一片荒芜,没有一棵白菜、一只萝卜。他在等待谁,把他土地上的空白填满?这样的遐想,是小孩子的一场游戏,就像在追逐羽毛的时代,集体搞公社那样有趣。在这,想必是有必要加点庆生是怎样从周岁长大到十多岁的情节——这当然是党的政策好了。谁家有孕妇,就出点奶;谁家有小米,就出点小米粥;谁晚上不想睡,就把庆生抱去走一个夜晚,等他安稳地睡了,再放在祠堂的桌子上,等下一天下一个不想谁的人来临。

    如此循环,一天又一天,庆生就能走能说了,不过这是有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庆生总是要寻找自己的母亲,这让村人很不耐烦,因为谁都说不清他的母亲到底去那里了,是被鬼子抓去当媳妇,还是被鬼子一刺刀结果了性命。不过这时的中国人都是好样的,没有谁会把前者当作庆生母亲不在的理由,大多都是选择了后者。这样选择的结果除了能彰显民族气节以外,还有一个更加伟大的原因,那就是能快刀斩乱麻地告诉庆生——你母亲死了,死了,就是没了。既然没有了母亲,你还找什么母亲。于是,庆生觉得大抵如此,可是他一直有个疑问,没了,人怎么会没了,那没了是去哪里了。不过这不是一个小孩的事情,能一直转在这个故事里,庆生真够倔的。或许为此,庆生才要打一辈子的光棍,生也惩罚,死也惩罚,可见上帝的险恶用心,不过一般人是没有这种觉悟的。可是,庆生明白的很,尽管他并不知道上帝是什么东西。

    庆生的足迹从未超出远过他庄稼地的地方,他在方圆不到三里的地方出生、长大、老去,一辈子的事情,就这样简单。在常人眼里似乎有点不雅,可是能怎样呢,谁能分出一只手挽救庆生的不雅,这就好像有那么一句话说的:谁选择,谁承受。由此衍生的就有了这句话——谁出生,谁承受。你要逃离,就是懦夫的行径了。庆生选择了前半段,他在默默地承受着生命带来的痛楚,这般原始的痛楚当然比那些在成长中遇见的要沉重的多了。可是村人不懂这个理,总有那么一些人说他死脑筋。不过说的最多当然是那位曾经风情百种,令无数男性争相追逐的对象。她就是那位与庆生同时代的女人——流韵,一个优雅的名字被她用上,倒也是名副其实。不仅如此,流韵还用过火了。

    自从庆生拒绝与她结合成一个小家以后,她就不再坚持操守,女人的那些条条框框,她统统都不在意了。流韵开始像一条河流,把自己的身体发配地远远的,任那些激昂的男子蹂躏着。在一个个夜,思念着另一个男子的身体,那未曾得的身体。这是一种寻找,在无数中找寻唯一,这不是绝望。在不是绝望的时间洪流中流韵把风韵都流干了,只剩下枯竭的身体,在这个世界等待风烛残年,像那条改道的河流,只留下一条干涸的路,任那些不懂灵魂的人踩踏着,遗忘着。水已经流走,在那偏西的地方,一个属于梦想的王国,那里有光辉,或许只为黑暗。

    想必流韵还曾记得,一个五十岁的老处男与她的对话。那是一个漂亮的黄昏,老处男乙战战兢兢地从远处赶来,他是听传闻说有这么一个美丽又不挑剔的女子,从而慕名而来的。流韵问他,你为什么来找我?乙说,我只是听别人说你的好处,就老想来看看你。流韵对着他就是一口唾沫,不要说什么恶心的话,你老实说,你是来看我,还是来要我的身子,瞧你这幅模样,肯定是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人乙也不瞒流韵,低着头说,要你的身子,对你我只是看中了这点。这样还差不多,那就进来吧,看在你老实的份上,今天就免费伺候你。流韵一边往内室走,一边看着那棵耸入云霄的樟树,吐出一口大大的唾液。,乙连续作揖,口中迸出一个个实在的字——我今天真是碰到女菩萨了。话还在“女”字那里,他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大门半掩着,像流韵平时的衣服。事毕后,刚走出处男阴影的乙就被流韵一脚踹下了床,一个“滚”字像潮水一般扑面而来,就这样乙就滚了出去。当然,这是兴奋地一滚。

    流韵自然也是孤儿,双亲是确实地被鬼子斩了头之后,再齐刷刷死去的。那血迹,如今还遗留在祠堂的那块青石上,不过很多人都不再记得这血是怎么来的。这么多年了,雨洗都洗不掉,这是老天不够尽力;不仅如此,还有人的努力,可无论你怎么用刷子刷、用肥皂洗,最后都无济于事,血迹还是顽强地存在着。有那么几个妄人,想把青石挖走。这不失一种简单又有效的方法,可是村里那些古董出来发话了,这是祖宗留下的东西,怎么能为了那几滴血就毁掉了呢。青石曾经是为村里高中的人归家祭祖时摆设的;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让那些在外拼搏大发的人回来探亲,面向祠堂族堂的下跪时必用的道具,当然这种例外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请全村的人大吃大喝七天七夜,尽管有些人并不能完成这样的代价,但是他们还是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鉴于这种渊源,十几年过去了,都没有人再动个这块有点腐朽的石头了。

    不过,还是有让人头疼的事情发生。有那么一个没有脑子的人,偷偷地拿起刀子去刮那些血迹,却被守夜的人抓个正着,绑了起来,然后被全村的人四堂会审——曾孙,孙子,儿子,父亲齐刷刷地在祠堂前,严刑拷打,问他怀了什么心思要破坏祖宗的石头,而他只是跪在泥泞的黄土里,默不作声。这个人就是庆生了,可是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村长说他可怜什么的,没有双亲缺少传统教育什么的,才导致这般心中无祖先的短见;既然跪都跪了,那就放他一马。既然一村之长都发话了,别的人也无话可说了。流韵躲在人群里,眼泪汪汪,跟泉水似的。那时她还是个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却突变地好了。她不说话,只是木然地看着,一股忧伤像暗中孤独的舞者,咆哮出一个幽怨的苹果园,园中无草,蛇横行,只有一女子依着颓墙哭泣,此女子便是流韵了。自从那天,他们在这个狭小的村庄就没有在碰过面,既然缘分没有,恐怕只剩下怨愤了。相见不如不见,同一座独木桥,他们走出不一样的反向。

    庆生还是那个庆生,流韵却不是那个扎着辫子,跟在庆生身后看日出日落的小女孩了,曾经的时光就像被一把刀子从中割断,这一头属于庆生,那一头属于流韵。庆生拽着在原地不动,而流韵拽着却往西方远行,走着走着,流韵觉得拿着有伤身子,就扔在了路旁,从此不再回头。樟树还是樟树,它依旧孕育着一片土地。土地公越发年轻了,在每一个年关来临的时候,身价便陡增了几倍,猪头、狗腿、鸡尾巴统统戴着红,从百家赶来,曰——献身。其实不然,土地公一旦接受了这么多礼物,必然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承受所有的期望,在来年保佑这一方的水土与人,没有天灾没有人祸,风调雨顺的过日子,最好还能六畜兴旺,五福临门。或许一边笑呵呵的土地公,在深夜又要在泥土里深深地哭上几个时辰,眼泪打湿了泥土,土地公从此就一蹶不起了。年兽走了,这个村庄的世界依旧不那么平静。

    春天来临,像仙女一般在这个多愁善感的世界上散了百花。于是百花争艳,又生出另一场多愁善感。又是一年,该播种了,庆生这样对自己说。于是,他把歇息了一年的犁与耙拿了出来,扫掉上面的灰尘,扛到仅属于自己的一块地里。泥土在冬天沉睡的累了,醒了,升个懒腰,张张嘴吐出一个个气泡。庆生出门的时候,乌鸦在他的上空盘旋,聒噪声远比平常强烈。太阳散射在大地上的光芒温柔至极,小草露出一个个嫩嫩的头颅,沿着水沟两旁爬向山脚,一只壁虎在那啃着露水,黄土站在一旁,顺其自然。庆生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他从来没有如此过,他索性停下来,把大水牛扔在水边,自己摘了一株草,放在唇边吹起了哨子。哨声弄得春风荡漾,抚摸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绿色,旋即飞过整个南方。

    庆生在自己的田里卖力地犁,那头老水牛是从别人家借来的,也倒很识趣,跑地飞快,看见嘴边的青草也没有下嘴。庆生犁田的时候,从来不挥鞭猛打水牛;他只是吆喝,在山坳间吆喝,于是山坳也吆喝了起来。这一首吆喝的歌,轻快地像水牛犁田时的脚步,轻快得像春风。离这块水田不远的地方有一山的剖面,高不及一人,切面全是一块块一吨左右重的青石,长满青苔,就像樟树的身子;因常年都有流水走过,一道道深痕依次排开,呈现着刀子一般的时间条纹。其中,有两块青石并没有紧密地衔接在一起,依稀能看见里面的黑。吆喝的歌还在飞扬,一阵春雷突兀地降临这片山坳。

    随着春雷糅合的吆喝,这山的剖面从那两块青石衔接处塌了下来,就好像一个小媳妇再也经不起婆婆的压迫,崩溃了。也不知道这崩塌等待了多久,或许只有这样的吆喝声,才能震动这个山洞。庆生被那轰隆隆的坍塌声吓坏了,两只手紧紧抓住牛绳,害怕牛会跑掉,只留下自己一个人面对那道大地裂开的口子。颤抖一阵之后,庆生小心翼翼地走出水田,欠着身子,如履薄冰地走进那个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山洞口。在一条只能裹住一个人的小路上,走了三米左右之后,庆生进入了一个干燥的天地。

    山洞没有任何光线,可是庆生却能看见洞内的一切。一具骸骨平静地躺在青石板上,一根根白骨赤裸在空气中,一些头发的碎片残留着,还是那般乌黑;衣服保存完好,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由家织麻布缝制而成的。尸体的特征不很明显,但最让庆生注意的就是一件停留在心脏部位的发光的物体。庆生此时并不害怕,他觉得回到了家,温暖又宁静。庆生凑近骨骸一看,那发光的物体竟然是一只金乌。当然,他是不知道这物体名称的,他觉得它很像那些盘旋在樟树周围的乌鸦,也不知死者为大,就把它揣进了怀里。然后,一边笑着,径自走出了这个无名的幽洞。趁四周无人,庆生牵起了牛,扛着犁与耙走回了家。在庆生离开之后,那个山洞顿时就暗了起来,尸体骨头的衔接处,吱吱地断裂,这个人最终死了。

    这具尸体是属于一个名叫羲和的女人的,五十余年前,遗留在了这里。那是鬼子侵略这座村庄的年代,这个女子在躲鬼子的逃亡途中落了队,在那个夜无意中闯入了这个山洞。那一个夜晚,她在洞壁的东方发现了这只金乌,她惊讶它的存在,它的栩栩如生,就跟庆生一样把这只金乌揣进了自己的麻衣口袋里。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进来了,可在临晨的时候,却极其简单地找到了洞口。她忽地一下来到洞外,却被几个鬼子碰上。女子返身进洞,几声枪鸣接着震动了这个山坳。那些躲鬼子的人一定吓得直哆嗦,可是这个女人没有丝毫的紧张。她知道自己是死到临头了,为了不让那些鬼子们抢走这只惊奇的金乌,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吞进了肚子。金子是能杀人的,因此还没有等到那几个鬼子们进洞,她就七窍流血,魂魄归天了。一直嚷着花姑娘的鬼子此时气得哇哇叫,到手的乌鸦尽然被它以死的方式逃脱了,丢下一声花姑娘真花,就气冲冲地出洞上路,寻找下一个猎物去了。

    庆生跟平常一样,在天黑时还是绕着樟树行走,怀中的那只金乌并没有让他觉得惴惴不安。庆生反倒因为金乌的存在而变得更加踏实,那股与生俱来天然的忧伤顿时烟消云散了。他第一次主动与邻里说话,脸上涂满了蜜,那是夕阳留下的光辉。邻人觉得这个半老庆生变了,却不知道因何而起,所以不好说些什么;当然庆生也没有发现自己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庆生对自己说着。可这依旧压不住欣喜,不,这是狂喜,一辈子从来没有的喜,似乎这才是庆生的开始。天完全黑了,庆生握着这只从洞而得的金乌,久久无法入眠。他在想:这是一只怎样的金乌。为何会在那样的小洞出现。他笑着,对那株樟树说:这或许就是我的命。

    这晚临晨四点,庆生还是睡不着,他全身发烫,就好像心中有一个太阳。于是庆生就趁着星光,爬上了樟树的空心处,想吹吹夜风,好降降身体的温。他对着北斗七星,双手举起那只金乌,呼喊母亲的昵称,却没有想到脚底一滑,自己会像一块石子跌进空心处,不过在旋转的中途还是隐约记起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感觉,尽管那种已经消失了五十余年,庆生的脸上没有悲伤,他微笑着,走向他母亲的世界。最后,庆生没有流一滴血就永远的死去了。樟树使劲振动叶子,清晨时,整个大地都铺满了樟树嫩绿的叶子,像一片片纸钱,招魂。

    在下落的刹那,睡了几千年的金乌也醒了,那道光芒闪耀着整个南方,满树的乌鸦惊得飞出巢穴,在半空盘旋,乱糟糟地聒噪声响彻九天。那个洞,在此刻也自行封闭了。没有人发现过那洞,揭开的历史在庆生的死后又被封回了历史。没有人知道庆生去哪里了,也没有人想知道庆生哪里去了,他学着他的母亲无影无踪地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无论庆生是以何种方式离开人间的,绝对不会有人猜想到:庆生是把自己施给了樟树,像肥料一般贡献着这片大地。从此人树同体,立在这个村庄的中心,不断遭受边缘的痛楚与冷漠。庆生寻到了花开,在他离开的刹那,这个世界同他去了,庆生带走了这个世界,如旋涡一样的世界。金乌回到了日头里,在太阳的中心依旧聒噪,死一般的聒噪着大地,如夜流韵。

                                                              在宥 2008 4 9  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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